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祭灶神,朱见深沐浴焚香,携万贵妃驾临批红挂金的永昌宝寺。继晓、李孜省、闻人悯人带领他们身后排列方阵的僧人、方士、道士,齐声参拜,一是恭贺新春,二呼陛下审断杨周争妻案公平英明,三声恭贺朱见深万寿无疆。
“众卿平身。自古臣呼人君万岁,可是秦皇汉武,又有哪个百年不死呢?”朱见深心情颇好,随口道。万贵妃对三人使个眼色,继晓李孜省、闻人悯人三人齐上前叩头,道:
“不死走地,骸骨复生。陛下真命天子,天佑吉祥——先帝一直追求的药师长生之法,由于陛下的福荫,今日终于被微臣等找到了!这是天启,是天命所归!”
“快说!”万贵妃道。
“皇贵妃娘娘可还记得,曾经进宫觐见的莲花王女?贵妃娘娘可知她的寿限?”
万贵妃道:“那妇人看上去甚为年轻,不过二十出头。”
闻人悯人道:“那妇人生于中唐!皇贵妃娘娘看微臣如何年岁?”
万贵妃上下打量,道:“道长仪表堂堂、须发黝黑,身强神旺、正是壮年,不过四十上下岁数。”
闻人悯人捋须笑道:“臣生于熙宁变法,如今虚度四百年岁。”
朱见深、万贵妃都道:“道长真是神仙降世!”
闻人悯人揖道:“陛下、娘娘,药师长生之法乃是大神通,唯仁者,爱人、忠贞之士可得。陛下宅心仁厚,包容天下,与娘娘伉俪情深,正是此情感天动地,才叫三才共聚,天时地利人和齐备!药师族长生之法,非大机缘不可得,药师族降世之机不定,比如微臣与莲花王女,都是距今五百至四百年间修成此法,臣乃是登仙之末,自臣之后,仙班驭大鲸往天海的尽头而去,从此脱离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此后三四百年间,地上再无药师仙班。
而今日重现,乃是数百年一遇之罕见天象。所以说陛下、娘娘恰逢天时。”
万贵妃又道:“那登仙之法呢?”
闻人悯人又道:“登仙之三才,又称三圣件,其一乃是神器,就乃妖剑春水也。
其二,是乃圣血,是药师族**的鲜血造成血池。约法之时,立约之人全身浸入血池,可使人脱胎换骨,换易腐之肉躯为不变之义躯,步入永生。
其三,是乃圣约。是乃药师族遗留下来引导人步入永生的经卷。”
万贵妃道:“这二者又在何处?”
闻人悯人道:“所谓地利,就是大明派往琉球王国的使臣王璟获知日本萨摩蕃领主的一件奇事。鹿儿岛的雾岛神宫因多次火山爆发而毁,今年开春(1484年,明成化二十年,文明十六年),领主岛津忠昌下令重建神宫,工匠们整理旧物、恢复旧制,发现了旧址中一卷卷轴,经历数百年不腐,数次大火、火山喷发不毁坏。于是认为是圣物。
此卷轴全本以汉字写成,但僧人遍寻佛经,不能识得,于是请使臣帮忙。使臣觉得稀奇,主动请缨辨识,发现似是一段汉梵交错经文,内容却是描述火山地震和镇地之法的,名曰《地藏火卷》。王璟全文抄录下来,希望能差人送回大明,交予各大寺庙,希望寺内高僧帮忙辨认是何佛经来源。
但此物极其不祥,岛民传说如果海船搭载此经必翻覆于波涛之中。而被火烧灼之时,上面会显现密文,召唤天火,鹿儿岛多次火山都是被它唤起。若是有灵力之人念诵此经,会大地震动,天降硫磺和火,生灵涂炭。岛津忠昌得知此物不详,欲以火焚毁,不料火舌一触及此经,当即大地震动,掀起地震。所幸王璟在渡海之时,携带普陀山不能去菩萨金身前开光的《观音心经》与《地藏菩萨本愿经》。王璟赶紧用此二经供奉,大地平息,压住了《地藏火卷》的威力。
岛津忠昌认为兹事体大,因此决定将此经封印于萨摩以西深海的小岛八宝多香岛上。但听说此经在海上必导致船只翻覆,没有渔民愿意运送。
正在岛津和王璟都担忧此经无法运出之时,恰一个叫做圆仁的比丘尼,竟不远万里,怀揣出海观音像东渡至鹿儿岛传经,有出海观音像的镇压,《地藏火卷》才能平安镇压,王璟也得携经书抄本平安回归大明。
圆仁比丘尼在东海筹建寺庙,经历大约半年,此经才传回永昌寺。寺中律和尚、有德高僧遍查佛经,不能得。唯一确定的是,字迹、绢帛似是中唐时中原之物。因着这个机缘,正落在贫道手上——贫道一眼认出,这不是什么佛经,而是药师族用来唤醒山的咒语——上面的字句,就乃圣约是也!”
看朱见深、万贵妃听得聚精会神、身体前倾,闻人悯人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于是继续道:“更稀奇的就在最后一处,也便是人和。
年关将至,周杨两家争妻,本是不光彩之事,满朝引为笑柄,有说杨家嫌贫爱富,**丢节,罪犯欺君;有说周家贪功好色,抢夺人妻,应当重罚。只有陛下宅心仁厚,明察秋毫、安排若定,施以仁厚,两家都心悦拜服——这才牵扯出最后的人和。
陛下可知,乔老虎口中所供述的叶家养女叶小贯,就是世上最后的药师族。就乃是圣血!”
继晓、李孜省、闻人悯人齐齐跪下,道:“陛下,一年之中,平定西北、大胜鞑靼、清扫徐山,得圣器春水、圣约《地藏火卷》、圣血,三才同时现身,这是千年不遇的大祥瑞,是上天让仁君福泽万世、恩宠千年的天机啊!
天予不取,反受其害。陛下娘娘一定要顺应天意,享用此法,可保大明千秋万代,祖宗的福泽绵延万年!”
万贵妃道:“可陛下一身系社稷天下,决不能冒险!臣妾愿为陛下试药。”
闻人悯人道:“皇贵妃娘娘对陛下的心意感动天地!皇贵妃娘娘也是千金玉体,微臣何敢有丝毫差池?贫道发大宏愿,愿以自身肉身试药,事成后奉献给二圣——请陛下下旨,带沈氏女叶小贯入京!”
继晓道:“千万不要派遣锦衣卫、官府兵丁捉拿,万一她受惊而死;不妨以戈舒夜认祖归宗为由,赚了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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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万岁。”周敏静宫中见礼。
朱见深和蔼地道:“拜见过太后了?”“回陛下,刚从太后宫中出来,因后宫中外臣不宜久留,正想退出,恰遇到御前公公来请,臣就赶紧过来了。”
“嗯,起来吧。敏静啊,不用这么生分,平昌公主是你的亲外祖,论起来,朕也是你的表舅。”“谢陛下,在内为亲,在外为臣,敏静内愿纯孝,外愿尽忠。”“好,朕知道你是人才,也正有一件事情交给你去做。东海八宝多香岛上,替朕去取一件东西,徐山虽然已倒了,怕还有流匪水寇,只有你威名在外可以震慑。”“陛下信得过臣,臣定不负所托。”“好!这才是我大明的好男儿!我问了问塘沽总兵,听说要出海,吓得直哆嗦。你们就从塘沽出发。”
敏静道:“回禀陛下,塘沽总兵不敢出海,并不是因为畏惧徐山,而是如今时节已入腊月,若气温骤降,塘沽港不定哪日就会封冻,到时候轻则船会被冻在坚冰之上,重则船体都会被破坏。”
朱见深道:“难道只能从泉州出海?那回京要几时?”
敏静道:“回陛下,港口的封冻有两个因素,一则靠南不冻,二则突出于岸线不易冻。塘沽是因为凹陷于内陆,因此容易结冰,但永平府(QHD)虽然比塘沽更北,港却不冻,奇山守御所、威海卫,都不会封冻。因此若想东出海,可从永平府出。”
朱见深拍手道:“甚好!”
敏静想了想,道:“陛下,臣僭越,正是将陛下当做至亲长辈,有一事想多问一句,不是为了邀功请赏,乃是因为对别人有所承诺。”
朱见深知道年轻人为情所苦,想逗逗他,假装生气:“天下这么多好女子,踏破你的门槛,难道你非她不娶?”
敏静道:“陛下,若真情所致,怎么能轻易更改呢?”
朱见深对万贵妃也是钟情之人,更经历变故,对不因外物起落始终忠贞之人更加赞许。周敏静这么说,倒合了他心意,于是闻言笑了笑,道:“朕知道,只是现在是个风头,杨家又难缠,朕还不能答应。但朕已经给了她身份,这就是最大的恩典。若是有心,还怕这几年时光?——当年皇贵妃也是内外都反对,还好太后为朕说了句话。所以说,在朕心里,分得清内外。年轻人,要耐得住。”
敏静连连叩谢道:“多谢陛下恩典!”
“那就接旨吧。等你们此行回来,你有了功绩,她有了身份,门当户对。风头过个两三年,就不会再有阻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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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颖国公周氏敏静,勇敏淳厚,连战克胜,定边于外,效忠于内。今册为使节,驾驶炮船神威号,携带黄金、香料、火铳,经幡,《地藏菩萨本愿经》《观音心经》出海观音金身圣象,前往东海祭祀,前往八宝多香岛,取回《地藏火卷》真本。
继毅侯韩偃,出身将门,芝兰玉树;幼失血亲,而今复得,上效庙堂之忠,下全祖亲之孝,慰为表率。朕闻之甚慰,令礼部依照旧制,为戈氏女定名归宗。赐名韩和,复归族谱,认祖尽孝。正月初一元日庆贺后,犒赏水师将士,为戈氏女更名,表其孝义。令接叶氏女进京,同参盛景。
钦此。”
“万岁万万岁。”
宣旨的太监道:“陛下的意思,请颖国公为统帅,继毅侯为韩小姐监护人,叶总兵一家四口同行先上登州卫团聚。待颖国公到八宝多香岛取回真经,共同回京受封。”
滞留在万华川谷迎风别业内的韩偃、戈舒夜与护剑众人都有些吃惊。是让韩偃带着戈舒夜亲自迎接叶小贯上京。“陛下这么做,相当于向天下暗示,将沈氏平反、将所有为于谦说话而获罪的人平反?这可是很大的动作,沈公公知道这件事吗?——他有什么反应?”
“让周公爷与我们同行,陛下是有成全之意吗?”
望道:“沈公公避不见客,只是给各位留信在此。”
密室之内,沈自丹暗自沉思,偶尔抬眼看一眼牡丹姬,幻听姬消失之前,告诉他牡丹姬应该很快就会给出一个预言了。以前自己可是从不信运命之说的,他暗暗嘲笑自己。牡丹姬盘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榻席上,身体微微发出珍珠一样的光芒,仿佛是一尊神像。她的眼珠快速摆动,像是进入了梦境。
突然,她睁开眼睛,目中发出精光:“《地藏火卷》,大凶。
这是一趟没有归程的启航;
没有人能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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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时已在腊月,北风萧萧,永平府港口。韩偃、韩春跟在叶天篪后面,戈舒夜跟他们一家人隔开几步站着,显然是还没融进去。叶天篪想要和丢了二十年的女儿说句话,铁汉子此时却扭扭捏捏地一句话也挤不出来。云头堡戈夫人不便抛头露面,云庆腿脚不灵便,吟霜有了身子,闵少悛不能离开她没人照顾,却只剩杨昶、谢若悬代表前来。因着杨昶的缘故,戈舒夜显然也不想和他们十分靠近,只能远远抱着云武的牌位。等待出海的一行人都裹着很厚的毛皮大衣,立在风中像是一个个人熊。为了避嫌,戈舒夜不能接近周敏静,两人只在登船之时遥遥看了一眼;黄云赶紧催着敏静登船,将二人隔开。
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
敏静突兀地想到《泉水》里的句子,猛地回过头,这让他想到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她总是孤身远行,仿佛与世间的牵绊格格不入。(flag)
乘客们从搭好的木板上走上高高的船舷,帆船下了帆,正待起锚,突然港口一声吆喝“且慢!”。马蹄声泼溅,沈自丹背后带着六暗卫快马而来。对方叫住船工,踏马上船,只见六匹骏马如飞马神骏般落在甲板上。
七人从马背上跳下来,马口鼻中冒着白汽。
“沈公公?!”韩偃道。“本座也同去迎接小贯姑娘。”“你是怕路上有差池?”沈自丹没有回答,但丝毫没法掩饰他一方面忧心忡忡,一方面心神不宁的表情。终于降帆起锚,冬日的北风正劲,他们顺风往登州航去。
冬天风大船速快,大约一个白天就能到港。早上起航,太阳落山之时,戈舒夜突然看到海面上隐约出现成片小岛,起伏在海雾之中。与舟山天蓝海碧一片晴朗、圆形的小山温柔和煦的月亮形港湾、田园风光相比,这里山势如龙,高耸的岩石山直插海中,大片悬崖,上面还有古人修理栈道的痕迹,相传是秦始皇的命令。没有沙滩,山脚海边都是碎石,如果一个猛子在透明的碧浪中扎下去,定然碰个头破血流。天气烟雾蒙蒙、仙气缥缈,在夕阳的映照下,光华璀璨,楼阁嶙峋耸立,下半截裸露的岩石山体直接在云雾中消失,楼台犹如漂浮在半空之中;又如龙在云雾中盘游,峥嵘峭拔,见首不见尾。其中海鸟嘲哳而鸣,声音在辽阔的天地间回荡,仿佛是海上仙山。
“看,那上面有楼台——是海中仙岛吗?”戈舒夜到底少年心性,兴致勃勃地跑到船沿,用手指着。船上的乘客们纷纷站在甲板上欣赏。
叶天篪好不容易找到和女儿搭话的机会,脸膛有点红,道:“那是蓬莱阁,你稀罕?”
正值天擦黑,蓬莱阁之字型的垛墙上燃起火光,直照亮那长城般的巷道,如同一条金色的龙腾云驾雾飞升而上。
“快看、快看,有龙啊!”戈舒夜手舞足蹈地道。“看看你这个没见识的样子,爹都说了是蓬莱阁。我可是从小看到大,都看腻了。”韩偃道,如今他们已经可以像真的一家人一样共享天伦了。“少装了,那也是蓬莱阁?”之间在阴影绰绰的楼阁之后,又多出一层景象,竟是完全不同于中原的高耸的尖塔,上面是植物束柱一般的结构。原来在光影、云雾的作用下,登州海竟送给这群旅人一个见面大礼。
“快,快看!是海市蜃楼啊!”韩偃也和戈舒夜一样手舞足蹈地兴奋起来。众人这才觉得,这兄妹俩其实身形和杠精的习惯都很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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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天篪对登州十分熟悉,下得船来,便邀请诸位客人到叶家庄,热情款待。叶家庄里村人间互相都熟识,听说叶总兵回来,二姑娘找回来的消息立马传遍了。几乎夹道欢迎,一边说韩偃出息了,一边说二姑娘长得漂亮。这里盛产海鲜,瓜果作物也香甜肥大,席上不认识的乡亲为了表示欢迎,人人给舒夜添菜添肉,因此舒夜放开肚量吃得十分尽兴,酒也喝了几杯。
登州民风豪放,男人吃席没有不豪饮的,席间周敏静和沈自丹两人话有南音,又都不肯饮酒,叫村民围住好一顿劝酒。还是韩偃韩春挡了一挡才作罢。夜间二人早早闭门不见客,沈自丹更让暗卫先行登船,似是准备半夜就要出发。戈舒夜偷听,他们隐约说到‘地藏火卷’‘春水’和‘徐山’的字眼。
“《地藏火卷》的真假,只有春水能够试探出,如果运起寒玉内力,春水能够和地藏火卷呼应,才是真品;如果没有反应,那只不过是一抄本而已。所以陛下才会密令我携春水前来。”沈自丹交代周敏静。
敏静道:“那陛下差我等去取回此卷的用意,难道真的是为了让继晓、闻人悯人再行二十年前的邪法?”
“本督现在不能肯定陛下的心意到了哪步,陛下虽然迷信方士,但他内心仁慈,大约还不太能够接受人牲做殉的邪法,这从三皇五帝之时就被认为是亡国的暴虐之举。但万贵妃,我不知道……”
“皇贵妃娘娘?”
“贵妃恶太子。皇贵妃曾经生育悼恭太子,因此视太子为克子夺位之恨;又由于杀害纪妃娘娘,自己心中先有恐惧愧疚,格外担心太子会报复于她。如果地藏火卷是假,那群妖魔鬼怪只不过是再骗陛下些钱财官爵;但如果是真……我才真担心。”
“你不见一见她吗?”戈舒夜藏在暗影之中,问沈自丹。沈自丹目中杀气一露,认出是她,才放下防备。“怎么是你?大小姐,你隐藏了气息?我竟没感觉到。”舒夜点头,有点意外,以沈自丹的内力之高却不能识别她。却见沈自丹眼中不是亲人久别重逢的欣喜,反倒流露出担心:“不如不见更安全。”
“万贵妃要害她?”戈舒夜突然反应过来,拉住他的袖子问。
“大小姐,这件事你不要掺和进来,只管跟着叶总兵和韩偃共享天伦就好。这事儿还没定——我还不确定李孜省他们到底编造了什么谣言。”
她突然明白过来——沈芸希望小贯是自己的妹子,却又害怕小贯真是自己的妹妹。如果是,那岂不是,一切关于药师族的传说都成了真的,那因为春水发生的争夺,那莫氏姐妹和莲花王女受到的迫害,岂不是都会落到小贯身上?
“小贯姑娘什么时候才能到啊?”“明,明儿早起。”韩偃喝得有点懵,正合衣躺在炕上,衣服压得皱巴巴的,一幅回村的感觉,和一贯正经严谨的韩偃有点不相符,口音也恢复登州土话,“她闺女还不到一岁,离不了人,因此明天一早抱着孩子来。”舒夜毫无障碍地能听懂——那语言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进入她的记忆中了。
“这就叫近乡情更怯。”戈舒夜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去戳穿沈芸的窘迫。明天就可以见到小贯了,那个长久以来和自己的命运发生交错的女孩,她有点兴奋,也有点怅惘。
她很喜欢登州,很喜欢蓬莱阁,很喜欢有一个长得很高而且喜欢抬杠的哥哥,很喜欢那个不说话老给她夹菜的爹爹。
所以我大人大量,把见小贯的机会让给你。
舒夜非常熟练地用长短哨给朔打了暗语,“督主呼唤”。“何事?”“你们主人喝醉了,正睡着,你先去拿一套内外干净衣服伺候更换,然后叫几个暗卫下来房前后守卫,防备安全。”“是。”朔有点奇怪,主人从不饮醉,但看周围四仰八叉地倒着一个个身长**尺的大老爷们,难道是登州人实在太能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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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的腥味,明媚的冬日阳光、暖和的热炕和欢快的鸟鸣将沈自丹唤醒,他抬起沉沉的眼皮,突然坐起来,天光大亮,已经过了卯时。
“朔,为什么不叫本座起来!”他怒极坐起,却觉得头晕目眩,迷香?!
无人应答。他冲出门去,却见叶家庄鸡犬相闻,悠闲懒散,冬日歇了农时,庄户都在晒太阳休闲。“韩偃!叶总兵?!”叶天篪抽着旱烟,在灶间看见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眯着眼睛笑笑:“沈哥儿,我还以为昨晚上你走了呢。着急了?韩偃他们去迎小贯了,就在村头,一会儿就来了。”
“大小姐,戈姑娘呢?”叶天篪还没来得及回答,却听得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在院墙外远远地喊:“爹,我和荣庆领着曼儿回来了!大哥回来了你怎么没告诉我?”
沈芸呆在了原地。
在冬日的阳光中,一个和他一样有着一双长长的眼睛的女孩,眼珠颜色很浅很浅,在太阳底下如同金色的猫儿眼,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出现在门口,对着他们露出一个温柔的笑脸,脸上有一个酒窝。
叶天篪站起来,接过叶小贯手里的包袱,看了看叶小贯的脸,又看了看沈芸的脸。
他们有着一样的,浅茶褐色的颤动的睫毛。而她手中那个襁褓,像是散发出金色光芒的朝阳。在万籁俱寂之中,叶小贯对那小小的女婴说:“曼儿,叫舅舅,你会说舅舅吗?”
那襁褓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韩偃的酒气还没散,叶小贯道:“大哥,你离她远点,她讨厌你的酒味儿。爹,你也喝了不少?”她看见了沈芸,对着他友好地笑了笑,“——家里来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