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万贵妃不是作为贵妃,而是作为万贞儿做了一夜的美梦。在梦中,她恢复了青春,穿上正红的嫁衣,穿过乾清门正步入宫殿,年轻的朱见深携着她的手,他们在象征着天地的坤宁宫祭拜天地,成婚。她成了他的妻子,是大明帝国名正言顺的皇后!
她感到腹中饱满,她又回想起了怀皇长子的感受。
那孩子终于呱呱坠地,是邵贤妃的儿子朱佑杬!——天意,这是上天的意思!
朱见深将那孩子送到她怀中,然后册为太子。她圆满了,她不再有缺失和忧惧,她得到了她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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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见深却一夜无眠。他知道改立太子是国本大事,轻则群臣反对,中则朝局动荡,大则……叛乱四起,裂土分疆。一边是对爱人的承诺,一边是祖宗的基业。他觉得应当去争取,但他不知道能不能冒这么大的风险。
于是,他先宣来了钦天监的监正,(round1试探朝臣的意思)问道:“最近星象可有异变,国内四方有否异象,显示主变?尤其是中宫紫薇垣?太子星和庶子星可有明灭变幻?”
监正听闻此中隐含深意,不禁额上汗出,只能硬着头皮道:“回陛下,太子星和庶子星乃是距离帝星最近的两颗,只有二者相互亲密,共同拱卫帝星,和谐辅佐,才能得朝堂稳定。臣看此二星明亮和睦,太子对待兄弟友爱,对陛下忠孝,本是大吉之相,只是……”他抬眼望望朱见深神情。
“说,恕你无罪。”
“这后宫星闪烁不明,似有干政、冲犯之意,上天示警,不是好事啊。”
“可有解法?”
“唯有静观其变以逸待劳,以不变为最佳,待中天阴霾扫清,便可度过难关。”
“行,你下去吧。”朱见深没有得到支持变更太子的答案,于是二次,又将沈自丹宣入宫中。(round2试探一下军功系统的意思)
“陛下召见奴婢,可有事吩咐?”
“朕最近读史,读到汉高祖想要改弦易辙,封赵王如意为太子一段,颇有心得。自丹你出宫给娘娘办差前,是内书院的,因此找你谈谈。”
锣鼓听声,沈自丹瞳孔缩小,还是到了这一步:“陛下荣宠,奴婢惶恐。”
“如意,如意,如我心意。若当年高祖立如意为太子,会不会就没有诸吕之乱,而戚夫人成为太后而得以安享晚年?”“奴婢不敢说。”“直言无讳,恕你无罪。”
“回陛下,若当年汉高祖改立刘如意为太子,诸吕之乱只会更早发生,刚刚草创的大汉也会从内部分裂。此时淮南王英布未灭,北部匈奴虎视眈眈,内忧外患、内外夹攻,可能就不会有大汉四百年国祚!”
“沈自丹你大胆!吕后悍妒残暴,诸吕是叛逆,怎么能为吕氏说话!”
“陛下心中清楚知道,奴婢说的不是吕后,而是太子。看似家事,实则国事,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
“难道太子也有诸吕军功的舅父,也有周昌,也有张良、商山四皓辅佐,羽翼已成吗?”
图穷匕见了,他知道这是他以卑贱之躯进入权力最中心,最后语言、最后的声音了,如果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沈自丹跪下,五体投地:“回陛下,长子继承制,是大明的国本。大明有贤臣,大明有能士,是属于大明,是效忠于大明,而非陛下一家之偏私,一人之好恶。陛下就算再怎么心爱皇贵妃娘娘,也不能将大明江山拱手以博心上之人一笑。
陛下属于大明;但大明并不只属于陛下。农夫播种、将士奋死,是为大明;北廓长城,楼船南海,是为大明;大江东去,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养生丧死无憾,生民代代生息,是为大明。于谦效忠的是大明,所以可以牺牲先帝英宗;陛下居于万人之上、群山之巅,难道没有牺牲自己的好恶以承托天下的觉悟吗?天子,天子,就是以天下为室、四海为家。”
朱见深颤抖了一下,仿佛是一个惊雷从他内心响起,解释了他从小而来的那个问题“于谦他们是大明的臣子,可他们为什么会背叛父皇?”现在有人回答他了,仿佛一个久久叩问了三十年的孩童终于得到了回答。原来他们效忠的并不是“我”,而是“大明”,那个共同的概念。原来连至高至贵的九五之尊也是可以舍弃的。
在死神面前,只不过是一个柔弱的,**裸的人。
朱见深颓然地坐回王座:“自丹,你出息了。你不用留在京城了,收拾东西,滚去南京孝陵吧。”
“谢主隆恩,万岁万万岁。”在此之前,他还要做一件事,作为韩偃事件的收尾——西厂放出去的话一定会实现。
(round3试探司礼监的意思)
朱见深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宫中十二监,司礼监为“第一署”;而提督、秉笔、掌印、随堂太监中,掌印太监最有权势。这位宫中内相,在内廷机构和外朝大臣中都享有盛誉的太监,就是怀恩。他想,怀恩在内廷和朝臣中威望之高,如果反对改立,难度就更大,不如探探口风。
于是传召道:“怀恩多年司掌司礼监劳苦功高,朕今晚在大典设宴,慰劳忠臣。”
舞乐已毕,酒过三巡,怀恩磕头道:“奴婢何德何能,承受陛下天恩?”朱见深道:“怀恩公公为朕操持内廷,劳苦功高。如今政通人和,有卿的功劳。朕已近不惑之年,唯有一个遗憾。若太子之位,择贤者立之,何如?”
侍奉御前二十年的怀恩,当然明白皇上的用意,当即脱帽,伏地叩头说:“改易太子,关系到民心国运,有多少国家祸患、朝代灭亡,是由东宫不稳而起?秦李斯矫诏立胡亥,秦二世而亡;隋文帝识人不明、受到独孤皇后偏爱二子杨广的影响,隋二世而灭。
太子之事,大明有祖宗之法,是立国之本;陛下如今想要因个人好恶改易太子,若是由奴婢写下这道诏书,发至内阁,奴婢就是大明的千古罪人;就是死了,到地下去没有脸见太祖太宗。因此,奴才死也不敢从命。
这是招天下人怨恨指责、留万世骂名的事,我宁可让陛下把我杀了也不能让百姓把我的脊梁骨戳断了。若陛下执意要发下这道旨意,就先杀了奴婢吧,奴婢到地府去鬼魂,到太祖太宗面前当面谢罪,说奴婢对不起大明的恩典,没有赤胆忠心能够拦住陛下。”说罢痛哭流涕,长跪不起。
宪宗面对怀恩如此忠诚和直言,无可奈何。他叹了口气,道:“汉高祖之心,如今朕竟能得知一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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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贵妃在凤藻宫俨妆华服,等待着朱见深的到来。一方面她的容貌恢复了青春,想与爱人团聚,一方面,她热切地期待着那个消息。
“娘娘,陛下……陛下正在宴请怀恩公公呢。”“是为了改易太子之事?!”
……
“娘娘,陛下说他不来了。”万贵妃心中忧虑:“叫梁芳过来,查清楚是什么事!陛下到底是怎么和怀恩那个老奴婢说的!”
折腾到深夜,梁芳小跑进宫,跪在地上哭诉:“娘娘,反了、反了,怀恩那老骨头跪在地上,哭着磕头逼陛下不许改易太子呢!最气人的,要数沈自丹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他还是娘娘宫里头的人呢!居然胳膊肘往外拐,和怀恩那老东西拧成一股绳了!”
“陛下怎么说?”
梁芳惊惧地看看万贵妃颜色,吞吞吐吐地道:“陛下,陛下看他们闹得如此之凶,说体恤怀恩尽忠侍奉二十年,只得作罢了……”
“什么?!”万贵妃失望之下大怒,站起来:“春兰,给本宫梳妆,我要去见陛下!”
却见春兰大惊失色:“娘娘,您的脸!”万贵妃凑近梳妆台的镜子,却发觉镜中自己青春的容色正以目可见的速度凋零、衰败下去,正在渐渐回到一个五十岁老妇的状态!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这叫我如何去见陛下!!——这些奴才,这些吃里扒外的奴才都骗我!从上到下,没有有个好东西,这些可恨的、没根的东西,都想着骗我!当年纪妃怀那个小杂种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六宫里没有不知道的,单瞒我一个人呢!
这群奴才,这群可恶的奴才都骗我!
——我不会放过你们,我不会叫你们好过的!”万贵妃痛苦泣涕而下,声音愤恨万分。
“娘娘,快先去请继晓大师看看吧,您做什么都是为了陛下,可您的脸现在这样没法见陛下啊!”
“快,快去请通元国师为本宫医治,恢复容貌!”
“什么?通元国师闭关入定了?”
闻人悯人道:“娘娘,通元国师虽然入定,但贫道还有一法——贫道虽然没有通元国师法力高深,但其中道理都是相通的,既然药师血已得,就没有什么好顾虑的。血池还在,请娘娘驾临永昌寺,取药师女之血内服外敷,一样可以青春焕发。”
“好,梁芳,你去办,立刻、马上!本宫一刻也不能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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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厢破庙。冷昭阳从稻草铺上起身,望着外面摇曳的黑夜。
“来者何人,现身吧!”
六个披坚执锐的身影轮廓出现。
“冷大人,督主曾经有言,若保不住韩大人,你就得死。西厂说话,言出必行。为了免于破坏规矩,请跟我们回去吧。我们只是奉命行事,若有闪失,伤了大人性命就不好了。”
“哼。我冷昭阳为韩偃洗脱了污名,并不是由于西厂的威胁,而是为了还原一个义字。他自刎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心有遗憾愧疚,但——男子汉大丈夫,自强不息,我问心无愧,岂可赔命?!动手吧!”
钉钉钉,先是弓弦声响,白刃在空中飘飞。冷昭阳一柄惊魂剑,十二把飞刀,端的是空中如雨燕穿梭、似鹞子搏兔,眼看就要突出重围!
一张大网从天而下,将冷昭阳控住了。“你们卑鄙!竟用陷阱!”“西厂公干,有何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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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昭阳睁眼之时,已经身处万华川谷迎风别业地牢,侧头,一墙之隔是戈舒夜和叶小贯。
“沈自丹真打算杀我?难道西厂随意屠杀朝廷命官,竟没人敢说一个字?”冷昭阳一边心中腹诽,一边看着戈舒夜。
“这假托姓戈的女子就是圣上赐名‘韩和’的韩雍后人吧。她被人诬陷兄妹**,经人验身,奇耻大辱,竟能不以为意?”冷昭阳不禁望她脸上、身上多看了几眼。
确是美人,屈子云“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能引得二侯争妻、韩偃惨死,正有几分红颜祸水的味道。看她起立行坐,姿态蔚然,自有一种风流气韵,令人心驰神往。
突然一阵明火执仗之音,只听地面上传来乱哄哄的杂音:“娘娘命令,即刻撤了沈自丹的权力,换防!”“废话,咱们暗卫只认沈督主的密令,你们是什么人?”“哼,一个个小兔崽子,连我梁芳都不认识了?!告诉你们,我是奉宫里皇贵妃娘娘的懿旨,前来接管,来提叶小贯入宫。让开!”
随后是打斗之声、乒乓的刀刃撞击声,守卫听到上面不好,都上去查看,漏了个空子。
戈舒夜突然将脑袋转过来,死死的盯着他,目中犹如烹火油煎:“冷大人——你告诉我,到底是谁逼死了韩偃?他们为什么非要他死才安心?
是沈自丹?是刑部?是公侯?是贵妃?”
冷昭阳本来与韩偃惺惺相惜,以为以自己的办案能力,为他洗刷冤屈、恢复名誉,不叫那些人阴谋得逞本是非常容易的,不想他们竟用幻术和心理战术从内部杀死了他,心中感慨万千,愧疚之情涌上心头,只觉得这些年来支撑着自己行侠仗义的心念几乎被逼到了悬崖边。
此时一向安静的叶小贯却站起来:“戈姑娘,你说什么?你说,谁逼死了韩偃——韩偃、我大哥他,怎么了?!”
冷昭阳看了看叶、戈二女,心下已如明镜:“他死了!叶姑娘你不知道?是万贵妃想要得到你的药师之血,是万贵妃想要拔出朝中异己,韩偃性命已经危若累卵;是平昌公主怕韩偃势大抢了周敏静的风头,是平昌公主想要阻止戈姑娘进入颖国公府,火上浇油——如此种种,纠缠如麻,我虽尽力想要恢复他的名誉、保住他性命,仍无可奈何,竟至于自身身陷囹圄。——叶姑娘,你性命危矣,我看西厂并没有限制你的人身自由,趁乱快走!”
叶小贯目中从惊慌懵懂突然变得平静坚毅,道:“我不走,就在这里等,他们不是要带我去入宫,见那姓万的皇贵妃吗?”
只听此时,朔侍立着一身素衣的沈自丹快步而来。
朔用钥匙将牢门分别打开。滴答、滴答,水滴之声。戈舒夜抬头,却发现冰牢正在融化。
“怎么了?你失去春水之力了?”戈舒夜上前一步,抓住沈自丹的胳膊,焦急地问。
沈自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躬身对冷昭阳行了一礼:“我知道冷捕快不惧权贵,是大明之良臣,今情势危急,知自身难保,请冷捕快携此二女从密道暗出,匿于海上。”
冷昭阳冷笑道:“早知如今,何必当初。你先囚禁我,而皇贵妃索药师女甚急,我出去也是要掉脑袋,——为什么要帮你,给我个理由。”
沈自丹道:“于公于私。于私,叶姑娘是我失散多年的亲生妹妹。我多年未能尽兄长之义,也没有保住救我妹妹的韩偃家的血脉。
于公,若是皇贵妃得到小贯之血,恢复年轻,必然会改立太子,激起大明国本之争。”
冷昭阳目中诧异:“她敢逆祖宗之法,与朝臣为敌,改立太子?可皇贵妃膝下并无子嗣!”
沈自丹道:“妖僧继晓、妖道闻人悯人施以妖法,让皇贵妃认为皇长子托生于四子朱佑杬身上。”
冷昭阳不敢相信:“那他们逼杀有功之臣、海疆长城韩偃,贬斥周敏静,竟然、竟然只是为了一个传说?就因为那妖道说小贯姑娘的血可以另她恢复青春、长生不老?这简直荒唐透顶!”
沈自丹道:“没有人不被逃离死神的恐惧所驱驰,皇贵妃已经孤注一掷、失去理智,妖僧煽风点火,她深信不疑,心意难有转圜。”
冷昭阳后退道:“那陛下呢?”
沈自丹道:“陛下视皇贵妃如母亲、挚爱,无法违反任何她的决定。”
冷昭阳道:“既然如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冷某也是官差,如何违抗陛下的决定,如何能带走二女呢?”
沈自丹用他一贯波澜不惊的目光料想好了一切,他缓缓掏出搜身时从冷昭阳身上搜出的半块铜镜:“冷判官,沈某掌握西厂,耳目众多消息灵通,对于冷大人的交游还是略知一二。去海上,等待。”
“等到什么时候?”冷昭阳突然明白。
“太子是大明的继承人,等到大明的未来到来。”
冷昭阳目中震惊道:“我不知道,原来令人闻风丧胆的西厂,不光是万贵妃的爪牙走狗,竟也有忠正之士、有识之人。”
沈自丹道:“冷判官谬赞了,沈某自知为鹰犬多年,忠正之名何敢妄谈半分。但当年,从纪妃娘娘怀胎之时,太子坠地后藏于安乐堂六年,我们都没叫万贵妃知道。肉食者高高在上,可他们的权威也不能翻云覆雨,哪怕是鹰犬爪牙、微尘走狗,也有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