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你觉得你咬碎牙齿和血吞下,认了输、认了命,你觉得你的生活糟糕透顶,不会再有比这更低的低谷,不会有比这更坏的了——转过头,你就会发现,一槛更比一槛低,还没到更坏的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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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头堡保住,不至于落得如小乘庄般一片焦土已是万幸。”谢若悬安慰道。
“舒夜姐姐,盟主出事以来你一声都没吭,你哭一哭吧,哭一哭吧!”晁醒道。
哭,哭有什么用?没有人会因为伤心而死,我的路还没有走完,不,也许只有不断奔波才能忘却对未知的恐惧、对明日的焦虑。
“谢大哥,杨昶他们,安全了吗?”
谢若悬道:“大小姐,多亏了你的计策,乔姑娘护送杨兄弟他们绕开了阉党探子的眼线,已安全了。七师叔认得一个医术非常高明的医女,他们会得到妥善医治的。”
我的计策?我这满盘皆输、甚至以邻为壑的计策?
“要去通知莲花王女和莫氏姐弟!他们有危险!”
谢若悬道:“这件事由我去办——只是在这个时候,我认为大小姐应当尽快以履行婚约为由前往建宁卫,寻求杨氏的保护。盟主既去,沈自丹一走,绿林权力空虚,必然大乱,群雄逐鹿吞并,陕甘没有一处是安全的地方了。
此时此刻,云头堡仍然是前任盟主权力的象征,不知道多少人盯着这里——盟主让夫人和二小姐离开云头堡避去乔家庄,正是为了避开这个锋芒。”
“罢了。也只能这样了。武妈妈,你帮我发放盘缠银钱给家丁佃户,各自避难去吧。谢大哥,路上小心。若有消息,仍以青羽铁喙信鸽沟通。”
临走前,戈舒夜猛然抬头:“谢大哥,怎么回事?怎么爹爹好像早把身后事计划好了似的?怎么爹爹好像早就像知道自己要遭遇不测似的?”
谢若悬已在马上,也吃了一惊,他也不清楚为何师父大敌当前却放自己下山准备救援的接应,仿佛早计划好了熔剑失败的对策似的:“也许是此行太过凶险,盟主他们为了我们早计划好了后手。你千万不要耽搁,让晁六弟随你一起去东去。”
戈舒夜送走谢若悬,庄上正在打包行李、遣散人丁,泼剌剌马蹄声却又从官道传来。此时,云头堡中只有戈舒夜、晁醒和一些仆从佃户了,几人惊慌抬头:难道是沈自丹及其仆众又去而复返?!
来者却大出他们所料,晁醒的神色先由惊喜、疑惑转成震惊:“是陕刀门旗号——还有,还有那些人是?是被莲花王女杀死的左昭残部的匪帮响马——黄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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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点燃的草堆冒出熊熊黑烟,云头堡被盗贼洗劫、翻搅一空。仅存的家具、摆设,值点钱的东西都被盗贼们搬空,摆在场院上清点。
“爹爹,戈盟主当日放你一条生路,你这样做不忠不义会为人耻笑的!”晁醒声嘶力竭地喊。“来人,把这个不孝子的嘴给我堵上。”晁百里被乔安贫割掉的胡子还未长好,加上脸上的伤看上去可笑又可怖。晁五步赶紧上前去:“大哥儿你闭了嘴吧,你爹气得要命!”
只见一群人将戈舒夜围在中间,刀兵相向。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荡妇!爹刚死,不守孝倒还穿上红衣嫁人了!”一喽啰先上前骂阵。
“小贱人,你还不快说?戈老头把陕甘绿林盟会的令旗和盟主信物藏到哪里去了?——难不成是给了杨昶那小子?”
“怪不得人家都说你克夫克父,怕不是你看上了那个太监,自己将妖剑倒贴给了人家吧?!”
晁百里喝退众人,想唱个红脸:“大侄女儿,哎,你遭遇不幸,老夫也很是同情啊。我与盟主是旧交,这陕甘绿林也不能一日无主,这盟令和信物,不如就交给老夫保管吧。你看你也孤苦伶仃,我陕刀门供养你一个女娃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戈舒夜心中登时清明,心中有点后悔自己走得太晚,自知今日怕是过不了这个坎儿了。她无所谓地抬起头:“晁掌门,您不是已经归顺朝廷,当那阉狗的鹰犬,还要这反叛的盟令有什么用处?”
晁百里演技不好,登时暴跳如雷,闪了戈舒夜一巴掌:“小蹄子,给脸不要脸。我陕刀门如今可是官家的队伍,说,盟令藏在哪儿?!再不说,用通红的烙铁烫她的脸!”
“不——你们要是敢动大小姐分毫,我就咬舌自尽!”晁醒挣扎着要上前去救援,被晁五步按住:“大哥儿,老爷叫梁芳使者敲了五百两金子,这个盟主他无论如何要当才甘心!再说了,梁公公也说过,这盟令千万不能让沈自丹又捷足先登抢了一功!”“五步,把大少爷绑起来扔到地窖里,我容后再算!”
黄半仙上前,绕着戈舒夜袅袅的身形绕了几圈:“看来你真是克夫克父,七杀破军孤星之命啊——这荡妇,就是要让她尝尝男人的滋味才好。”
戈舒夜轻蔑地道:“黄大仙,我克夫克父、天煞孤星,你就不怕沾上我,不得好死吗?”
“这个瘟神,烧死她!烧死她!再把这云头堡也烧平!用马踏成一片白地!”
戈舒夜:
我仿佛又听舅舅家的窃窃私语。“小姐竟做出这样丢人的事!”“听说她禁不住诱惑、对不起夫家差点跟人跑了,没想到竟看上个太监!”“不守妇道,无父无君,真给我们书香门第丢人!”“这样不干不净不安分的女人,报应!”“听说盟里没人肯为盟主报仇,就因为这丑事!”“听说那太监是小姐亲自领进去的,简直神魂颠倒!”“行为不检点,害死父亲!”“要是我,早一头撞死了、哟,人家还没事人似的!”
我说不清心里的感觉,只是想起春水凉薄的笑意:“这世上的看似寻常的道路,你统统都是碰壁;你注定了,颠沛流离。”
“我不能选吗?”
“你选错了。”
“也许我错了——但,起码我从没有对自己撒谎。”
“命运的齿轮即将转动,你们都终将被悲剧卷入其中,你孜孜以求、蝇营狗苟的,最后不过是一片虚妄。”
“可我还是不甘心,我偏不服!”
“既然如此,我就推动命运的纺车,让那命运之红线纠缠!”
——
“什么味道?”疾驰的马队,为首的军官鱼服带刀、锦衣鳞甲,翕动鼻翼,风中有烟味。
“回千户大人,云头堡,有烟,经探查贼子聚集!”派出去的斥候回报。
“梁公公命令我们屠尽云头堡反贼,沈公公则只是让我们围而不杀,后宫与御马监斗法,我们该听谁的?”
“哪个我们也不敢得罪。先全部放倒再说!听我指挥,韩春,你带弓箭火弩手守住高处;李福,你带一队人马守住后门与侧翼,别走了贼人;余等,跟我冲阵!”
“得令!”
——
“不好,烟里有毒!是那臭娘们!杀了她!”晁百里血气翻涌,眼前一黑,急忙以袖掩住口鼻。但戈舒夜早早点燃草堆、火把中下入的君流离,已经不知不觉中浸染多时,让他们内功全失。
他举刀一斫,戈舒夜挣断绳索,滚地闪避。她与沈芸对决之时所服的药师三神药还未失效,仗着她对云头堡地形熟悉,在其中跳跃闪避,一时竟无踪影。
陕刀门与黄半仙等人都在混乱地遮掩口鼻、找水清洗,互相之间争抢撕打,方寸大乱。正当此时,一阵弓弦火枪之声破空而出,云头堡大门轰然倒下,锦衣卫骑兵跃马而入,兵戈粼粼、雁阵井然,将他们包围:“尔等匪徒,放下武器投降,否则今日就是死期!”
但陕刀门众人以为是戈舒夜安排的云头堡反扑的伏兵,加之中毒慌乱阵脚,本能地举刀反抗。骑在马上的锦衣卫千户冷笑一声,举刀一挥,旗语兵朝高处挥出旗语,登时埋伏在高处的射手们一阵射杀。旗语兵双手交叉,远程射击停止。红色的进攻旗语一挥,骑兵的铁蹄立马冲上去砍杀,步兵紧跟在后收拾残局。不一会儿,满庄的喊杀声、求饶声、哀嚎声归于平静。
战局完全控制在手。锦衣卫千户一马当先,直冲入正堂,雁翎刀指向一个少女。
那少女似是受了一刀,发髻散落,一边的头发还束着,另一边乌云一样垂在肩上,更显得楚楚动人。在这烟火腥臭血腥四溅的战场上,她袅娜如同一支荷花,又仿佛遗世独立茕茕而孑,见到他们也不慌不忙,屈膝一福。
“韩大人。”
“你认得我?”
“不认得。”
“那你是什么人?为何会在此处?”
“我是沈公公留在此处的内应。”
“内应?”韩春上前,与韩偃低语,韩偃抬目,目冷似刀:“没听说沈公公在此地留有内应。”
“若是尽人皆知,还叫什么内应?”
“沈公公留你在此,所为何事?”
“沈公公上京甚急,匪首贼子手中盟令未得,我正为此事潜入其中。今日贼子们内讧,也是为了争抢盟令信物。”
“东西呢?”
“必得见了沈公公,我才能说。”
韩偃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突然伸出钢钳一般的手,握住她脉上命门试她内力——只有几分三脚猫的绵薄内力,只是那内息之中有一股妖异的势头,似在小溪之下蠢蠢欲动的暗涌,与寒玉功夫倒还真有几分相似。
韩偃心中不禁纳罕,他觉得这小姑娘根本没有几斤几两,简直太过张狂。但转念一想,西厂的确就是猖狂无度。虽然一时不能确认真假,但量她也翻不出天去;万一是真的,他更不能擅自处理冒犯于沈自丹。只能说:“打扫战场,带回京城,交给沈公公亲自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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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若悬没走出多久,就听说了云头堡发生惨案,心中大叫不好。待到回马而返之时,却见满地的陕刀门尸体,只救出了一个藏在地窖里的晁醒和瑟瑟发抖藏在一起的晁五步。晁五步已经被锦衣卫的阵仗吓得两股战战、屁尿横流,两眼发直不能说话了。
陕刀门彻底灭了。
晁醒缓缓摇头:“这都是报应。当初,盟主宽宏大量留我爹一命,他们竟要对大小姐……这是报应。只是往后……”
“去白㰋书院和杨兄弟他们汇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