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河上起了白雾,一道人影飞速掠过河岸。杨昶身披锦衣卫残衣,飞速朝着汇合点移动而去。
京师夜色之中,残存的护剑小队在等待着他。
六出南斗阵,正摆在永昌寺外。
永昌寺。
继晓禅房之中。莲座前摆了一圈,雕成莲花形状的水晶灯。如今有六盏灯跳跃着火花亮着。他低声念诵咒语,将荧绿色的金粉洒在烛火之上。
哗啦,有三盏灯中跳起铜绿色妖火,如妖精在跳舞。
——来者有三人已有了药师之内灵力。
继晓大惊诧异,迅速抄起法碗,用人头发做成的笔蘸着其中混合了人血的墨汁,在地上画出一个巨大的曼荼罗圆形阵法——那阵法他应当施展了无数次,乃至木板的地面上都有墨迹渗入其中,形成一个隐隐绰绰的影子,仿佛永远擦洗不掉似的。
他莲座的周围是一圈碎裂的土捏的人偶,从碎裂处露出里面的人骨和捆绑在上的红色经幡,那幡的另一头汇聚成一个绳结捏在他手中。
莫氏一族的血并没有如闻人悯人说的那样显示出药师之力——他被骗了。关在地牢里的人不过是一支长于医药知识的游牧民族,他取血也无用——而且那个倔强的族长女人还自己吃下了毒药,使自己在取血恢复上次损伤之时中了毒。
——但对于这具活死人的躯体,毒药其实没有什么作用。
是不是闻人悯人留了后招?那个和他内力如出一辙的剑客,难道是他设置驱虎吞狼的计谋?而且——他们来了!就在寺外!
永定河的水脉连着遍布永昌寺的园林河道,尤其是寺内的三山之池。
水面上升起了白雾,如纱缎、如帷帐一般慢慢将整个永昌寺包围,并向红宫慢慢爬升。转眼之间,从红宫顶上往外看去,就如同站在峭壁之上眺望外面翻涌的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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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雾在我环周四起,风声在我耳边泫泣。
你相信什么?
从小乘庄以来,我们失败了那么久,我们尝尽了这人世间的冷暖、算计。不同的人为了利益互相攻讦、互相出卖,拿他人的性命作为金钱和权势的交易。
——陕刀门,他们像哈巴狗一样跪舔权力的裙带;妖僧妖道,为了向王公贵族兜售“青春永驻”“长生不老”,将他人的鲜血和性命当做发财的大力丸;乔庄主,在亲人遭难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巩固权力,再给经商的自己找一个在陕甘武林地界上的靠山。
“杨公子,你这是为何?”离开乔家庄之前,乔庄主脸色诧异的神色。只有一路以来一起的异姓兄弟们站出来响应。
“我们去营救莫氏一族!”此语一出,陷入低落的护剑队们,眼睛像是灯中的灯芯被点燃。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他们都在渴望着。
坚持公义、勇敢,为他人付出的善良刚烈的人们一一折损。
杨昶,你相信什么?
他们都认为我是个世家公子,是云头堡的继承人,是陕甘绿林的继承人,是乘龙快婿,是值得拉拢的——不,不,我就只是一个心中被怨怒之火充斥的普通的人,因为看到无辜的人遭难而心中忧愤!
这天地间没有公义——不,公义不在他人口中,我求不得,公义就在我的手中,就在我怨怒的剑尖之上!
哗啦!继晓猛回头,曼荼罗阵上的莲花灯熄灭了一盏,他留在地牢中围困莫氏一族的六角结界一个角被冲破了。是杨昶的出云十九剑!
南斗阵的剑客们参差掩护着,以晁醒、袁彪为先锋,戈吟霜、闵少悛中军,谢若悬、风成寰殿后,冲入被他用结界隐藏住入口的地牢。
被困在地牢中的莫问、莫忘眼中顿时亮起希望的光!他们拖着因服下君流离、被取血而面色惨白、十分虚弱的莫愁:“姐姐,谢先生他们来救我们了!你要撑住,为了笑笑和跳跳!”
晁醒挥起朴刀大青,一刀斫向木栏,木栏铁镣铐应声断裂!
“你啥时候这么大劲儿?”袁彪有点不服气地说。“那日没让你下去黑墓,是你的损失啦!”
大青突然鸣动起来,示警有妖异在周围。晁五步见家中败势,便将陕刀门的传家宝刀也交给了晁醒,自从他得到药师之水的洗礼后,不光开发了他的内灵力,名刀大青也似有灵一般,发出了和春水一般能与主人相互呼应的信号。晁醒出声:“小心!”
一个像僵尸一般头颅缺损一半,没有眼睛的妖僧逆光出现在地牢之中。
“原来是个没捏好的人偶。”谢若悬冷静观察,提醒他们:“是妖法,要小心!”
傀儡妖僧听声辩位,张开木偶似的大口,里面露出枪口般机关,朝声音发出处暴雨般发射毒针!
“小心毒针,隐蔽!”晁醒和袁彪各自拉着药师两兄弟离开攻击范围。谢若悬和风成寰则护卫着莫愁。闵少悛虽然右膝已残,但仍然非常灵活,拎着戈吟霜的后领子将她拖到被砍断的木栅后。
一阵射击。等到那毒针弹尽粮绝之际,闵少悛一剑掷出,妖僧傀儡的头应声摔落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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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声,又一个人偶碎裂了。
继晓却无暇查看,他阴骘的细目一刻也不敢放松,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翻涌的云海。
为了引出来者,他手指捏诀,口中放出魔音,如雷声般在云中回荡:
“来者何人,现身吧!
你的灵力呼应对象是水系的霞雾——可是你知道如何使用它吗?”
就是那一刻!
云海中突然冲腾喷射几道云柱,龙蛇般沿着红宫的墙壁直挺挺地直干云霄!
就像是将继晓的红宫用栅栏铁狱围住一般。
继晓向云柱中抛出人骨金刚杵,金刚杵上缠绕着他红色的灵络,活人皆不得正面承受。进入其中的金刚杵发出红色电光,如同炸开,然后无力地跌下去。——云海果然是来人的灵力外化,进入其中的金刚杵被这巨大而绵轫的力场包裹着,整个红宫都在来者的灵力场内!
“你的灵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大了?
——你出卖灵魂交给了谁?还是像那个闻人悯人一样,用真药师的血洗了自己,让自己的**凡胎获得了巨大的增强?”
强风冲开所有的窗棂,吹得他睁不开眼睛,那愤怒的云龙仿佛是回答他,冲入室内,流云如洪水一般,扑灭了他曼荼罗上剩下的所有的水晶灯!
结界被彻底撕碎了!
那个被云龙送上数丈高红宫土壁的青衣剑客如天兵神临,站在围栏的栏板上。
“终于见面了,霞雾之使。既然你是出云十九剑的继承者,就让我看看,你有没有杀死我的实力吧。”继晓捻动人骨念珠,拈花轻笑。
杨昶曲腿蓄力,如大鸟起飞一般弹射出去!继晓挺起熟铜人头禅杖,奋力抵挡!当当当当密集的交火之声,须臾间二人已交招数十。火花四溅,继晓被这一串攻击冲至明显下风,倒退几步才稳住,他冷笑:“原来如此,是你们汉人过去人的言灵增强了你的信念,所以你才灵力暴涨。——你知道吗,我可以引导你,让你获得永生……”
话音未落,一道更强、更愤怒的剑气从上至下,如铡刀一般将熟铜禅杖拦腰劈断!
“别把我和你们相提并论!”
继晓放开手,被斩成两截禅杖当啷落地。他空着双手,笑:“来,杀了我。”
杨昶犹豫了,继晓罪大恶极,但他自感面对的仍是手无寸铁之人。
灭掉的水晶灯突然全部亮起,当中全是妖异的绿光!继晓布置的曼荼罗图纹灵力陷阱在一张张血色经幡的鼓荡下,发出耀眼的红光,继晓伸出鸟爪似的手,拖着杨昶就往那图纹中心退去!顿时血色经幡如同一条条吐着红红信子的毒舌,将杨昶团团围住,缠住他的腿脚、手臂,蒙住他的口鼻,眼睛!
杨昶奋力反击,试图切断血幡,随着灵气大动,雾气试图援救主人,在室内大冲腾——然而进不了曼荼罗图纹内部!
继晓口中发出咯咯的笑声,像是夜鸮在唱歌。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冰棱的箭!
当啷一声,曼荼罗阵的水晶灯被砸的稀碎!又是一排冰棱,如连弩射出的弓箭一般,透骨地扎在地面上,只冲入曼荼罗阵!被蒙住眼睛的杨昶感到一股极冷的气息沿着地面爬升上来,将浸透了雾气的经幡全部冻住!
他挥起沉舸,在自己四周一旋,挣脱血幡,冲出阵来!
撕掉经幡,却见令他震惊的一幕——那一排冰箭的最后一支,正插在继晓的心脏上!
“还…有…一个。”继晓不甘心地,从嗓子中发出像被呛住的咯咯声。虽然受了致命伤,但继晓却似乎并不濒死,那冰棱竟被他缓缓吸入体内。
一声唿哨,这是谢若悬他们已经救人得手的信号。
杨昶没有逗留,翻身跃下窗棂,消失在夜雾之中。
红宫旁高高的佛塔之上,蒙面黑衣的沈自丹冷眼看着救人的一行人,在雾气的掩映下旖旎奔向后军都督府。他们脸上洋溢着救人成功的喜悦。
他叹了一口气。
他深知,继晓翻云覆雨的能力不是来自妖力,而是来自龙座上的皇帝,集权的最高点给了他权力。只要这一点不改变,一切就不会好转。
我能放你们一次,救你们两次,可我一人之力,改变不了这头顶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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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军都督府经历张黻对着杨昶郑重行了一礼。
“东杨真是国家栋梁,就连后人也忠直!多谢杨公子相助。有了这些证人,就足以证明妖僧祸害无辜,怨声载道;林员外郎是冤枉的。太好了,我明日就可以在文华门面圣鸣冤,弹劾继晓,营救林俊大人!”
杨昶还礼:“张大人不畏权贵才真正是中流砥柱。只是我所救人中有一人重伤,可否请人施救?”
张黻道:“请杨公子放心,我身在军中,因此认得好大夫。这就去请。军中简陋,请诸位先到营房中暂歇等候。。”
几人赶紧去看望莫愁。她由于失血过多又身中剧毒,已经在休克的边缘。莫问莫忘兄弟医术皆不如姐姐,面对君流离之毒又束手无策,只能反复为她做心肺复苏。
谢若悬问道:“杨三弟,你是如何在京内有此等人脉,又对锦衣卫北镇抚司如此熟悉的?”
杨昶道:“我祖父杨恭曾受父荫,任锦衣卫指挥使。只是父亲回了故乡照顾宗祠,脱离了庙堂。乔二哥刚刚任职锦衣卫之时,我祖父尚在人世,还修书一封,给朱骥大人说明。故而是他给我消息,说宫中有人在保林俊,张黻大人也在为营救林俊出力,事情说不定有转机。”
说话间大夫已到。张黻领着一个穿着靛蓝色袍子的高个子男人,口中称道“蓝大夫”。他有一双让人印象深刻的温和的眼睛。他来到此处,看到莫氏兄弟不住地为姐姐做心肺复苏,不把脉,上去问:“心跳呼吸恢复了吗?”
兄弟俩绝望地摇头。
医生翻开莫愁的眼皮看她下眼睑,用光照了照她的瞳孔。“让开。”他简短地说,双手撕开莫愁胸前衣服。雪白的胸脯跳出来,四周人皆是一惊。但这大夫不待众人反应过来,掌心有风雷之力。
莫愁的身体跳起来!
“你个流氓色坯,要干甚?!”袁彪才反应过来去拉开那人。却只听莫问惊喜地叫起来:“有了有了,有心跳了!”
“失血过多,还好没有感染。她吃了什么东西吗?”
“君流离。”
“君流离倒是有抑制细菌的作用,但是长时间不排出体外对肝肾有损伤。先给她输血,你们谁来?”
莫问莫忘有点惊诧:“可是我们是血亲,会溶血的。”
蓝大夫抬眼皮看了看他们:“你们莫氏之所以会被误认为药师,就是因为你们一族是无抗原血,和任何人都可以互输。张大人,麻烦用铜盆,最好是银盆,给我们烧一些开水来,还有盐、酒和干净布条。”
张黻非常熟练,道:“早就准备好了。只是我这里一身贫寒,别说银盆,就是铜壶也只是冬日烧水的一大只。你们放心吧,蓝大夫是神医,他多次救治我们重伤的士兵,无论是开膛锯腿,最后都性命无虞。”
只见那蓝大夫双手交握,然后打开,顿时两手之间满了亮蓝色的电弧,如同一个光做的笼子!空气噼里啪啦响起来,弥漫着一股有点腥的臭味(电离空气后产生臭氧)。
“这又是甚妖法?”袁彪道。“你少说两句。”莫氏兄弟道,“我听姐姐说,闪电过后的空气会格外清新,闪电会让空气变得干净。”
张黻道:“你们放心,蓝大夫用此方法可以防止疫病瘴气在风中传播。”
蓝大夫又看了看闵少悛:“此位公子髌骨缺损,不才也正好可以医治,不然一身功夫,可惜了。”
却见杨昶认真地盯着这蓝大夫。等他忙碌完成,用从兄弟中取出的两瓶血液缓缓注入莫愁臂上血管。杨昶开口:“蓝大夫是药师族?”
蓝大夫目不转睛,仍然注视着莫愁的心跳呼吸:“杨公子也想要永生?”
杨昶摇头:“不,只是所有人都在寻找药师族。我很好奇,世间如果真的有药师,他们是什么样三头六臂的样子?”
蓝大夫听闻此言,眼中微有笑意:“不,药师族其实只是一个笼统的称呼。他们并不是一个靠血统或是血缘继承的族群,而更像是人类的一个愿望。”
“愿望?”
“他们来自人类拯救同类的愿望。一开始他们当然来自于人类。瘟疫、疾病、外伤等等,人类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受苦的人在泥沼中呻吟。有的人心灵更加敏感,他们想方设法地想要减轻同类的痛苦,所以一开始只不过是向我这样,像见到同僚无辜受害想要去拯救的张黻大人一样。”
“后来呢?”
“后来呢?”蓝大夫咀嚼着这句话,仿佛有点失神,“后来,人类实在是太复杂了。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愿望,却不能实现,因为——当治疗的方法研发出来,却因为昂贵,不能运用于那些最需要的人,因为病人是贫穷的;当有心救助别人的医者,被无情的报复、刺杀;当拥有权力的人,用金钱和权势让自己永远健康、永葆青春,却对那些承受着巨大疼痛的绝症的弱者没有丝毫同情。
美好的愿望一定会被残酷的现实扭曲。”
莫愁的呼吸恢复了均匀,仿佛陷入了甜甜的睡眠。
“所以世界会越变越差吗?”
“对有的人来说,所经历的正是这样的。”
“那应该怎么办?”
“所谓药师就是,即使这样,也不会停止拯救人类。所以你们会在绝境之中认出他们。”
晨光露白,张黻整肃朝服衣冠,带着莫问和莫忘进宫,作为证人,弹劾继晓,——这是他看不见腥风血雨的一仗。
“姐姐就交给您了,蓝大夫医术高明,一定没问题的。也许我们落日前回来,姐姐就醒了。”闵少悛的膝盖几乎复原,只是这几日不能大动。蓝大夫的医术震惊了所有人,临行前兄弟俩放心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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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愁输了血之后,脸上恢复血色,唇上泛红,似乎很快可以恢复健康。
几人百无聊赖又心中紧张地等待着消息。
突然,莫愁牙齿发出咯咯的瘆人的声音!蓝大夫跳上前去,只见莫愁牙关紧闭,浑身僵抽搐,浑身高热!
“糟了!”蓝大夫以一个文士不可能的敏捷扑到药箱前,抽出银针,朝着莫愁臂上血管注射药物。一边又开始了抢救。只是这次,他的神情不像前次那样镇定、胸有成竹。随着他剧烈的动作,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额头落下来。
大约过了两炷香世间。
“让她安息吧。”谢若悬将本打算用作莫愁绷带的干净布条递给蓝大夫,他坐下,擦了擦汗。
不祥的退朝的钟声。
仆人进来报信:“杨公子,不好啦!张黻大人叫皇上下令施行了廷杖!也给下了狱,和林俊员外郎大人关到一起去了!”
“莫氏兄弟呢?”
“据说是叫万贵妃娘娘手下的道士带走了!说要以血做引给贵妃娘娘和皇上作药。”
护剑小队的人心中大恸:完了!我们以为能够给他们带来公义,却没想到最后亲手将他们送给了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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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
“御马监太监沈自丹,自请代替张善,去往大同监军。另征召军医、筹集粮草,调集后都督府军士,押送北上。”
既然敌人的刀锋已经架在脖子上,只能以退为进,保存这些仅存的实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