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登岛。果然还在福建海面上,岛上有渔村,不多的几户人都很淳朴,能说几句夹杂着浓厚客家话口音的官话。敏静用身上的红青色银线团纹外衣和绛紫色长曳撒、荷包里的银锞子换得了淡水、食物和干净衣衫,以及在此投宿的权力。渔民家还连连说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太贵重了。
敏静见多识广,也操起客家话向渔民打听消息,原来这里距离宁波虽然远,但是距离台湾岛却很近,只有二百里,距离福州也不过四五百里,而福建水师火力强大,拥有铁皮“封舟”,封舟是炮船,武力碾压,所以徐山较少劫掠福州一带。
猎人城习惯隐藏自我,白鸦显然更没有兴趣参与人类的社交活动,只神隐般默默监察着二人。
敏静习惯了破敌在身边,穿好中衣就伸开双手站着,嘴里喊:“伺候更衣”。
舒夜在他隔壁房间(渔民搭建的三榀柱子的石头房子,用粗糙的船帆布简易隔开就是了),掀开帘子,探头探脑地伸头进来,刚换上渔民常穿的半臂粗布对襟蓝单袄,滚着一条黑布的边,她还学着渔民的样包了条三角头巾防晒,灰色粗布裤子,一脸疑惑地问:“啊?就俩人,也要摆侯爷的谱?”
敏静有点下不来台,只能清清嗓子,道:“就你吧。”
“那回去多给我发点工钱行吗?——我听说船上帆工工费还挺高的,都是日结一贯的,海上四天的钱能不能也算呀?”
“你到底是有多缺钱呀?准了。”
“好嘞!”戈舒夜高兴地开始履行她丫鬟的工作,但是她此前从来没有侍奉他人的经验,只能像给小孩套衣服一样给敏静从背后套上。
最可笑的是,渔民并没有敏静平常穿的那些华贵的长袍华衫,都是短衣服,敏静穿上之后像个年轻的渔民。那衣服上没有扣子,系带后用腰带一系,戈舒夜一面帮他系腰带,一面快要笑出来了:“没见哪个渔民还要丫鬟伺候穿衣的——多费劲哪!我正手打结待会你自己反手能解开吗?”
敏静只能硬撑着架子道:“正衣冠,礼也。——不过倒是你,为什么那么需要钱啊?”
戈舒夜从小针线编织之类的手艺就不好,总算忙活完了他腰上的活儿,不怎么美观,努力挽尊了两下:“以前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现在被撵出来了,总要为生活打算的——南都一栋院子多少钱,我要能住下的话,还想能把亲人接过来就好啦。”
“中等人家的前后两进的院子,大约要一百两。”
“那我不吃不喝要干十年啊。”她还在算着。“侯爷,你能不能把你看太阳算船位置的绝活教给我呀,我觉得学会了能挣多一点……”她还在畅想之中。
“韩大人不能接济你吗?”
“他又不是我真的亲戚……”
敏静低头看着她。
他有点迷恋她手在他身上触摸时候的感觉,尤其是在船上,当她用手指沿着皮肤找血管和骨骼缝隙时,那种游走的轻微焦灼——她有些不好意思,因此那若有似无的接触很轻,仿佛一阵风,拨动着他皮肤上最细微的那层绒毛,瞬间接触又离开,只在皮肤上留下酥麻的感觉。
轻柔的触碰比电闪雷鸣还要震动人心。
那触摸极轻,他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去捕捉那种感受,又得用尽全力地去忍耐心中泛上来的一层层涟漪。
原来他在心里设了一道水坝,无论戈舒夜多么聪明美丽、讨人喜欢,究竟只是个离家而奔、来路不明的、自己下级军官的仆婢罢了,就算不考虑她与西厂莫测的背景,就算她真的家世清白、遭遇离奇,他对她的怜惜之情也只能在于多给她一些工作的赏赐、谋生的钱钞、帮她讨回应有的公义、送她回家。
因为以他的侯爵之尊、皇亲之贵,他不可能对她做出什么承诺——反而是他自己内心更加明白,无论他自身期望能够从她那里再更多得到什么,都会是对她的加害。
但是在船上,熊熊的落日在蓝色的大海上西沉下的时候,漫天的繁星明亮着,银河从天球上略过的时候,世界被他们抛在脑后,他觉得很多次那心中的涟漪就要将水坝撞开了。
大海是个神奇的地方,让人的距离变近。
但是一旦回到陆地,回到权力结构作用的地方,他抚摸着印信,他又成了侯爵之尊,都司之贵,和她一个乡野村妇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他很想摸一摸她的头发,或者问问她此刻对他是怎么想的。但是话道嘴边却变成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遇到了什么委屈?韩大人说他不太方便置喙,上岸之后,我可以为你做主,助你得到你该得到,帮你回家。”
戈舒夜自然地在小板凳上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有点为难,但又很想诉说地噘着嘴。经过船上的经历,她现在已经很信任敏静了。
“侯爷,那我说了你不要笑话我啊,最好也不要骂我。”
“好。”敏静也在她对面坐下了。
“反正,就是,”她努力地驱动着舌头,好像不会讲人坏话,哪怕真的是受尽迫害,她也不会痛哭流涕、高声诉冤,就像是那天,在船上打光了二十发子铳,她也还是一言不发。
“我……以前家里给我许了门亲事,对方家里还挺有钱有势的。”看到敏静微微抬起的眉毛,她又皱着眉头、努力嚷嚷着说:“哎呀没有侯爷您有钱有势!”(敏静很满意这个解释,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要作这个比较。)
“但是后来……家里遇上了祸事,我爹爹去世了,我家基本就落到舅舅手上。我是我爹捡回来的,不是我妈亲生的,哦我妈还给我生了个妹妹;所以舅舅也不是亲舅舅,也许因为这个原因,他觉得不应该是我得了这个便宜,就把他亲生女儿、就是我表姐嫁给那户人家了。把我撵了出来。”
敏静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情绪的颤动,道:“不是因为你非亲生的缘故。”
“什么?”还在努力组织语言的舒夜突然眼睛抬起来,直勾勾地望着他。
敏静柔声说:“你舅舅只是想抢夺你的家产和你未婚夫的权位,把你撵出门更是证明了他做贼心虚,不是由于你非亲生的缘故。这不是你的错。”
舒夜的眼圈一下子红了,长久以来,她一直在责备自己,在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不是亲生的,爹爹才偏爱杨昶、舅父才会把她赶出家门。现在终于有人告诉她,你只是被坏人抢劫了,这不是你的错。
“哎呀,真丢人。”她努力笑着,眼泪却一串一串地从不受控制的眼眶中扑簌簌地滑落,从她白嫩而被晒伤的脸颊上滴到她修长的颈窝里。她眼睛拼命地往上看,却怎么也止不住泪水。
敏静没有说话,只是地给她一块锦缎的手绢。
在这泪滴落下的长长的静默之中,敏静听到自己心里对海神许了个愿。
但是他不能。
“你需要我怎么帮助你?法理上,你父亲的家产、甚至原来的婚约都属于你,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出面让你的夫家履行应尽的婚约……”
“别别别,我英明神武的侯爷呀您千万别,我不想嫁给他——为了不嫁给他我可算是费了老劲儿了!”戈舒夜马上由伤心滴泪的闺中怨女突然转变成暴跳小泼妇。
“那你那天为什么那么伤心?甚至不惜说出想要杀死他们二人的话,引来的白鸦,让自己置身这步田地?”敏静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如果你不是为了他伤心,你是为了什么、为了谁呢?
他知道自己有些越线了,可他内心有一股火山似的冲动。
“哎呀,你千万别笑话我哈……”她以一种咬牙切齿但又极其尴尬、极其八卦的语气道,“哎呦喂,我那个前未婚夫,——他还跟我暗恋的人跑了!”
敏静在吃了个大瓜的同时感到心里被锤击了一下。
“哎对,所以我就是在两个断袖分桃之士身上浪费了我纯情的眼泪——啊,我真的好瞎啊!我人生的污点啊!”她自己痛心疾首地以手敷面,然后自己沉痛地总结道,然后发出一声凄惨的呻吟“啊——丢死人了!!!!为什么我看男人的眼光这么烂!
我肯定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侯爷,快,给我介绍工作,我下半辈子全得靠我自己养活了。”她抓着敏静的胳膊摇晃。
敏静用尽全力咬着自己的下唇,听到这个消息,他感觉欢乐之情要冲破心海溢出来了!他忍笑忍得腰都弯了,舒夜以为他身体不舒服,赶紧低头查看,却发现敏静是在用尽全力憋笑。
“哎呀,你笑,你还笑!”
敏静已经彻底憋不住了,笑的直接从椅子背后倒了过去,倒在地上还在笑。
他用笑的快抽过去的断断续续的气息问道:“你是凡看上的、认为风度翩翩、气质仪表不错的男子都不喜欢女人是吗?”
戈舒夜突然锤了一下手,道:“对了,萧怀遇!他……”
这一波周敏静已经放声大笑,笑到满眼是泪还满地打滚了,直到他稍微能够稳住气息,才从口中说道:“他年轻的时候还暗恋过我长兄,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以后看上哪家公子哪位官人,请一定记得知会我一声。”
(ps阅文编辑不要自作聪明地给我改这一段,这不是bl文,杨昶喜欢沈芸,但是沈芸是直的,而且没弯,他只是躯体残缺,这是我这个文章的基本设定,讲的只是“得非所愿”的痛苦!
而且我这里设定的基础是弗洛伊德的“力比多”理论,沈芸虽然被阉了,但他对女性还有**,发泄不出来,所以后面会有故意找茬戈舒夜和周敏静的设定,这是人物的内驱力,而戈舒夜误以为沈芸不喜欢她所以两个人之间闹得很僵。
你改了影响我前后文章逻辑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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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东大娘做了些葱姜炒的无鳞的黄鱼和用大酱、酱油烧的贝类,送给二人;虽是家常菜肴,香气扑鼻,顿觉得比海上果腹的盐水煮鱼美味很多。
敏静即使粗衣简食,起坐仍不失仪范,他用筷子将黄鱼的背鳍除掉,然后依次将鱼背和鱼腹的肉吃干净,按照沿海地区人“不翻鱼”的礼节,将中间大刺从头至尾挑出然后再吃另一面。
舒夜可就不讲究多了——在海上悲惨的饮食,现在终于能吃到可口的饭菜,她两手并用,几乎像护食的小猫一般要呼噜出来了。只见她双手抓起一条大黄鱼,用嘴将背鳍的刺剃掉,然后几口就将黄鱼两侧背上的肉呼噜干净了。由于黄鱼背上只有大刺一根,她进食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面前的饭桌上就堆满了鱼刺和鱼头。由于黄鱼头颅里有三颗听石,她时不时地被硌牙,然后舌头灵活地吐出听石和头骨。
敏静马上发现,按照这样温文尔雅、不当客面吐刺的方式,吃下去他肯定要吃大亏——他吃鱼的速度只有舒夜的三分之一。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举起村酿假装抿了一口,决定使用战术拖延:“戈姑娘,虽然现在条件简陋,但如若平时,能让你和本侯同桌吃饭,你应该感到莫大的荣幸呀。”
戈舒夜眼睛一转,立马摆出“没问题小的都懂”的表情。然后谄媚地道:“小人怎么配和侯爷一桌吃饭呢!饭食当然要上奉,俗话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少食多餐……”
她嘴里一边白话着,一边拈了两条最小的鱼在餐盘里,敏静还以为她要吃小的,正在窃喜,却见她将两条小鱼高高举起,举案齐眉行了大礼之后,轻轻放在敏静面前,抄起剩下的大盘鱼就溜:“小人这就去厨房蹲着吃,以显示您的尊贵!”
“算了算了……你回来!把鱼放下!”
“侯爷,这不是不能显出您的尊贵吗?”
“你先把鱼放下再说。”敏静第一回合输了,只能强撑道,“本侯大人大量,就许你同桌共食吧。”他又战术抿酒,出了第二招,
“戈姑娘,村宴无聊,如果你想上了岸多拿工钱的话,可以为本侯斟斟酒、布布菜,增加一下宴会的趣味呀?”
戈舒夜抢鱼弄得满手都是鱼油,但一听到钱的问题,又是计上心来,只见她拍拍两只油腻腻的手,更是假装殷勤地站起来,抓起酒壶给敏静斟了一杯带着鱼腥味的酒。
敏静看着酒面上漂着的油花,知道又输了,皱着眉头无奈地笑笑道:“你怎么一点亏都不吃呢?”
“我吃的亏还不够多呀?”戈舒夜伶牙俐齿地回嘴。
“没有规矩。”敏静半责半嗔地感叹。戈舒夜虽然吃得快,但饱得也很快,像一只知道自己食量的猫,就放下了筷子,盯着油灯打瞌睡。敏静就在在她吃剩的鱼肉里扒拉,一边感叹道:“嗟来之食,残羹冷炙——本侯这还是头一次吃别人剩下的呢。”
等他吃完,舒夜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他还得自己收拾剩菜。
突然,屋中冷风一吹,登时将所有的灯都吹灭了,敏静吃了一惊,却见白鸦突然出现在屋中。他扛起舒夜,对敏静道:“快离开这里,到船上去!”敏静才要开口问,白鸦直接拎起他,将他和舒夜一边一个,将他扛在肩上,舒夜夹在腋下,在夜中沿着海滩,朝他们的船发足狂奔。
敏静回头,却见一行火把从岛背后的一个港湾延伸到村里,然后是凄惨的哭喊声,村中的石屋熊熊燃烧起来!
白鸦跳到船上,发动白骨鬼兵们奋力摇桨,趁着夜色驶离了这个岛。却见那岛背后,聚集着非常多的大船,甚至有一艘高高的西班牙大帆船!那船船尾高跷,像是一座高高立起的、张牙舞爪的城堡,船上包覆铁皮,侧舷上有炮口。上面三根桅杆高高立起,每根上面立着三张黑红色的帆,迎风现出一个血红的“徐”字。
“这是怎么回事?”
“渔民将你的丝绸衣服拿去集市上卖,据岛上的渔民说,这个岛距离最近的集市,是东北方向三十里外的霸山岛,也就是徐山的地盘。我猜你的衣服是叫徐山的手下人买去了,徐山得知消息,派人来灭口的。”
“可你怎么知道他们来灭口?”舒夜已经惊醒了。
“我是猎人,强烈的杀意和血腥屠杀的预感会在我的梦境中。”
敏静抄起船上的望远镜:“他们的船装备充足,风帆很新,船底刚清过藤壶,还在发亮,显然是刚出发不久——这个小渔村不会是他们的最终目的地。他们到底要打哪儿?”
舒夜惊恐地望着他。
白鸦淡定地道:“听渔民说,有人抢了徐山三船胡椒,足足值几万两银子!”
敏静瞳孔缩小:“徐山真敢打宁波?”
白鸦嘲讽地道:“你别忘了,前几天我们在海上刚好遇到台风——估计水师的船,都还停在港里避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