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天上,在火中;
一个在地上,在水中;
一个在地下,在黑漆漆的幽冥之中。”
沈自丹咀嚼着施摇光的预言,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下令全员,加强大栅栏营和船上的巡视,熏完毒虫毒蛇后,务必将火头处理干净,一根干草的灰烬也不许落在甲板上,严防走水!”
“得令!”众人的回应、众水兵跑来跑去的声音好像突然淡去的画面,在沈自丹的意识中变得模糊,他的眼前升起一股灰白的烟气,一股木材焦糊的味道沁入鼻腔。
“咳咳,”不是刚吩咐好要防火么?他不禁皱眉,周敏静几时变得如此惫懒了?他掀开帘子,厉声道:“谁敢违反本座的命令,在船上用火?!”
一道刺目的火龙沿着主帆边缘盘旋而上,直朝着桅杆而去。
“可恶!”他拔出春水,一道白霜翩若惊鸿地朝着那火龙缠绕上去,一阵巨大的白雾,他知道这应当是冰瞬间升华导致的热蒸汽,春水有非常好的制冷作用,普通的小火苗并不成为隐患——可是没有用!
沈自丹瞳孔缩小,连退几步,大火竟然在十几秒内越烧越旺,像一个巨大的地下喷泉冲破地面,突然剧烈喷射,直冲天顶!然后,碎成千片的小火苗火星如同鬼魅,从天空中劈头盖脸地落下,又如同致命的雨,噼里啪啦地打到船上,仿佛只是在一霎时间,帆布、防水的毡毯、浸过桐油的绳索、船上的旗帜、货物、甲板、水桶、窗棂,所有的地方都冒出火苗!
“来人,救火!”沈自丹用袖子掩住口鼻,撑开六出冰阵保护自己不被高温伤到,同时震动春水喷出冰霜,试图阻止火势的蔓延。
可是似乎所有人都不见了。
凶猛的火龙呼啦啦地盘旋,霎时就占领了整艘宝船,桅杆、木柱与木梁抵挡不住,焦黑炙红的、带着火星子,横七竖八地朝他砸过来!
他左支右绌地躲闪着,在有毒的浓烟和模糊的视线中艰难地寻找逃离的路线。
一声巨响——他感觉自己被抛射到了天空中!——“火药库炸了!”这是他脑海中第一个浮起的念头。
剧烈的晃动让他分不清是在上升还是在下坠,等他能够分辨四周,却发现自己身处在船舱的下层,似乎是一个密闭的空间中。周围的光晦暗,拥挤的船舱通道中人们发出此起彼伏的凄厉惨叫,在大火中不断倒塌的龙骨砸向没有头颅的尸体,有人身上带着火,惨叫着跳入海水中!
屋顶突然倒塌,横梁朝着他砸来!
“啧!”他运起寒冰内力,奋力将飞来的横梁劈断——却发现手臂像被什么掣住了似的,身上也好像被千斤的重量压住,呼吸不畅,抬不起手臂!
他看了一眼春水,仔细着春水上面烤蓝的细密的花纹——春水的花纹,并不是完全对称的,上面有几处战斗崩坏后又修复的缺口,可是现在,那花纹过于完美。
“是幻象!”
他打了个寒噤,周围的景色突然变化,他又回到了站立的甲板之上——只是,此时的船已经是过火后的一片灰烬和残骸,只剩下嶙峋的龙骨和残破的甲板,天空变成灰色,什么也看不清楚,空中飘下来迷迷蒙蒙的灰烬,世界也沉浸在灰色之中,仿佛世界下了一场灰色的雪。在废墟的各个角落,透露出烧焦的人形的尸体和残骸的形状。
眼前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一簇焦黑的人类尸体。说是一簇,他们好像生前被绑在一个圈内,最后的形状还保持着想要逃离这个圈的姿态。碳化的五指向天伸展着,没有五官的脸上保留着最后的恐惧。
地上散落着一圈黑色的锅灰,将他们围在其中,先是某种邪教的仪式。
火!
突然,所有的火都聚集在一团,在他眼前,似乎有着某种形状,黄蓝红色的火苗围绕着那形状的外围生动地向上升腾着,像是一个燃烧的茧子。
那茧子在蠕动——是活的!沈自丹死死地盯着那个茧子,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从里面孵出来。
咔!茧子后背的中线突然裂开了。里面的内容物扭曲地,痛苦地从内向外挤着,想要出来,软踏踏、湿漉漉的——可是当那内部的软体接触到茧子上的火苗之时,也变得燃烧起来。
那东西蠕动着,从茧之中一点一点、慢慢挤出来。
先是身躯,然后是头胸腹三截,最后是六条昆虫那样长长的、带着倒刺的腿,上面和茧壳的牵丝一点点被拉断。——但是比昆虫要大一百倍!那东西出来了!
沈自丹心中感到一阵恐惧混合着恶心,不敢惊动它;又怀着好奇的心理,似乎想探究它到底要干什么。整个人仿佛冻在了原地。
那东西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伐,在甲板上发出刮擦声。它的六个翅膀全部发出火焰,张开蝗虫似的大口,将圈内烧焦的人类尸体鹌鹑干一样一口咬碎,大嚼起来。
叮!
春水落在地上的声音、
那怪物转过来两只巨大的复眼,同时盯住他,两个复眼之间还有一颗扭曲的人类似的头颅。它发出非人的、嘶嘶的声音:“你的船,也会被火吞噬,成为我的饵料!”
啊——
春水突然发出蜂鸣声,一阵蓝色的光笼罩了视野!!!
沈自丹在船舱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周敏静、朔和杨昶死死地按住,几乎是跪压在他胸口上。春水果然刚刚落在甲板上唤醒了她,谢若悬和玄清尘用桃木剑抵着他的脑门,脸上、身上还黏糊糊的,又腥又热。
“督主!”朔第一个反应过来,“督主清醒了!!!”
“怎么回事!”沈自丹挣扎着说,“你们快下去!”
“沈大人清醒了!”
“怎么回事?”众人一番手忙脚乱地,既担心失礼又担心他突然失控,周敏静上前道:“大人什么都不记得了?您刚出舱门,用春水冻住了主帆,又要斩断主桅杆,一时又突然定住入神,如同梦游。谢道长看出您中了邪,临时找不到狗血,用鸡血驱邪,果然有成效。”
沈自丹洁癖,几下把外袍脱下来丢在地上。他想了想,将担心地来看热闹的水兵们遣散。自从他拥有春水,一向自负灵力强大,从不语怪力乱神,此时也不得不向道士们求助了,对部下们说出了道:“请施七先生、谢道长和玄道长为本座筹谋……。”
施摇光沉思,上前想要为他把脉。
他视野突然不能聚焦,眼前又冒出火舌和焦黑的碎片。他看到面前围着的人们一个个五官皲裂,皮焦肉烂,脸上、身上的肌肉一块块熔化、从身体上掉落下来,那些腐臭的白骨裸露着缺失的头骨,一个个朝他围上来,其中一个头戴铁套的苍白女尸,伸出巨人观的、湿冷的手,朝他一把抓过来!
***
“小心!”顾沉星眼疾手快,抓住施摇光疾步后退,避开了沈自丹锋利的剑气,“暗卫,快拉住你们主人,他又中邪了!”
六暗卫手忙脚乱地想要将沈自丹按回坐榻上,既担心伤到他,又恐惧他的春水剑锋利。
砰!众人都惊了一跳,却见是阿岩处惊不变地用一个木盆将沈自丹后脑上一敲,晕了过去。
众人脸上都流露出真正担忧的神色。众人面面相觑,沈自丹在这群人中处于绝对的控制地位,不光城府最深、计谋最多,也掌握着核心和全局的情报,更是灵力武力碾压性的第一,以往什么妖魔鬼怪都在春水面前望风披靡,这下可好,群龙无首了。
不安的情绪在船队中骚动起来。
暗卫、周家水师,随从众的杨家、天海豊和施家,陈家和尼古拉郑:西厂、正规军、技术官僚、雇佣民间镖队、收拢的海盗、当地华人氏族和因利而来的自有海盗,这群人本来就属于不同的阵营,各自打着不同的算盘,原来或是由于威逼或是由于利诱归附在“大明特使”的旗号下,现在沈自丹一中邪,登时人心惶惶。
尼古拉-郑一听说这邪神这么厉害,心中预感不好,早想脚底抹油跑了。施家的海盗们本来就是刚刚收服,很多日本部众是因利而来,他们在满剌加耽搁这些日子,忙于帮助马末沙苏丹处理宫廷之变,没赚到大钱,心中早已有些不满,打起了退堂鼓。
海盗当中有人抱怨道:“咱们本来跟着这沈公公,是知道他法力高强,手上还拿着宝器,海上的妖魔鬼怪奈何不得,求保命的。如今这捉鬼的倒叫鬼上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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舱中,苏惹月对守护着她的周敏静道:“周侯爷,您现在不应当将精力浪费在保护惹月我一个小小女子的身上!现在沈大人中了邪术,船队失去了主心骨,众人之中,地位以您最尊,官职以您最高,你现在最应当做的就是保住指挥权!只有主帅不倒,船队的人心才不会乱!”
周敏静面露游移之色,他顿了顿,道:“苏姑娘,官场上的事情很复杂,保护你的安全是督军大人给我的命令,也是我的职责;周某认为,现在最重要的是抓紧治疗督主的中邪之状。”
苏惹月道:“敌人不知来自何处,连环出招,一波攻击连着一波,恐怕道行高深。万一一时半会沈公公无法恢复神志,整个船队怕是要自乱阵脚!——到时候您打算?
……打道回府吗?”
苏惹月顿了顿,她发现周敏静真的心中竟然萌生了一丝退意。
周敏静摇摇头,道:“苏姑娘,你不懂当中的关窍——解救帕杜卡王子,维稳满剌加的大明航道当然是圣上的意思之一,可是这一趟靡费巨资,沈自丹不会做赔本买卖,定然有什么授意是只有陛下和沈公公才知道的。为今之计,还是以给沈公公治疗为上;如果沈公公真出了什么事,怕是要请特使加急书信上问一下圣意才可。”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怎么能在如此危急之时延误战机呢?”苏惹月都觉得周敏静的说法非常牵强。
“怎么,周侯爷,你怕沈自丹醒过来,记恨你夺了他的指挥权,给你穿小鞋、再把你扔到牢狱之中吗?”戈舒夜一脚踹开帘子,后面跟着顾沉星和天海豊众英雄。
四人见面,先是一阵尴尬,周敏静盯着戈舒夜的眼睛看了一会,诚实地道:“诚然,本侯当然也有这方面的考虑。数年不见,今时不同往日,你还不知道,自从怀恩告老还乡,沈自丹成为陛下身边第一红人之后,他的性子也变了很多,再不是以前那个谦卑的少年。说一不二独断专行,比成化年间更有过之,更不许别人丝毫染指他手上的权力。
若是他醒过来,发现有人试图抢夺过控制权,他一定会将此人折磨到至死方休。”(flag)
顾沉星道:“现在谢道长和清尘道兄已经开坛为沈公公驱邪了,不过,”众人对视了一眼,顾沉星明快地直率说出来:“恐怕用处不大。”
马四爷也道:“春水剑一向是最厉害的驱邪利器,如今也不管用了;都不知道是哪个门路的,要请哪路神仙,道士烧个纸恐怕没用咯。哎,满剌加这地界上脏东西太多了,——什么尸鬼,杀手,毒蛇,还能中邪!简直是邪了门!”
一语惊醒梦中人,顾沉星和苏惹月对视了一眼,又和戈舒夜对视了一眼,三个人点点头。
“你们仨干嘛呢?神神秘秘的”剑羽道。
顾沉星道:“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这一波又一波的邪术,包括督主中邪,应当是一伙儿的。背后说不定还是那群红毛的佛郎机人。”
“佛郎机人不是被打跑了吗?”
陆剑羽道:“这个年头我也有想到,只是就算知道是他们,咱们又能怎么办呢?”
“找个洋和尚,念念洋经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