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凉爽,夜帆不升,月刚初上,几人渐次上了楼船。“大师兄!风二师兄!”玄清尘见到同门,惊喜万分。“你们怎么来了?”
谢若悬因为与西厂有旧恩怨,只是微微一笑,风成寰更加能够没有障碍地说出:“本派是奉官署召唤。不过,”他看了一眼谢若悬,“若不是知道七师叔在此,大师兄是不情愿来此一趟的。”
几人正在见礼之时,却见到从指挥舱房中随着沈自丹身后快步而出的一群人,显然是这次出海的核心决策层了——当中有杨昶。
“杨三弟!”谢若悬不禁面有惊色。“谢大哥!”杨昶上前几步,与谢若悬互揖礼,又惊又喜:“不想能在这里相见。”谢若悬看到了沈自丹腰上的春水,想到戈云止、左观止惨死的旧仇,目光变冷,对沈自丹只是略点了点头,沈自丹露出平静的笑容:“谢大哥不愿意认我这个五弟了?公事繁忙,不能远迎,就请周侯爷为谢先生交代航路星图之事吧。”
谢若悬淡淡地道:“谢某出家之人,已经远离红尘纷争,更不敢高攀富贵,怎么配让督主大人躬亲面教呢?”
沈自丹也只是摇头笑了笑,并没有发作。
周敏静领命上前,谢若悬倒是态度更缓和些,二人互相见过礼。但是由于二侯争妻之事,周敏静和正站在谢旁边的杨昶之间的关系非常尴尬,二人在船上期间就是能不说话便不说。
站在杨昶的角度,周敏静曾经仗势欺人,全力争夺戈舒夜,但破坏了云头堡的婚约后,却又任凭戈舒夜枉死,身边妻妾无数,上了船又对苏惹月百般体贴,在他心中,早把周敏静当成了个喜欢拈花摘柳抢夺人妻的伪君子,只是碍于官爵地位,不便发作,更是心中认为他君子不齿。
“杨昶!你怎么在这儿!”一声惊呼,只见被暗卫捆绑控制住送上船来的一行人中,发出一个女声的惊呼。
“乔大小姐?!”谢若悬和风成寰打小认得乔安真,此时看到她珠翠满头、穿金戴银,却精神有异的模样,非常吃惊。
“还不快放开我们!!”乔安真仍然摆着伯爵娘子的谱,高声叫唤,“杨昶,你无情无义,对我用后即抛过河拆桥、狠心将我休弃,如今还认贼作友,见死不救吗?
你别忘了,虽然我们离了婚,但我还保留着伯爵娘子的尊荣,你也应当付我钱!”
周敏静听闻此消息,内心也腹诽杨昶是个踩高拜低、虚伪势利之人:当初为了百金之财,抛弃戈舒夜另娶他人,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如今新人疯癫失势,又无情无义地始乱终弃。
乔安真还在不停地叫骂着。风成寰看不下去,上前查看了她的脉相,她脉浮躁而非常快,处于一种不正常的亢奋状态,显然是心脉已经被什么损伤。只能对谢若悬摇了摇头。
沈自丹微微一笑,并没有理睬她,只是上前,亲自为同行的林妙音松了绑:“妙手娘子,本督无意冒犯,手下粗鲁唐突了,咱们西厂都是些出身贫寒的人,不懂礼数,请你勿怪。本督诚心邀请你作为此行的军医。圣人之命,事关重大,本督不能走漏风声——也对你的夫君不利。给他们松绑。”
一解开手腕上绳子,冷昭阳一把扯掉头上的黑头套,赶紧查看林妙音是否受伤,林妙音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他们才能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改了涂装的神威号之上。
林妙音出身闽侯林氏,见多识广,家中多出进士,自然知道“圣人之命”指的是皇帝密令:“圣人又有了下西洋的念头?”
“圣人之意,谁能揣测呢?”沈自丹似笑非笑,难以捉摸的透明眼珠掩饰了真实的想法。登时让林妙音觉得他如风如水,仿佛是一阵安眠的花雾,无端的叫人想要听他的。心中感叹,若此人不是阉人,应当也是风流冠绝之人。
刚随沈自丹周敏静和通事们开完航行计划会议的顾沉星也一眼发现了旧人,冲上去拉起冷昭阳:“冷兄,你怎么也?”
冷昭阳揉了揉被勒住许久的手腕子,冷笑道:“西厂的请柬,谁能拒绝得了呢?若是再用麻绳绑这一时三刻,我们这手脚也要被捆绑得掉下来了!”
“看来今日来到船上的,都是旧是相识,你们自己互相了解来龙去脉吧,就不劳本督一一介绍了。”沈自丹轻轻一笑,略一点头,转身要退,仿佛变回了当年那个小乘庄春风流水般的少年。
苏惹月对于江湖之事了如指掌,落落大方地上前,为众人引荐:“原来是昆仑台二代首席谢若悬谢先生,和二代教监风成寰先生,久闻玄清尘道长提起你们,无缘得见,今日有幸共聚。小女苏惹月,这位是天海豊小号东家顾沉星。总镖头马四爷,首席镖师陆剑羽大哥。”
谢若悬和风成寰都道:“天海豊的名号,顾少东和苏大小姐,整个武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顾少东少年英雄、风流倜傥,真是闻名不如见面。马四爷当年常州调虎离山、四山奔袭一战名震武林。陆大爷杨再兴高徒孙,谁人不仰慕?”
苏惹月略一迟疑,不知道这该不该由她介绍,道:“可能有所僭越,但既然子无良媒,只能由惹月代劳了。这位是节度浙江水师指挥使、绥远侯周敏静,周大人。周大人扫除徐山,清理海面,东南沿海武林都对他感恩戴德。”
谢若悬和风成寰都回礼道:“久仰。”
惹月又指着冷昭阳道:“这位是冷判官……”
她话音未落,冷昭阳直截了当地打断他们的客套,道:“我就不用介绍了,冷某和杨爵爷与周侯爷,乃至昆仑台的诸位,甚至沈督主大人,早都已见过了!”
林妙音有点害怕,拉住冷昭阳的袖子:“冷郎……这是?仇家?”冷昭阳冷笑道:“冷某只不过是撕破假面的一个过客罢了——债是他们自己的。”
明明是晴朗的月夜,月光如雪,却如同一道白霹雳劈在船舷和甲板上,照亮了周杨二人之间隐隐的裂痕。
杨昶道:“周侯爷,可否直言相告,小夜是怎么死的?”
谢若悬、风成寰都像被雷劈中:“你说什么?!大小姐死了?!”谢若悬道:“不可能!我们当日明明看到,她从血池中出来,跟随蓝先生东渡海上了!”
杨昶道:“周敏静,你和你外祖母当日费劲心机,通过冷判官证明小夜不是盟主的女儿,剥夺了我对她、也是陕甘绿林和云头堡对她最后的监护权。冷判官是秉公执法揭开了往日被尘封的事实,证明她是叶家女儿,我们陕甘武林并不怪他,可你们用计逼死了韩偃,让她成了一个无家可归之人;今日又如此歹毒,竟然非要将叶家的儿子和女儿都赶尽杀绝吗?”
苏惹月听闻此言,道:“当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周侯爷并非为了权力滥杀无辜之人,对哥舒姑娘更是心怀愧疚……”
谢若悬道:“苏大小姐,你不了解此事的来龙去脉,还是不要妄做判断为好。小夜是我和长晔看着长大的,由襁褓稚子到亭亭玉立的少女,我们和她朝夕相处了十五年!我就如同她的亲哥哥一般,长晔更是盟主为她选好的父母之命的托付终身之人,就如同你和顾大少的关系,换做是你,若是你无辜遭难,顾大少会连问一句都不问吗?”
周敏静眉头紧皱,道:“杨昶,外祖母陷害韩偃之罪,我不能否认,亲债子偿,这是本侯欠她的,因此,对于养育她的陕甘绿林盟我一直爱屋及乌,对于你们对本侯的指控和冒犯多年缄默不言,一再忍让。
可今天既然打开天窗说亮话,戈大姑娘是为什么离开家乡的,你自己心里不清楚、难道还要本侯告诉你吗?当年你因财忘义、践毁婚约、另娶他人,还逼迫她远走他乡,人证物证俱在,就连你的建章伯娘子也还活生生地站在这船上,是你自己亲手放弃对她的监护权的!是你的忘恩负义、不守承诺让她沦为无家可归的孤女!
——本侯当日是真心诚意想要给她一个家,是下决心跨越身份地位的阻碍、门不当户不对的差异,娶她的!
就算当时没有证明她是韩家的外孙女,就算她没有贵族的血脉,本侯那时也下了决心!佛祖答应了我的请求,实现了我的愿望,让她成为名门之后!只要完成了先皇取得地藏火卷的心愿,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可是——”
他的声音低下来,哽住了。
“外祖母的罪,我不能为她开脱。”周敏静沉重地摇头,像是一个尊贵的王子,头上却戴着一个沉重的枷锁,惹月没来由地为他心痛起来。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外祖母的罪,却报应在了我的身上。她为我战胜了徐山,她救了我,两次;我以为我们会永远生活在一起,生儿育女——可是”周敏静自嘲地滴下泪来。
“在最需要我勇敢的时刻,我逃跑了。从那一刻开始——她瞧不起我,所以她离开了我。你们都指责我抛弃了她,其实,是她不要的我。
说她会死在玉藻前手中,我根本就不信。她是胜利的女神,她不会轻易死在莫名其妙的人手中的。”周敏静目中发出坚定的光芒。苏惹月侧头看着他,觉得此时充满信念的周敏静像一尊朝圣者的雕像。“如果你这么相信,那我也愿意这么相信。”苏惹月心里道。
在众人沉重而无语的沉默中,只有乔安真发出失控的、尖锐的笑声:“死了,死了!她死了!”
苏惹月顿了顿,想要扯开这个话题:“杨爵爷,哥舒姑娘的不幸,实在不是周侯爷之过。你们也许有过前尘旧怨,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哥舒姑娘后面加入了本小号,你们可有听说?你们可有问候她的近况?你们说最后见面是在先皇驾崩前,若是我算的不错,至今已经有数年之久了。”
谢若悬道:“数年以来,我一直通过七师叔了解小夜的近况。我们因此也知道一些她最近投靠天海豊之事。”
玄清尘恍然大悟地拍手道:“大师兄,原来是你!”
苏惹月道:“哥舒姑娘是作为本号的镖师,执行西厂所派的圣人之公务时,被大妖加害的。天海豊众位镖师俱在,可那大妖妖力太强,沉星当时为了救她出火中,浑身严重烧伤,九死一生,如今大伤新愈合,浑身都是疤痕。你们作为亲人,应当想着,如何为她报仇啊!”
杨昶道:“那请教苏大小姐和天海豊各位,小夜是如何被害,尸首现在何处?二小姐与闵四弟新生的稚儿,还在等着大小姐回乡去给他们起名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能否让我们这些亲人最后见见她的遗物?”
此时舱房内,被望使唤着打扫舱室的阿岩和孙婆婆头顶着木盆,正走上甲板。
孙婆婆见到乌泱泱对峙的两帮人,突然手一滑,水盆打翻在了地上。
乔安真突然神经质地站起来,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着孙婆婆,然后突然俯下身,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戈舒夜,你现在又老又丑!你你你,也有今天!哈哈哈!你看看,你看看,原先争抢你的男人们,他们谁还会搭理你?你现在就是一个又老又丑又贫贱的老婆子。
你看看你那衰老的身躯,你看看你那张脸!
谁还会要你!
而我现在,我现在年轻貌美,我是伯爵娘子!”
杨昶无奈地皱了皱眉头,他认为乔安真真的是疯了。
这话说得太难听了。顾沉星上去捡起地上的木盆,笑眯眯地安慰孙婆婆道:“别听她瞎说,孙婆婆你可是世界上最可爱、最有本事的老太太啦!你看你连我都能救回来!”然后认真地双手将木盆递给孙婆婆。
乔安真突然像被雷劈了一般,颤抖地伸出手指抓指着他们:“你们,你们通奸!你们好不要脸啊,不光行苟且之事,还珠胎暗结!”
众人都非常吃惊地看着乔安真,以为她犯了疯病癔症,林妙音赶紧上前去试乔安真的脉搏,但是林妙音的面色表现出非常困惑。
“乔夫人没疯,起码现在没疯。”
“你们都看不见吗?!”乔安真手颤抖着,指向一脸困惑的顾沉星和突然低头去看自己小腹的孙婆婆。
林妙音想了想,突然坚定地上前几步,按住了孙婆婆的脉搏,她的脸色更困惑了。
“医者应当实事求是,如果排除了所有的其他,那答案就是唯一的——孙婆婆,你自己知道吗?”林妙音试探着问。
沈自丹刚刚一直在舱中暗爽,看着这一场认亲与撕逼。他突然脸色惊变,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在众人疑惑重重不知所措的眼神中,沈芸,曾经的那个令戈舒夜倾倒的河神之子沈芸,还是像那个在护剑七人中最智慧超绝的少年一样,在众人都还入坠雾中之时,提前窥透了冥冥的真意。
他一脚踢开帘子,众人都只见到那白色月光下,凌波仙人一般的西厂督主,像一道半透明的影子,踏过月光的霜面,冲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孙婆婆和顾沉星面前。他站定,突然抽出春水,朝着孙婆婆的头顶,如同一道白色的电光,一剑劈下去!
众人都惊呆了,难道,沈自丹残忍妖人,无故狂性大发,劈杀无辜的妇孺老弱?
在白色的月光下,孙婆婆的脸裂开了。
苏惹月惊讶地双手捂住了嘴唇。
她也突然明白了。
那件衰老的人皮,像包裹着新芽的老叶一般枯萎,像一件被解开成两片的衫子一样被脱掉,从那个美丽的女子身上滑落。
那女子身上的时间也流动了,她不再是停留在时间之外的少女,时间在她身上成熟、酝酿,美丽而诱人的曲线勾勒出她的身躯,白玉如颈,腰如约成,肤如凝脂,最后那浓郁的胭脂红凝结在她微微张开的嘴唇之上。她像升到中天的一轮白色满月,她像盛放到荼蘼的那朵红色山茶,她像成熟得让人垂涎欲滴的散发出芬芳等待着人亲吻的苹果,她不再是那个心事重重的少女,如今的戈舒夜已经回到了时间之中。
——她是个完全的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