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偃率众人抵达大同,作为总指挥的定西侯蒋琬热情地接待了他。蒋琬世袭祖父定西侯之位,督十二团营兼神机营,随是武官,但能歌善咏,时人称之为“儒将”。
“韩大人年轻有为,又是名门之后,此来番增援大同,定能使大明北方固若金汤。”
“多谢侯爷。只是行军途中,我军士旅途劳累,又兼遇到野兽袭击,须得好好休整。”
“那就请慰劳将士,我为韩大人接风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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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琬换了便衣,携韩偃,随从诸人下得马来。却是一处华丽异常的绣楼,名曰八扇头。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八扇头是不夜之地,看得戈舒夜眼花缭乱。
一个华衣绝色女子迎上前来,盈盈下拜。蒋琬捋须微笑,颜色中有炫耀之意:“劳动苏姑娘亲自下迎。”
苏青湄眼波流转,绝色动人,娇媚如水:“侯爷为国尽忠,盖世英雄,小女子仰慕之至。”
“这……?军官、官员狎妓,不犯法吗?”韩偃被这番军镇之内莺歌燕舞的温柔乡惊呆了,在他所受的教育中,酒色财气最损军人意志。却不料这蒋琬从小聪慧,颇是个风流、好附庸风雅之人,即使军中阵前也是美人不断,诗酒狎妓。
“哎,韩大人,此地天高皇帝远,加之军士阵前死生参半,自应当名士风流,今宵有酒今宵醉,不必在意世俗礼法。——只是面子上还要做做的,韩大人,可不能穿官服来呀!哈哈哈。”
戈舒夜却有些吃惊地看着那头牌花魁——是西厂暗卫蛾眉!
“给侯爷留了好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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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偃与蒋琬告辞后,带领韩春李福查看军士扎营、粮饷发放和伤兵慰劳。
韩春忽上前禀报:“大少爷,萧家人也在这里。”
韩偃微微变色。
帅帐之中,蒋琬端坐正位,谋士上前议计:“沈公公叮嘱侯爷:韩偃来势汹汹,又出身名门,深受今上器重,听说是破格提拔,连升三级。为免他分夺取侯爷军中控制之权,应当早作提防。拿住他把柄,日后也好辖制。”
蒋琬眼睛发亮,捋须称谢:“督主偏爱,下官感怀于心。”
暗卫上前道:“沈公公正给定西侯爷带来一份大礼。是韩偃在未入公门前,江湖上积的一场仇。”
出现的是个牙婆,(暗卫渐亏)笑道:“这仇家来历大着呢,祖上是兰陵萧氏,现居武进县。八年前萧氏回沂州访古,在xx村为争一个婢女,得罪了当地大户氏,正是韩偃父家。韩偃父亲不明,听说早年和母亲和离了,故而一直养在外祖家。两家结了仇,但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好直接撕破脸,就约定子弟文试武取。去年殿试,萧家出了一个进士及第、韩家出了一个进士出身、一个同进士,算是平手,本来应结了的。今春不知道为什么,萧氏被截了道,硬咬着是韩家干的,龙抬头就要弟子对阵与燕子楼。这萧氏弟子,是个大名鼎鼎的纨绔——萧怀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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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大夫带领医官们晒药配药晒洗绷带:“戈姑娘,你不帮我?”
戈舒夜却对蛾眉的骤然出现感到疑心:她一定是奉了沈自丹的命来的。蛾眉先来,那代表沈也会北上大同。沈自丹行事极其周密谨慎,此举定有深意。
思来想去,打定主意,于是改换行装,深夜潜入绣楼。
当夜花市如昼,正值旬日休息,大红灯笼不要钱似的挂满教坊。官僚军士、商贩、草莽英雄,蜂拥入这不多见的贩卖美的场所,有人恃权享乐,有人想趁机显摆卖弄才学,有人想从中买卖人口大赚一笔,有人想借此高等场所回去炫耀一番,在教坊这美的生产线经过几年训练的新妓生妆饰整齐,各自掂价,接受竞价者的挑选。
“剑舞!”教坊司长官举行完开场祭祀,宣布道。
“十三夜!你没死?!”蛾眉见到她吃了一大惊,“可是……”她眼中流出不可置信之色,随即不住摇头。
“沈……督主也会来大同?他是想害韩偃?”
蛾眉不言语,伸手捏住她的脉,里面中气搏动如海浪。蛾眉叹了一口气,道:“不,只是为了掌握局势——追查更深之事。我们所有人都劝说督公不要救你,他还是……督主既然此番放你走,就是想了结这段孽缘。你还是不要见他了。”
“《胡无人》!”教坊司的童妓生先上前,用雕镂华饰、嵌着朱玉铜环的铜剑,缓缓划着:“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无人,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
“《雁门太守行》!”:百花窟的妓生,手中珊瑚枝:“提携玉龙为君死……”
“《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燕子楼的妓生,手中剑竟是玉柱雕刻:“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华衣公子,手中以白玉佛像红宝攒金钿打着拍子,闭着一双桃花眼无尽陶醉,曲到精妙处竟然潸然落泪。
江畔依云楼的童妓生抱着桐木镶宝、银丝缠弦的箜篌唱道:“《饮马长城窟行》: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生祠(讽刺李孜省撺掇万贵妃不治黄河而建生祠)。”苏青湄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乐官诸人也陡然变色。
“哪个不要命的写的?”
那华衣公子歪头一笑:“正是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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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舒夜面露震惊之色,不禁盯着他使劲看。
“小姑娘,你看什么,难道大爷长得这么好看,真是惭愧,又要误人青春了。”
苏青湄仍然媚眼如丝地笑着:“怀玉公子风流倜傥,这位姑娘初来乍到、目睹公子风采,自然不能不惊异。十三夜,出去,春寒料峭,为公子温壶酒来。”
戈舒夜低头出去,按照蛾眉的暗示来到后厨间。使女端来一个温酒壶,将热水添入壶中,戈舒夜一边念叨着:“男子汉大丈夫,穿得花枝招展,说话矫揉做作,恶心……”啪,她肩膀上被小石子轻轻一击,她猛转身接住石子,往发处猛一掷,却被那人二指接住。
“哟,小妹妹,就知道你没好话。干嘛憋在心里啊,有话说出来啊。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了?南有南腔、北有北梆,屈子高冠峨佩、百越断发纹身,北方有佳人、江南多美女,环肥燕瘦,有何不可啊?”
“好啰嗦。”十三夜白眼低头要走。
“哎你别走啊!”对方居然笑着拦她,腾挪转移,步踩八卦,叫她无计可施。
对方武功甚是精妙,但绝非纯正的中原路数。
戈舒夜抬头正视他一张桃花眼,考虑到这是在蛾眉的场子上,应当最好不要削他鼻子。
不料对方也认真打量她的脸,竟凑了过来:“看你年纪不大骨相清正,嗯,面如桃花、手如柔荑、浑如璞玉,只可惜媚态不足,好好调教应当前途无限啊,要不要买了你家去呢?小姑娘,你识字么?会什么乐器啊?愿不愿意跟你萧哥哥呀?你若跟了我,自然教你如登极乐、妙不可言。”
“你干什么!淫贼色坯!”一声厉喝,一个酒碗甩过来。是韩偃!只见他面色已冷:“原来是兰陵萧氏,公子怀玉萧怀遇。”
“大少爷不可冲动!”韩春来不及阻拦——萧韩二人武功高出军官们许多,无法跟上二人的步调。
萧怀遇展开轻功轻巧一旋,那酒碗已端在手中,残酒一滴不漏,笑道:“非也,我萧怀遇乃古今第一孽胎情种,却不是什么淫贼,更不求闻达于诸侯——原来是秘藏的杏花白,韩大人雅兴,还你!”阔背长腿、深目悬鼻,正是韩偃,他一掌溅开酒碗,整衫长立:“我韩偃竟要与你这样的纨绔同名于江湖,简直令人不齿!”萧怀遇大笑:“韩大人这话就错了,风流狎妓从来不算德节大亏,只有站错了队、没有史官吹捧才叫后世君子不齿。韩大人春闱及第本来也可清白入仕,竟不料自甘堕落,居于阉人之下。”“哼,韩某投笔从戎,若是经不起几句燕雀之语,还谈什么报效国家!说吧,今天怎么分个高下?”
萧怀遇手中折扇一开,上面胭脂画梅金粉点蕊美不胜收:“点绛唇。不如就比谁先为这位姑娘胭脂点唇。”
“你开什么玩笑!”“怎么?难道你怕了?哦,原来韩大人还是个没经过女人的黄花后生哈哈哈!”他屈腰大笑,左手手指轮转如拈花,已捏起一盒胭脂膏子,韩偃瞧得仔细,是南伽蓝寺内家功夫,天魔降伏掌!只见他双臂伸展开来,真气流转如轮,竟留下许多残影,如千手观音象。韩偃冷笑:“南兰陵、南伽蓝寺,都是分店,萧氏真好拾人牙慧。”双臂张开如鹰隼,凌空而起避开他第一式,千手观自在,回刀一抱、以刀为盾抵住后面接连而来的掌波,一个鹞子翻身从二楼落入中堂桌上。苏青湄推开房门,默默观战。
萧怀遇落在二楼跑马廊围栏上,姿如立佛、指如拈花,桃眼流波唇角带钩,第二波攻来,步步生莲!他从二楼飞身而下如踏空中之梯,借飞落之势踢来。韩偃不能再退,刀不出鞘,真气灌注,逐浪八式之“击波”!刀势干脆,白光飞片,萧怀遇见势不好,凌空变招避开,飞身回到二楼。剑气落在跑马廊栏和阑额上,劈碎好多木雕。
“哎,暴殄天物、唐突佳人。”回手一合上下交轮,阿难问佛!掌力盖顶接连飞来。只见韩偃将刀一弃,竟生生正面接住了这一串掌击:“内家一口气,萧公子眠花宿柳,怕是中气不济了吧!”他双掌和拳回收,逐浪八式之“搅海”,正面刚萧怀遇的第四掌,无量寿金地!
逐浪内力浩正而葩,天魔降伏滞静空明,不正面抗衡,眼见萧怀遇被内力反弹而出,若是常人受了这开山裂石的一掌至少也是脏腑震裂,但他在空中随势变招,旋转腾挪消去击势,竟毫发无损地立于桌上,一边还道:“韩大人好手段,吓死我了!——不过我们要比的,是为美人点绛唇。”他在腾挪之时竟顺便把戈舒夜撸了下来,右手拈过狼毫,在胭脂上一蘸。
韩偃掌中带风,逐浪八式之“回风”,一掌要击飞萧怀遇手中画笔。萧怀遇展开第五掌菩提萨婆诃,拨开韩偃直正掌风,两股内息摩擦起紊流,风卷笔回,狼毫笔飞在空中;韩偃又是一招“禽横”将萧怀遇横扫出去。叫声“唐突了”走上前去。
韩偃素来觉得正人君子不应在风月莺燕上用心,竟不知道该如何给姑娘画唇,面对戈舒夜的面庞,竟然顿住了。
萧怀遇见此情状,双手扳过戈舒夜双肩,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手中朱笔就要点将上去。
戈舒夜电光火石间似有所悟,骤然眨眨眼,双手交叉抵住萧怀遇手臂,趁势向他肩膀上一按,反身将他制住。
萧怀遇虽吃了一惊,但应对自如,原地一旋卸去了她这一擒,鸟一般飞出,后退两步落在桌上,目光疑惑地打量着她。戈舒夜见他如此,竟纵身上前,也如他一般身轻如燕、如鸟滑翔般追上,与萧怀遇对拆!萧怀遇此时不敢怠慢,比刚对阵韩偃时更要专注,他双掌一交,运起天魔降服掌,掌残影如同千手观音,掌风大作,真气之中隐隐有朔风之声。
“风!”他口中喝到!只见天地间骤然起了黄沙暴般的风沙,围绕、保护着萧怀遇,猛地冲进八扇头,众人都被强风吹得睁不开眼睛,纷纷退避、躲闪。
萧怀遇借助风沙之势掌握局势,拖着戈舒夜沿跑马廊直跳上屋顶。只有韩偃不肯认输地追着他,但被风沙迷住了眼睛。
二人立于夯土绣楼的平屋顶之上,此时天地变色,飞沙走石。
“韩大人要输了。”萧怀遇笑道。
戈舒夜感受着这股被萧怀遇召唤来的气流,仿佛是学说话的孩子第一次理解了“风”这个词的意思,她眼中露出晶莹透亮的理解之光,双臂画圈,合十然后平平推出,仿佛那四个字是凝结在舌尖上的咒语,此刻冲口而出:“天摩降服!”
萧怀遇的风盾被她遒劲的灵力从正中劈开,向两侧倒伏!
萧怀遇一个鹞子翻身避过了她灵力的正锋面,却见这少女腰间的流纨素绫已经无风而起,流动环绕着她,如同具有生命。
二人在风沙之中对视。
他努力站定,上下打量着她,然后施了一礼:“姑娘,为什么你有天魔灵力,使得出天魔降服掌?——你是我天摩宗的同门?你是谁的弟子?师从何人?”
戈舒夜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双掌之间风声呼啸:“不,是你刚刚教给我的。”
“这不可能。”萧怀遇双目晶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仿佛在地上孤独多年的落单的大雁终于看到了雁群。
“你刚刚说,风。我听懂了,你在呼唤风。”
匆匆赶上屋顶平台来的韩偃,突然发现身边出现一个一身靛蓝长袍的男子,正是蓝大夫。只是他此刻变得更加清晰、耀眼,仿佛比世间的一切人都更加美好明晰许多似的。他身高目炯,只是那瞳孔中像是被光焰灼了一样显出块块蓝色,正面注视着他们两人。韩偃虽震惊,却见这靛衫男子,指掌微动、风流卷曲,竟将萧怀遇呼唤出的风流聚齐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想要做甚!”韩偃一声断喝,那男子回头看见他,笑笑,原地不动,一掌仍举着两人,一掌结二指禅印,朝着他的方向平平推来,一阵风势,排山倒海、寒如清霜!“寒玉经!”韩偃一声惊吒,抽刀出鞘,豳风卷过,那百炼钢的雁翎刀、砍百人不卷刃的雁翎刀、代表了当时最高武器生产水平的大马士革纹多层锻雁翎刀,像灰渣一样,碎了!(低温导致钢铁脆化)韩偃惶惑至极。
天空恢复了明净。
“大祭司!教引正蓝迦楼,蓝先生!”萧怀遇口中呼道。
“怀遇,就由你来教授这位新翔士天摩入门之法吧。”蓝先生目中如海深沉,似有笑意,似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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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之外,沈芸枯坐一夜,瞪着眼前春水之剑,上面铭文浮现《天摩录》:
“寒玉之法,在抑。抑心、抑欲、乃至抑万物之动;温者,万物动能之标度也,所以寒极。人常以水为温标,水凝则寒、水融则暖、水沸则大热难耐,此之谓水神法。
“天摩之法,在纵。驰怀骋望、破人之藩篱,冥冥入境,至潜意识、前意识之深渊,万化入思,见始见终至于始之前,至于从无到有,所以见时空之线而纵怀拨舞,如巫神凭附迷狂、如弄琴弦。人常以光度空间曲率,亦可谓太阳神法。”
“为什么,为什么我参不破?!闻人悯人他们到底对我隐藏了什么信息?”沈自丹自从黄河边上遇见药师二女,得见药师之大能,心中确信闻人悯人与李孜省勾结的危险。
而他自身内力有损,此刻从春水中获得秘密的心情更加急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