很多年前,在三山龟裂的大地上,刚刚登上三山的戈舒夜和蓝迦楼一起凭风站着,三山门的对面是一片石碑铺成的地面,杂草荒芜,散落的佛塔、经幢,散落在地上风化的雕塑,神像。
秋风是忧愁,冬天马上就来了,西伯利亚的风带着铁锈味,在空气中一刀刀刻出刀痕,再被人们吸进肺子里,呼吸带着腥甜,肺中也是一刀一刀的。
“这是,墓碑?”
“是众神的墓地。”蓝迦楼道。
“神也会死去吗?”
“神本来就是人的愿望,人的想象,人将对世界的认知和未知凝聚为神,未知越大,神的力量就越大。”
“未知消失,神就会灭亡?”
“不,未知永远不会消失。而是——信奉这个神的人类群体衰弱、消亡,神也随之衰弱、消亡,神格不断地下降,衰弱,由主神降格成边缘神,由边缘神降格成灶王爷土地神,如果遇到敌对的异族,会更加变异成要被战胜的邪灵和恶魔。
当最后一个知道此神祇的人类消亡后,这个神灵也就死了。”
但是未知将永远存在,直到存在本身走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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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自丹感觉到他所处的地面突然发出巨大的震荡,涟漪骤起,像被风搅动的血海。
他看着那只大苍蝇:“你就是那个邪灵的力量源泉?”
“邪灵,邪灵?——不,我是伟大的迦太基城的巴力神,我是太阳,我是天空!所罗门王曾经跪服在我脚下。我让植物萌发,我让万物生殖,是我保佑迦太基的船只在地中海横行,从苔伯河到小亚细亚,从埃及到突尼斯,我的光芒照耀整个地中海,照耀着三大洲!”
随着他的精神昂扬,神力展开,那苍蝇似的恶魔竟然长高、变大,变成一个头上长着羊角的老者,背后背着一盏巨大的日轮。
“那苍蝇竟然曾是太阳神的神格?”沈自丹被震惊了。
“我的信徒们为我点燃祭祀的烟火,将无数的贡品丢入其中,有的奴隶主和庄园主为了乞求丰收和发财,竟不惜将奴隶扔入火中,因为那时我是强大的主神!
祭祀熊熊的火焰,迦太基的国祚燃烧了五百年。直到苔伯河畔的那个贫穷的小村庄成长为一个贪婪的军事帝国。
伟大的将领汉尼拔被逼自杀,已经强大成军事帝国的罗马棉倚强凌弱。他们说我吞噬小孩是为不仁,他们说打到我是正义的神的举措。
可是他们趁着迦太基发生了饥荒和瘟疫,趁人之危。二十五万迦太基市民只幸存下五万,还沦为罗马的奴隶,迦太基的财富白洗劫一空,城池也彻底覆灭了:罗马人在迦太基城放火,熊熊的大火燃烧了三天三夜,壮丽的宫殿、富足的寺庙、温馨的民居,全部化为灰烬,地上的灰烬足足有两米之厚。
从那以后,我伟大的巴神,失去了神庙,失去了信徒,成了流离在荒野上的孤魂,我慢慢地衰落。我形象,由伟大的太阳、广阔的天空,长着羊角的老人,慢慢变得衰落、猥琐,
变成垃圾堆和虫豸,最后变成肮脏的苍蝇堆和蛆虫,耶稣基督的信徒们向罗马投诚了,他们借着罗马的文明、罗马的军队,罗马的舰队在七海之中都成了主神,信徒越来越多,而我,我最后只能在犹太人和罗马人的教义中充当一个肮脏的恶魔,苍蝇王别西卜,苟延残喘地活在故事的注脚之中。
人们说能靠我赶鬼恢复健康,又有人说赶走我就能治病,于是我总是在后世红毛的故事中,一遍一遍地扮演一个失败者,被泼圣水,然后灰头土脸地逃跑。
我成了一堆苍蝇。”
太阳神的神力散去,留下一团嗡嗡盘旋的苍蝇,苍蝇们堆在一起,形成一个人形:
“失落的文明,失落的神。
罗马的神如今再次扩散,你们马上就要与他们正面交锋!
如果你们的文明失败了,你们的众神也将陨落!
这不是神的战争,他们要的不是神,他们要的是迦太基!”
沈自丹看着眼前的景象非常疑惑,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起这些呢?
“他们要的不是神,他们要的是迦太基——他们要的不是圣杯、不是圣女,甚至不是永生者,他们要的是满剌加!!!原来如此,原来他们是一伙儿的!
佛郎机人要攻占满剌加!!!春水!!”沈自丹刚想呼喊,突然他所在的平静的水面剧烈地震荡起来,滔天的血浪将他吞了进去!
他突然看见了一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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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巫女和天海豊众人看向不再下坠的空间,他们的目光紧紧盯着紧闭的船舱门板。
“要开了!”顾沉星、陆剑羽和谢若悬、玄清尘分作两组,运起内力,慢慢向两侧拉开木门。
血水。
满满的血水,决堤的洪水一般,从木门的最顶上,朝他们涌来!
“所有人,拉手!拉在一起!抓住,不要被冲散了!”谢若悬久经沙场,很了解处理方式。
红色的巨浪裹挟着他们几人,一同朝着未知的方向冲去!
几人闭气沉入水中,直到浪峰过去,冒出头来,他们泅在血河之上,看到血河翻起波浪,波浪上是一张张扭曲的人脸。
“恶!”顾沉星哭丧着脸,“感觉他们在瞪我们!”
“那就别看!”全身浸在腥臭的血水之中,戈舒夜感觉自己要吐了,血河竟然是温的!像还没死尽的鸡血。两岸看到一个个恶鬼的手工业摊贩:牛头马面用鞭子抽着小鬼们在拉一个磨坊,里面舂的也是小鬼;
铁匠铺里小鬼们拼命拉着封箱,吹旺炉子里的火,而铁砧上被捶打的,也是小鬼!
书画店里绘画师傅磨墨画画,正在被画的,是小鬼;被磨的墨,也是小鬼!
水车上踩着轮子的是小鬼,轮子一勺勺舀起来的,也是小鬼;
豆腐店里小鬼们在磨豆浆、煮豆浆、点豆腐、压豆腐、切豆腐,而被磨的豆子,被煮的豆浆,被压的豆渣,被切开的一块块豆腐——也都是小鬼!
“看,前面有条线!”玄清尘道,似乎两个方向的来水都从朝那条线汇合,像是两条瀑布交汇在那条线上。
而线的另一侧的岸上,画面稍微有所不同:很多人身上起了大泡;很多人像得了梅毒,身上的烂肉一块块掉下来;很多人被变作盐柱,很多人被绑在火刑柱上,天空降下来硫磺和火,像火山灰似的将人埋了;或是大地震动,开口又将逃跑的人吞进去。
“有了!那是两个地狱的交界线!”
“萨拉佛应该就在那边!他还不知道我们下来了!”
“但是我们马上要被冲下去了!”
突然,那条线发出篮白色的光芒,戈舒夜立时认了出来,惊喜地道。“春水!沈自丹就在那里,你们抓住我,我要把他拉出来!”戈舒夜单手抓住顾沉星,另一只手举在空中,白色的灵络汇聚。
水流越来越急,血河的声音越来越大。
“等到哥舒姑娘抓住沈督主,苏大小姐一定要全力收拢噩梦之森,占据主导权!”施摇光道。
“好,准备——三、二、一——”
哗——
众人感到一阵失重,他们一起跌入了那条蓝色的光线!
“我抓住他了!”戈舒夜喊。
“噩梦之森,回收!”苏惹月在失重中咬牙坚持,双手一收,众人只见世界的外围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金字塔形半透明的边界,这个边界开始向内收缩,而它划过的地方开始崩塌。所有和这个边界接触的地狱世界像是拼图一样稀里哗啦地碎在地上!
结界之外,展示出真实世界的天空和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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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牙抑制着自己恐惧控制船只,在硫磺火湖上躲避炮弹和坠落火石的水师兵勇们,突然眼前闪光。等到白光退去,他们看到眼前是熟悉的神威号的一切!
船上的所有人都高声欢呼起来,“我们回来了!”“我们回来了!”
天海豊几人齐齐地摔倒在神威号的甲板上。
“沈自丹呢?!”戈舒夜第一个反应过来——可是沈自丹比他们更快,他像一只跃起的白鸟,跟随着一道嶙峋的黑色的身影,一直追逐到桅杆边的绳索之上,在那道黑影即将坠落之前拉住了他。
“显出你的真面目,萨拉佛!”沈自丹拽住萨拉佛的后颈,沿着船帆跳了下来!
“噩梦之森,捕获!”苏惹月用结界束缚住了他。
水师兵勇们将穿着黑帽兜的人围在中间。沈自丹一剑劈开了他的黑帽兜,那人露出一双兔子似的红眼睛——是个白化病患者!
“安东尼奥二世?”老安东睁大了眼睛,“怎么是你?你怎么能甘愿让教会这么利用你,将身体作为魔鬼的宫殿?你忘了耶稣基督是怎么说的了吗?身体就是你的神殿!你怎么能?!”
安东尼奥二世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哈哈哈,我才是最强的神之牧者!
只要我完成了这件事,罗马天主教会就会将别西卜的力量完全交给我!到时候我就会成为真正的火之使者,与炽天使同列,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六翼的萨拉佛!”
老安东恨铁不成钢地道:“那个苍蝇有什么的值得你迷恋的!”
安东尼奥二世露出牙缝:“哈哈哈哈,野蛮人,你们已经输了,你们中计了!
那位大人将会亲自撕开金玫瑰的结界,那位脚踩着沥青的大人!”
“什么意思?”沈自丹上前一步,用春水指着他的咽喉。老安东颤颤巍巍地想拦住他。
“你们中计了,这是教宗大人英明的计划,中国人已经向葡萄牙表示了中立,既然中国的官员说不管,那只要给钱,他们可以帮忙运送弹药;要城防图也可以。
只要大明的炮船一走,总督大人,就会攻打满剌加!
你们已经在我的干扰下顺着西北风航行了三日——你们来不及了!”
沈自丹站起来,眺望着眼前完全陌生的水域,前方和后方都不见陆地!他们竟然在幻觉的状态下乘着风全速向东方行驶了三天!
“那位脚踩着沥青的大人,是谁?”戈舒夜问老安东。
老安东在身上画了三次十字:“路西法,撒旦,耶稣基督遇到的最大的恶魔,恶鬼的头。”
戈舒夜茫然地道:“可是,卡罗丽娜不也是信基督的吗?她跟你们……不应该是?”
安东尼奥二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那个东方异教徒的婊子,用邪法巫女,同情野蛮人的德鲁伊!她还敢说什么野蛮人也该得救,耶稣基督拯救所有的人——她一个婊子,她敢!就应该扒光了上火刑架,把她身上的白肉一片一片用贝壳挖下来!”
沈自丹眼前突然重复那句话:
“他们要的是迦太基!”
“满剌加,他们要的不是圣杯,也不是圣女,他们要的是满剌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