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后院园林中有一颗很高的开花的树,远远超出黑色三层小楼的屋檐,浓绿的披羽状叶子茂盛,简直像一面绿墙,中间玫红色的花朵像是一簇簇的火焰散缀其中。与它挨着一棵也是如此,开的是白花。
江南梅雨如丝,看不见雨滴,身上已湿。在绵绵的雨丝中,玫红与白色的落花落在地上,像是铺了一层花雨,而树上的花朵还在争先恐后地开着,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
舒夜看了一会儿,走上前去,想要以手采撷地上的落花。顾沉星正好路过,看见她尖尖的指甲马上就要触及落花,顾不得男女之防,赶紧从身后握住她的手制止她。
“顾少东。怎么了?”“哥舒姑娘,那是夹竹桃,有毒的!不可以碰,墙边种它是用来防盗的。”“哦!”她看了一眼才反应过来,吓得连退几步,“我看这花朵开得漂亮,落了可惜,本来想拿回去几朵做装饰的。”“你喜欢什么花,我让小六子剪好了送到你房间就是。”“啊……不用费心了,我只是偶然看到,想要放在娃娃屋里。”
“娃娃屋?”顾沉星有点吃惊,看到她手里的木板,然后上下打量着她——她身材修长面容姣好,但显然是个大姑娘了。“你喜欢玩布娃娃?”他想起来她比武时不离身的那个人偶。
“啊……不是,”戈舒夜眼睛往上一转,开始编,“哦,我来的时候不是不小心把背上的龛子碰坏了吗?那个人偶是我师父给我的,他说若是我不勤勉努力,他能透过那个娃娃看到,就要罚我了。所以呀,师父给的这么重要的东西,当然要好好做个房子给他保存起来呀!而且要做成可以背起来走的龛子。”
顾沉星看着她,露出一个明显是“我就看你编”的表情,他突然笑笑,兴致盎然地道:“我陪你一起做啊!”
“你真的要帮我啊?那太好了!可顾大少你当掌柜的,会做木工活吗?”戈舒夜倒是喜出望外。顾沉星道:“在海上的时候,船若是出了问题是要船员自己修补的,所以我不光会木工活,还能雕刻供在上面的天妃像呢。你想要什么样子的房子?”“要很漂亮的,围着绸缎,有桃红色的帷帐和小家具的。”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走进舒夜客房,顾沉星竟然发现,她用外衣叠了一个小床放在茶托盘上,将那人偶摆在上面作入睡状,还用绣花的丝帕做被子盖在上面。
“可、这个人偶是……男的吗?”顾沉星问,那人偶有一张非常英俊并且精巧的侧脸,可以说是巧夺天工了,“你给他做桃红色的丝帐?”“我就是要气死我师父呀!”顾沉星被她逗笑了,觉得她要么是脑子有点问题、要么是天真可爱过了头。“好,桃红色的绸缎。小六子,请你去布庄跑一趟,要点他们的布样子过来——要买多少?”
“我也不知道,有尺吗?我们量一下呀。”
于是舒夜和顾沉星就认真地在天海豊后院正厅的大木桌上量木板的尺寸、算用料的多少、切割小木条、削木钉子。
惹月站在门口,看了忙碌的两个人一会子,叫住往外跑的陆少庭:“小六子,大少爷做什么呢?”“过家家!他们要给娃娃做房子,还买布料呢!”
天海豊的镖师做出发准备、规划路线做了一整天,他们做娃娃屋也忙活了一整天,顾沉星头发里都是木屑,总算把新的娃娃屋做好了。沉星手很巧,盒子做得精巧;舒夜手拙,布活针脚活像一条大蜈蚣。最后舒夜选了和惹月送她的樱色衣服相称的桃红色绸带作为肩带,沉星从后面帮她像书包那样将龛子背在身上。
“好啦,真是太谢谢你!”舒夜回头道。惹月上前,走到顾沉星身边,用手帕想要拂去他头上的碎屑。沉星微微推开她的手示意不用,然后转头问舒夜:“哥舒姑娘,那你的师父是谁啊?”舒夜回过头,露出一个狡黠的,“早知道你要问”的表情:“我师父就是那个人偶啊!”
“是吗?”沉星低下头,想要掀开帕子仔细看看那活灵活现如同真人缩小般的人偶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绝世武功的秘籍,被舒夜啪地一声把手打开。
“你随便碰他他会不开心的!”
“啊?人偶也会不开心?”
“顾大少,若是你,就算你是个大男人,平白无故被人扒了衣服翻来覆去看来看去,还上手摸来摸去,你不会觉得不高兴吗?”舒夜说,顾沉星被她噎住,忍不住紧了紧领口,听舒夜继续趾高气扬地唠叨下去,“再说,我师父像你这么高的时候,那也是一表人才、威震武林的体面人儿,不能因为变小了,就欺负人家呀!”顾沉星被她堵得又好气又好笑,觉得荒唐至极,又很想回嘴,想了半天只能道:“哦你也知道就算是大老爷们,平白无故被人家摸来摸去、亲来亲去,会觉得不高兴啊!”
语出惊人。
玄清尘路过听到这句话,吓得出来赶紧捂住了他的嘴。顾沉星挣扎了几下,玄清尘道:“不可以冲动惹月还在惹月还在啊!”
惹月一脸惊讶又打趣地走上前来,忍不住朱唇上扬:“顾大少,你难道曾经平白无故地被人家摸来摸去、亲来亲去?”
舒夜露出一个胜利的、耍赖的笑:“哼!”一院子的人都被逗笑了。惹月转头对沉星道:“罢了,顾大少,你输了。你想要和哥舒姑娘套近乎,打探她的消息,却没想到被她耍了——这叫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如还是我问吧。”惹月面对舒夜,落落大方、坦坦荡荡地道:
“哥舒姑娘,明人不说暗话,昨日绥远侯上门拜访,施七先生的信应验了。
如此一来,两镖相合,顾大少要顾着那一单,我又不会武功,我们人手就不够了,因此需要带你也上路。但镖局走镖,路上风险万分,讲究的就是一个人心齐、无所疑。姑娘虽然身手出众,却是来路不明。今天当着众位镖师的面,当面锣对面鼓,我必要问个一清二楚。姑娘若有什么顾虑的,也请说出来。”
戈舒夜胸有成竹,昂首挺胸道:“请问。”
“请问姑娘师从何人、出自何派,用的是什么功夫?为何和挽花错骨手如此之相似?”
舒夜道:“哥舒并非中原武林名门正派出身,我的师父,是一个职业杀手,名字并不见经传;但我用的功夫,叫做雀杀,是专门行刺、近身搏杀的一门手艺,和正派功夫差距大。”
苏惹月想了想,道:“雀杀?古书云,残唐五代时徐温豢养杀手清除政敌,其中有一脉杀手就是以鸟为名,剑法称为冰刺、雀杀——难道尊师与猎人城有关?”
舒夜道:“苏大小姐博古通今,猎人城已经失落了,只有白鸟落在地上,零星有人会使这门刺术。”
苏惹月点点头:“既然如此,哥舒姑娘又是如何与昆仑台有故旧、并能得到天眼施七先生的推荐?施七先生可是从不向外派之人展露真颜的。”
舒夜道:“先父与昆仑台谢若悬、已故的左掌门熟识。”
玄清尘道:“原来是大师兄的故人。”
苏惹月点头:“那令尊……”
舒夜道:“在冷判官主审的那场案子中,我的家人已经尽数死散,我在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
顾沉星一惊,心中道:“原来是这样。冷兄是知道她含冤,将她托付给我。原来三年前她真的是心存死志万念俱灰,想要投海,也许是上天有眼奇迹发生才让她生还,并不是我误会。也许那时她人世最后的不舍,才做此有非议之举。真是我量小了,还在纠结小儿女之事,真是惭愧。”
苏惹月点头,道:“那可否请问,施七先生让你来天海豊,到底是为何?——和绥远侯这趟镖有关联吗?”
舒夜想了想,有点为难:“我不知道这趟镖的内容,也不知道施七先生的预言是何所指。我来这里做镖师,可以看作是一场考验。”
“考验?”苏惹月疑惑地问,舒夜点点头。
“若是我能保住一样东西,就能远远地离开岸上,再也不用回来了。”
“什么东西?”
“说出来就不灵了。(她狡黠地笑笑)对不起,我只能说这么多。不过我保证和你们保的镖没关系就是了,我也会好好做镖师的。”舒夜有点抱歉地摇摇咬咬下唇。顾沉星心里猛地一坠,直直地注视着她——原来那天她是真的要走。
惹月道:“多谢哥舒姑娘光明磊落的回答,以后天海豊对姑娘的事,不会再疑。以后姑娘就是天海豊的一份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请姑娘进入内堂,我们一起商议走镖之事。”
马四爷也喝彩道:“大小姐和哥舒姑娘这谈话真的是坦坦荡荡,真真正正是大家气派。”陆剑羽也道:“开诚布公,大小姐义干云天,咱们爷们儿倒落了下乘。沉星,这一回你表现可是不如惹月啦。”
顾沉星噘着嘴点点头,若有所思。
小六子突然对沉星道:“大少,我看哥舒姑娘的神情,怎么好像万念俱灰远离红尘的样子?她不会是被人逼得要刮了头发当姑子吧?之前我们老家有个孤女,家里人因祸死尽,家产又被夺去,仇人又有权有势,没处容身,只能刮了头发进尼姑庵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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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鸦人偶推开当做被子的丝帕:“装了一天睡,累死了。”
桌子旁边出现一个硕大的人头,先是露出一双狡黠笑意的眼睛,然后那颗头逐渐上升,像个墙外的巨人一样占据了整个视野。
“你离我远点,巨物恐惧。”白鸦很不客气地对戈舒夜道,用袖珍的手推开她的脸。
“嘿嘿,白鸟落地寸草不生的白鸦大人也有今天啊?”舒夜嘲笑他。白鸦翻了个白眼:“还不是因为你灵力不够,能够策动的土灰太少,让我只能有我原来的五分之一高!”白鸦由于声带缩短,原来低沉的声音也变得像个袖珍小人一样尖锐刺耳,戈舒夜逗得前合后仰。
画面回到她在三山学习傀儡之术的那日,当她满怀希望,终于可以完成第一个傀儡人偶作品时,简直虔诚到了极致,恨不得沐浴焚香斋戒三天之后,才将那紫色晶石埋入策动的灵土之中,捏成雕塑的形状,放入火种煅烧。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吾,后土之使,以三山之力,呼唤汝,魂兮归来!”她用惊地藏发出郑重的招魂咒语。
退火降温,土壳像陶瓷上的冰裂纹一样裂开,发出叮咚噼啪清脆的声音,像是储存冰裂瓷器仓库中悦耳的鸣响——紫光一闪,众人皆瞩目,只见夺目的光华、猎猎的灵风之间——站起来一个身高40cm的像是SD娃娃一样的傀儡。
噗呲。萧怀遇第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然后是3d立体环绕此起彼伏的笑声。
“傻笑什么,该死的女巨人!”白鸦高傲地在袖珍的小天地里坐下,里面的一桌一椅、甚至他的小衣服都是舒夜亲手给他缝的——当然并不怎么舒适,加粗了五倍的丝线简直像麻绳一样粗糙,最细的绸缎也像粗麻布一样粗粝。舒夜成为翔士之后,不能持有私产,更加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只能穿便宜的麻、棉料子;丝帕丝衣都是惹月所赠。
“今日谢谢你比武时候的指导——这是答谢的礼物!新的房子。”戈舒夜献宝似的将她和顾沉星合力做好的新龛献上。
白鸦看了看:“虽然有些恶俗,总算是一片心意,我就笑纳了。”
“飞廉如意帆真的能帮他们将帕特帕拉安全送到京城吗?”舒夜问。白鸦摇摇头,道:“飞廉如意帆若说在三保太监的手中还有用,那是因为当时精湛的航海技术和船队上下一心,加上一些运气。这会,拦路的鸡鸣狗盗可就多了。你知道施七为什么非要你来吗?”舒夜摇摇头。“徐山。”“徐山?他还敢来?”舒夜脸上露出完全不屑的表情。“你只要做好你的事情、通过你的考验就可以。”
“等等,”舒夜耍赖地将新屋子拿开,“你说,牡丹姬他们还在京城吗?”白鸦道:“她们选择的候选人在京师,她们自然也在了。”“若是我能完成这次考验,我真能离开岸上进入永生吗?”白鸦点头:“只是——你真的要进入永生吗?”
“长生不老,不是多少皇帝求之不得的吗?”“人类的灵魂是有极限的,永生相较于奖赏,更像是一种惩罚和流放。在这世上竟没有一个令你牵绊不已的人吗?”
舒夜惨然一笑,摇摇头:“三年前,我就抛弃了和这世上有关联的所有一切,刺杀君王。我为他们求得了公义,这世界上却没有一个人希望我还存在,我的亲人、我的故人——我的消失,对于我遇见的每一个人甚至都是一种共同的期盼。三年来,我不是没有上过岸,除了施七先生收留我,竟然没有一个人期待过我哪怕一丝音讯。
他们嘴里说着怀念、感谢、假装悲春伤秋,可见有谁真正去寻找过我吗?
我只适合在追忆、悼文中出现,他们在我的灵位前哭泣做法,捶胸顿足。但如果我真的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那只会是一团风波。叶公好龙罢了——我不只是不知道人类爱人的程度,针尖上都能站一排。”
白鸦道:“这真像个人类的怨恨之言了——难道没有一个人希望你活下去吗?”
“有啊,可他也已经死了。”舒夜举起冷昭阳的铜镜晃了晃。
白鸦道:“好吧,如你所愿。你没有注意到吗?——你身上时间的流逝已经变慢了,过去三年,你的身体却没有什么变化。”舒夜道:“也许我就是长这个样子啊?”白鸦摇摇头:“时间中的人,不会一点不变的——若见到故人,才更能体会那种被抛在时间之外的感觉。”
“按你这么说,我倒是应当见见故人的。——我就是一个不肯离去的怨魂,不肯消散的幽灵,盘旋在铅灰的云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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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早些安歇吧。”铃声微动、红袖添香,明薇持着烛火,身姿和焰花都被夜风吹得摇曳生姿,掀开了周敏静别苑的门帘。
“我知道了,你先歇吧。”
“好。”明薇行礼退下,将退未退之际,若有似无地道:“爷,三年之期已满了。”
“明薇,是本侯冷落了你——本侯很忙,真的很忙。”敏静道。
“是。请您多重贵体。”明薇无奈地走了。敏静看了看帘幕上的一幅画——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在江边惊鸿一瞥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