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愿你永远匍匐在天国的光下。”
戈舒夜诡异地穿着一件明显大了的西式白婚礼袍子,用很宽的腰带束在细腰上,脚下是一双红鞋;顾沉星则穿了一件不合身的绣花西装。站在他们中间的是一个神父。
“你们将成为一体;你将顺服你的丈夫,像顺服天主一样;你将爱你的妻子,因为她是你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直到死亡将你们分离。”船上神父蘸取银质高脚杯里的圣水,在戈舒夜和顾沉星的额头上画十字。
然后拿出一把银色的刀子,在他们两人的胳膊上各划了一刀,然后贴在一起。
尼古拉-郑船上的高级头目们分作两排,坐在船舱中的长桌两侧,桌子上像天主教徒那样摆了两排燃烧的银烛台,两排成套的银餐具,中间是各色华丽的描画瓷器,盛着的却是精美的中式菜肴;他们坐的椅子也全是明式红木雕花太师椅。而只有坐在长桌一侧首席的尼古拉-郑本人用的是纯金的餐具,显示出他是这里的头子,整个画面有一种奇怪的中西合璧感。
“欢迎我们的新教友,玛丽和约瑟夫妇,现在,敬新郎和新娘。”
尼古拉-郑站起来,举起他金色的酒杯,众人也都跟着他站起来,狂热欢乐地呼喊着。
“玛丽和约瑟?谁?”戈舒夜和顾沉星两人面面相觑。
“是你们的教名。”神父安东尼奥快活地对他们说,船上的华人叫他老安东,“今天是多么欢乐的一天,又多了兄弟姐妹。你们从今天就是合法夫妻了。我们请女士入席吧。”
他们被安排在尼古拉-郑旁边坐下,他们一入席,桌子上的海盗们就乱糟糟地开始东拉西扯,讨论着季风、新风,这回拉了什么货,什么货最赚钱,那里商人最奸猾,茶叶怎么查验好不好,哪个港口的妓女最便宜但是不干净,佛郎机人的炮不错,哪里买枪有折扣……闽南话、广东话和一些奇怪的泊来词混杂着官话,仿佛热闹的集市上一百个人在拉家常。
老安东坐在戈舒夜旁边,“你们像人牙子一样,有拉人头指标吗?”戈舒夜好奇地问。老安东并不生气,活泼地笑道:“si,si!这个,天父,喜欢!”
尼古拉-郑主动端起葡萄酒,给顾沉星和戈舒夜倒酒,然后递给他们。尼古拉-郑看着顾沉星喝下去,满意地笑道:“顾速,欢迎你加入我郑家的船队。”
“原来郑船长早就知道了。”顾沉星微笑着,不为所动地继续喝酒,“这葡萄酒很不错啊,波斯货?”
“嗯(否认),正宗的波尔多货,叫我尼古拉就行。天海豊的顾速,大明海面上谁人不知呢?只是……你的女伴应该不是苏大小姐吧?”尼古拉-郑狡黠地说,“不然,你们怎不大大方方地报上天海豊的名号呢?”
“托尼古拉大哥的福,她不是已经成为我妻子了吗?”
“但是,她得留在我船上。”
“天上不会掉馅饼,看来我顾速是没办法白捡个美人啦。尼古拉大哥是有事要我顾速效劳?”
“你们入了教,就好说了。现在整个印度洋到南洋的基督徒,全在秘密寻找一件宝物。传说,这件宝物是耶路撒冷的基督徒献给伊利汗旭烈兀的。”
“伊利汗?伊利汗的国土不是越过回疆和唐吐蕃的雪山,在遥远的西域吗?”顾沉星奇怪道。
“不错,佛郎机人的船不过在几年前,已经越过了非洲,因为波斯湾被奥斯曼帝国统治,基督徒们的船只能从海上走。”尼古拉对顾沉星附耳道:“但是,红毛们不知道,这件宝物,已经被旭烈兀转送给了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到底是什么样的宝物?”
尼古拉-郑看了一眼戈舒夜,道:“这就要问你的新娘了——亲爱的玛丽,耶稣基督在上,你不能说谎,你从哪儿得知圣杯的事情的?”
戈舒夜正准备偷喝酒,被尼古拉一点,被呛得咳嗽了起来。顾沉星拍拍她的后背,安抚她,然后把酒杯从她面前抢走,然后自己一口喝掉了:“请给她换一杯水。”这一异常的举动让整个餐桌都微微起了骚动。
戈舒夜喝了一口清水,清清嗓子,然后道:“我做了个梦。”桌上的人一听都哈哈大笑起来,有海盗起哄“梦见男人了吗?哈哈哈!”只有尼古拉-郑和老安东没笑,反而表情还更专注了。
尼古拉-郑道:“哦?”
“梦见有人两个人在对话,他们说,圣杯其实是个女人变的。”桌子上的人一听,以为她在开玩笑,更加不可思议地大笑起来。“玛丽,你知道黄金圣杯是多么神圣的物件吗?”“看来新娘是要等不及盛上新郎的酒啦哈哈哈!”只有老安东和尼古拉-郑对视了一眼,尼古拉郑问道:“玛丽,亲爱的,你祖上是哪里人?像我,祖上是福州人。”
戈舒夜想了想,道:“登州。”
船长和神父对视一眼,像发现了什么巨大的秘密,眼睛突然燃起火光。
老安东站起来,笑呵呵地道:“现在,我们该让新郎和新娘单独呆在一起了!”餐桌上响起口哨声,他们被海盗们簇拥着,半推半押送至一个匆忙布置出来的,海盗的“新房”。
他们被推进去,砰地一声,门被从外面锁上了,他们环顾四周,这房间除了帷帐的床铺、饮用水和一些生活用品之外,还满满当当乱七八糟地塞着很多地图、地球仪,象棋、五子棋、牌九、麻将、扑克,毛笔和羽毛笔,墨和墨水,投壶,一簇一簇的孔雀和雉鸡的毛,闪闪发光的念珠,西班牙女郎跳舞用的那种华丽的画着大花朵的檀木折扇……可能是储物室临时改造的。
顾沉星,把奇怪的、小了一号的西式外套一脱,非常自然地往床上一跳,放松地躺上去,头枕在两手上,道:“哎呦闹了一天了,我可得好好歇歇。”他看戈舒夜还站着,踮着脚,像一只小心翼翼地无处下脚的白鹭,于是往旁边挪挪,拍拍床铺,示意他给她留了一半,并不是独吞。
戈舒夜非常拘谨地在床边坐下:“顾萝卜,你一点都不担心吗?”
顾沉星睁开一只眼睛,逗她:“你是不是应该对我换个称呼呀?”“你想听我叫你什么?绿帽王约瑟吗?
我说认真的,你对我们荒谬而危险的处境,和留在神威号上的天海豊镖师,一点都不担心吗?”
“在你的新婚之夜,也总这么忧心忡忡吗?”顾沉星支起身子,用手托着腮。
“给我看看你的手。”
“担心我吗?嗯?弄伤我的手,心疼了吗?……奇怪,好像从刚才,就不疼了。”顾沉星任由戈舒夜解开他手上的绷带。——伤口光洁如新,愈合了。
“你身上应当没有药师之血吧?”戈舒夜皱着眉头,奇怪地道,“要么是这船上有药师,要么是这船上有妖法。可是,如果有药师,又会是谁呢?他会身处在危险之中吗?”
顾沉星侧头看着她,问:“你内心,其实还是想要成为永生者,保护药师的吧?”
戈舒夜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么说,她思忖着,回答:“就好像……我一直追求的目标,突然消失;就好像,我一直在攀登的山峰,山顶突然崩塌。我看着山顶崩塌后露出的茫茫的世界,山河、飞鸟和闪闪发光的大海,感到不知所措。”
顾沉星说:“你知道我第一次在天海豊门口看到你,想到了什么吗?——你像一个苦行僧,背上背着比你自己还高、沉重的筪囊。那把你的背压弯了,我总想问问你,为什么不把筪囊放开,为了自己而活呢?”
“为了自己而活?寻欢作乐就是为了自己而活吗?”戈舒夜气鼓鼓地回嘴道。
“寻欢作乐?你认为我是寻欢作乐?”顾沉星盘腿坐起来,笑嘻嘻地看着她。
“其实我很羡慕你,你看上去……总能笑出来,仿佛没有忧愁。”
“人怎么会没有忧愁呢?我只是——能够感受到此刻。”
“此刻?”
“嘘——你听。”是海浪拍打着船舷。“我猜外面一定是满月。”
戈舒夜和他一起听着海浪拂弦的声音。
她感觉心河涨满,好像有话语终于从干涸的心田中流出:
“我觉得……好像我不应该快乐。
我爹爹,把我养大的盟主,死了,是为了保护春水,是为了保护沈氏的后人;
我大哥,从小我所不知道的亲人,也死了,是为了保护叶家的名声,也是为了保护叶小贯,她是个药师。但是没有用,春水也没保住,叶小贯也没保住;爹爹没保住,大哥也没保住。
我觉得,我应该把他们没做完的事情做完;后来,我跟着蓝迦楼学道,他和施七先生教我,要保护地上的药师,可是我什么都没保住,我什么都没做到。
拿着惊地藏的时候,我觉得,我和沈芸是有联系的,但现在,我连惊地藏也拿不住了。
我觉得那些东西,就像抓在我手中的一把沙子,我越用力握紧,就越从我的指缝中溜走。
我没有来处,没有归处,也没有用处。
有时候,就算高兴了,我也觉得,我不应该笑。好像……”她眼睛往上看,用眼眶盛住慢慢满溢的泪水,“好像我在把这件事情做完之前,我不应该高兴。”她抓过插在花瓶里的描花檀木折扇,展开,挡在两个人的脸之间。
顾沉星用手指慢慢将檀木折扇的扇叶一片片合上:“来,我教你怎么寻欢作乐。”他突然使出挽花错骨手,夺过戈舒夜手中的扇子,然后刷地一下打开:“第一条,就是不要背着他人的负担,哪怕自私一点。
过来,我教你投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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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长室。
“耶稣基督给我们启示,上帝保佑,她是先知公主!”老安东哆哆嗦嗦地祷告着说,“丘处机可就是登州人!
她有治愈的双手,她能看到耶稣的启示,这可是女先知才有的能力!”
尼古拉-郑道:“那号称能够复兴拜占庭的女先知卡罗丽娜又是怎么回事?罗马教廷可是公开承认圣杯在东欧的!她说她是旭烈兀皇后托古斯哈顿和葡萄牙人的后裔,有先知之力。”
老安东道:“托古斯哈顿信仰的是景教,也就是,东正教聂斯脱里派,牡首聂斯脱里认为耶稣基督有人、神二性,既是人,也是神,因而被东罗马的君士坦丁教会视为异端,逐出了教会。所以他们才敢声称手中有耶稣基督的血脉。”
“你怎么看?”
老安东笑笑:“君堡已经覆灭了,那就说明,耶稣基督并不站在君士坦丁教会那边。我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可西罗马教廷卖官鬻爵,这不是基督徒该做的。
但如果罗马教廷知道耶稣基督在世上还有人的血脉,想想,这岂不是说明了聂里脱斯是正确的!耶稣基督身上有人性?!他们一定会全力将先知公主剿灭的!”
老安东举起胸口的一个十字架,上面刻着金玫瑰和金百合的纹章:“先知公主被怯的不花护送至伊尔汗的都城,又通过丝绸之路去往了成吉思汗的帐下。但是只有金百合花和金玫瑰隐修会的人才知道,先知公主并没有跟着成吉思汗留在元大都,而是被一个修道之人藏了起来。
罗马教廷出了叛徒,他们什么都能拿去卖,连教职都是明码标价,更何况是有关‘黄金圣杯’的消息,那些红衣主教们还不眼红得疯,他们一定疯狂地在寻找圣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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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寻欢作乐的方式,就是打扑克牌呀?”戈舒夜望着满脸贴着指条的顾沉星说。
“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眠花宿柳,红巾翠袖,丝竹管弦,琴歌雅乐;琴棋书画诗酒花,折子戏说书卖艺杂耍,麻将骰子推牌九,世界上荒废时日的东西多了去了,你这才学会个打扑克牌,就敢用寻欢作乐呀?”
“那如果我现在想来点雅的,什么丝竹管弦,琴歌雅乐,有吗?”
“那只能,勉为其难咯?”顾沉星从怀中掏出他两节短短的玉笛,然后通过金钮旋转在一起,把戈舒夜逗笑了:“这么短呀,倒像只口琴哨子。”“没办法,以前跟别人拼斗,折断了,只得用金片包了,旋转起来。”
“请问这位慷慨的客官,想听什么曲子呢?”他挑挑眉。
“折杨柳,不不不,渭城曲!”
伴着如泣如诉的笛声,仿佛整艘船都浸没入了一种悲伤望月的情怀,船上的海盗们对着月光跪下,对握双手,发出最真挚的祈祷。
戈舒夜赤足走在地上,海风吹起她的衣裳,像是萨摩色雷斯的胜利女神,她张开双臂,张开绣口,高声诵出: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夜遥,竟夕起相思……”
她的声音断绝,没有继续念下去,仿佛诗意从此断了。
“很好听的韵脚,他们在做什么呢?汉人的夜里,也是男孩朝着女孩,念着倾诉衷肠的彼得拉克十四行诗?”老安东问尼古拉,尼古拉-郑道:“他在用笛声念。”
“那女孩回答他了吗?”
戈舒夜从榻上拿起描花的檀木扇子,展开,旋转,合着顾沉星的笛声跳了一支舞。最后停在他面前,慢慢把檀木折扇的扇叶一叶一叶地合上。
扬起她亮晶晶的,小野兽一样的眼睛。
顾沉星眼睛里流露出的,像是凉而温暖的月光的笑意:“喂,你不能每次被他伤了心,就来睡我。”(他笑起来真好看。)
“不,我要寻欢作乐。”
戈舒夜堵上了他微笑的唇瓣,她熟悉他的嘴唇,脖子、喉结和胸膛。
笛声也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