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在山上暂且过夜,就地和衣等待天亮。在水寨部众的簇拥下,施济孙恢复了一个海盗头子的权威。他一屁股坐在当中的破椅子上,道:“燕三娘子救了老夫,老夫铭感于内。这是金币五十枚,金令箭一支——燕三娘子若有事想要完成,我施家水寨必定全力相助。”
苏惹月道:“智孙大人,那就请听天海豊一言。伊势新九郎狼子野心,是想用天妃金印挑拨起你和南乘风鹬蚌相争、骨肉相残,他好从中得渔翁之利呀。我们代表大明特使前来提醒,不要叫亲痛仇快;也希望你能同大明结盟,一则恢复故友情谊,二来得到强援,岂不两全其美?”
施济孙年老浑浊的眼珠中流露出阴晴不定的光,举起一只手,道:“天妃金印本来就是我施济孙的!
想我年轻之时,郑和原本将大明敕令发下,封我为旧港宣慰司继承人,没想到大明官员言而无信、反复无常,转头又改封了我二姐。叫我颜面尽失,在旧港无法做人,奇耻大辱,六十年切齿难忘。”
苏惹月和燕三娘面上红白两色,讪讪不知该如何作答;戈舒夜听闻此语,反驳道:“施济孙,你说是郑和反复无常,还真是恶人先告状。你怎么不说,你一开始根本就不是施家的话事人、旧港的继承人,只不过大明水师的那群官员,井底之蛙、孤陋寡闻,想当然地以为天下都像他们那破烂宗族祠堂一般,男子继承家业,却不知道施家有才干有威信的继承人是施二姐。倒教你狐假虎威,捡了这个乖。
郑和再下西洋之时,亲自调查清楚前后因由,亡羊补牢,致信施二姐挽救前面的错处。倒是你呀,欲壑难填,还真拿着鸡毛当令箭,狐假虎威地跑去日本海面上,到处说你才是施家的正统。大明是看在旧港沦陷后,你抗击外敌、不忘本,这才觉得你还有可用之处;如今你倒自己拿大起来!”
施济孙盯着舒夜看了一会儿,道:“童子,你对我施家的事情,很清楚吗?”
戈舒夜道:“也就是听人说起过一二。”
施济孙哈哈大笑:“那你可知道,我壮年之时,曾有一位非常年幼但非常灵验的巫女给我过一个预言,说我前途无量,但在古稀之年会、遭遇一大劫难,到时候会有个不同寻常的高人,会三次救我性命。那探子伪装成这个人害我,如今看来,燕三娘子倒应了这个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才以礼相待;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敢对老夫我的事情说三道四?关于与大明结盟之事,休要再提。——把那探子带上来!”
被海风吹得很黑的海盗们幸童子推搡着到了人群围成的圈中心:“跪下!”
幸童子被闪雷弹的黑烟熏得半张脸都是黑灰,但仍举止优雅、神态倨傲。
“你敢加害老夫。是谁支使你的?你背后是什么人?”
幸童子轻蔑一笑:“你们平日像狗一样巴结我、期望得到我的青眼一笑。可在我的眼中,你们都只不过是粗俗如同烂泥的低贱东西。”
智孙道:“你用妖法蛊惑人心,还真当成是自己是什么人物,能让别人诚心拜服追随吗?”
幸童子道:“法术也罢、利诱也好、威逼也是,只要能让人服从于自己,又有什么高下之分呢?你们口中的真主没用法术迷惑你们、天堂利诱你们、地狱威逼你们吗?
真正的强者是不屑与你们这些蝼蚁为伍的,就比如说现在,你们又能对我做什么呢?就凭你们?——一群蝼蚁。”随着他的言语,太阳从海平线上升起来了。
登时,万缕阳光像利剑一般刺破海雾,像是一道道雷电的引擎。
众人被这突然而至的光线刺得只感觉眼前一懵。
燕三娘眼疾手快,将施济孙从座椅上拉开。
砰!砰!砰!接连几声巨大的爆炸!白色的火星飞溅四射,白色的酸雾弥漫,空气中登时充满了呛人的酸雾。施氏水寨中的人被炸得七零八落。
前番有很多在绿气中中毒的伤者,本来躺在地上休养,此时来不及逃脱,眼见已经被白色的爆炸烈焰烧得不活了。
此时幸童子站起,掸掸衣衫上的尘土,线条精细优美的细目不屑地扫过地上的尸体,轻蔑地道:“你们在我眼里,已经通通都是死人了。”
“你怎可随便杀人?”一个压抑着愤怒的声音。
幸童子面色略一吃惊,没想到还能有人从他制造出的爆炸中活下来,这爆炸后空气中弥漫的都是白色的酸雾,方圆一里,连草木都会黄萎凋零;普通人就算能在爆炸中活下来,也会被酸雾熏死。
他回过头,看到地上立着一个白色的正八面体,像是一个晶莹剔透的冰灯笼,有毒的气体被隔绝在外。
“呵,原来是同道中人啊,阴阳师。”幸童子对戈舒夜道,“虽然我不知道你的来历,但,对于我们这些已经一只脚踏入永生的得道者来说,这些即将在时间中老死的人类,不就是朝生暮死的蚍蜉蝼蚁么?”幸童子手中拈着一朵被酸雾侵蚀得发白、卷边的落花,塑造着他怪异的美感。
“这么说,你还没有踏入永生?”
“只要得到了那位大人的永生之水,我就会成为永生者,永远保持青春和美貌,成为一个真正的翔士!”幸童子突然眼睛中流露出一种变态的渴望。
戈舒夜看了一眼遍地的尸体,冷笑一声:“哼,那就是说,我可以杀你了!风、水!”她双手捏诀,突然交叉,一横一竖——只见白色的八面体气之结界和蓝色的正二十面体水之结界同时出现。那气之结界仿佛在富集着爆炸生成的酸气,污浊刺激的空气不一会儿就变得清新,而气之结界中却满了白色的酸雾。——两个结界突然合一,在水之结界中合成一罐盐酸,开始浓缩。
幸童子突然发觉自己不能动了,低头看时,已经被地上的白莲阵像装在试管中一样困住了!
“你要干什么?!”幸童子产生了一种不详的预感,他大叫,拼命放出能够迷惑他人的费洛蒙,但都被白莲阵困住,倒激得他自己剧烈咳嗽起来。他目中眼光骤变,再也不是那种轻蔑、自信满满和高傲的表情。此时他终于明白自己的灵力远低于对方,大事不妙。
他突然跪在地上,流露出一种极其妩媚的神态,脱下自己的衣服露出雪白的肩膀,不断抚摸自己,露出求欢之态,甚至落下泪来——他竟然痛哭朝戈舒夜献媚,求放过他:“求大人放过我吧,我愿意侍奉您,您对我做什么都行~”
戈舒夜走到他面前,残忍地、饶有兴味得看着他像橱窗中的妓女一样搔首弄姿,然后露出猫玩弄老鼠一样表情,突然咧开嘴笑,用最嘲讽、轻贱的语气道:“谁教你这些的?他没教给你,就算是永生者,轻贱其他人的生命,自己的生命也会被轻贱?别用你那被万人玩过的脏屁股对着我,我嫌骚臭。你造出来的东西,我统统还给你。”
水之结界像个打开了开关的烧瓶一样,将浓缩的盐酸一股脑地倒入幸童子被封装的结界中。
他像个瓶中的小白鼠一样,先是掐住自己的嗓子,然后咳出血来,身上的皮肉全部开始被腐蚀、烧烂,然后一块块掉进酸液之中!
她看着那试管中融化的小白鼠,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
逃过一劫的施济孙、海盗众;包括燕三娘和苏惹月,脸上都露出复杂的神情。
她缓缓转过头去,脸在朝阳下陷入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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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可不必这么对待他,翔士。”一个女子恬淡的声音出现在她背后,这声音宛转悠扬像是百灵黄莺在晨光中悦耳的啼鸣。她身穿着层层叠叠的华美和服,长发如同乌云,涂敷白面、唇点朱樱,眉毛剃得很短,一看就是绝对的贵族。
可是这样一个美丽而神秘的女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乱世的山头上呢?
她缓缓张嘴,仿佛那声音有魔力似的让人忍不住倾听:
“幸童子的出身很可怜,他是为了获得父亲伊势家的承认,才不择手段地效忠于我,想要在伊势宗瑞诛杀茶茶丸的包围圈合上前,拿下施氏水寨。他想,以此为伊势家出一份力,自己便可以认祖归宗,成为伊势家承认的养子。”
“他是伊势新九郎的私生子?!那你是谁?”
看见那女子的身影,有曾经跟随智孙的海盗认出了她的面容,议论纷纷:“北川殿?”
这位今川氏前任家族的侧室、如今家头的母亲、伊势新九郎的妹妹,这样一个贵妇人怎么会形单影只地在乱世中独自行走,还离开了今川的骏河国,来到此处?
她的面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又似乎在变幻。似乎是很多美女的脸,在此时此刻混杂在了一起。
戈舒夜盯着她美丽却不稳定的面容,像是水面上一幅美人图摇晃的倒影。
“你是谁?你也是鬼法八人众之人?”
“我有很多名字。”对方同时用汉语和日语答道,像是不同的灵魂同时发出声音。戈舒夜感到一阵阵意识的分散和聚集,好像灵魂被挤入一个充满镜子的世界,在每一面镜子上,她都看到了一个才貌双全的绝代佳人,她们来自不同的时代,有着区别的衣着打扮,但电光闪过,或身亡惨死、落魄不知所踪;还有些镜子之中,显示出不同形态的狐狸的姿容。
金色的九尾狐。
戈舒夜被这一群灵魂的灵压逼得有些抬不起头来,仿佛灵魂就要化为涓涓流水,顺着大江东入大海;或者变成一簇簇流离的落英,随风飘散。她在慌乱中召唤出五边形正十二面体的魂之结界,好不容易维持住了自我意识的边界。
“你是一个天使!?你是一个混合的灵魂?你有着长达数千年的记忆?你到底是谁?”
“我可怜幸童子,是我可怜那些因美而遭受祸患的灵魂。
我是她们所有的自我意识、记忆和怨恨,也是世人将离奇的幻想和夸张的视奸强加在她们身上,最后造就了我。”
“你的名字?!”
“在传说中,我被人们叫做青丘之狐;在旧九州,我被人叫做妺喜、妲己;在这类,人们叫我玉藻前。”
戈舒夜心中一凛,完蛋了!这回遇到一个强大的永生者,她说不定是她见到的,第一个天使!
“极致的美,是上天的恩慈,也是灾难;就如同三岁幼儿怀中抱着的和氏璧,那玉璧无瑕的晖光似乎有着某种魔力,让世人的丑恶和贪婪全部暴露、投射在其上。
人们渴望美、掠夺他人的美;人们嫉妒他人比自己美,践踏美的拥有者。人们先是窃窃私语地挑剔、诋毁,后是明目张胆地视而不见、自命清高,最后,将亡国的罪责、君主的残暴、为了权力而手足相残的残忍贪婪,这一切一切的恶与罪,全部推到那个柔软的美人身上去。
我就是如此,在地狱中得到了她一个个的灵魂。
没有智慧和实力维护这天赐的礼物,我即使那时已经法力卓著,还是眼看发生那须野的万人大战,血流成河。”
“不不,不是你们,你们只是三个普通的女子,由于青春之神的庇佑,脸上散发出些光彩。你们的颜色很快就会被时间洗去;和那些身背传说的绝代佳人相比,你们只不过是……不,你们不会以为,我说的是你们吧?”玉藻前突然以幅扇遮嘴,失声笑起来。
“看来比起认识命运,你们第一课更该学的是,正确认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