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自丹也只穿了一身灰色窄袖短打,外面披了一件紫貂皮翻领的罩甲,没戴冠,额上勒了个网巾。露出两只胳膊,正捏春水在手中。
他在等。
新月示意仆从开门,果然,跑了一路汗气蒸腾的十三夜像只豹子,一道电光般从门缝里窜进来。她蹲踞于地上,长腿弯曲蓄力,就像捕猎前的大虫那样匍匐,突然蹬跳,抽出怀中窄刃刀,扑卷上来!
沈自丹春水不出鞘,径直接住了她这借扑跌之势的一击。剑刃交撞火光迸溅,寒玉内力凝聚,从春水上散出寒风成霜,将点着火盆、烘得暖洋洋的别业正堂,霎时冲得如同冰洞,连内力范围内烛火、盆炭也冷灭了。
新月和六暗卫非常镇定地观察着。
十三夜一击不成,双腿向后一蹬、一个滚翻后退脱离,像野兽一样龇着牙与沈自丹对峙,找他身上的破绽。
“你不过来,我可要过去了?”沈自丹抿唇轻笑,如湘君仙人,剑仍带鞘而击。
春水的剑鞘是檀木与白玉以银丝镶嵌,韧性极好,但并不如春水本身那般游走自如,他还是留了力的。
春雨剑法绵密如雨,无处不在,沈自丹剑法纯熟、已臻化境,剑身竟在技击之时发出如水迸溅声——十三夜举刀以抗。她身躯竟如猫般柔软,辗转腾挪,像野兽一样跳跃,灵活地躲避着春水剑尖的纠缠,而以坚硬的钢刀大力击打,试图破坏春水的攻击路径。如此一来,二人竟能相持几十招。
旁观者看着,沈自丹自身立如玉树而春水动如游蛇,身静而剑动;相反十三夜如黑猫扑鸟般上蹿下跳肢体扭曲,手中刀势却直白简单,白刃直入,攻击要害,身动而剑静。
“小心!我要拔剑了。”带着内力的春水白刃一出,内力清啸如朔风呼号。
十三夜像一只被吓到的小猫嗖的一声退后好几步,避开剑芒。
她果如野兽一般直觉到危险,不敢掠春水的锋芒。
“你大爷的!”十三夜正是被吓得倒跌坐在地上,不甘地骂道。廊上六卫笑话她起来,上弦道:“小猫咪,你吼得凶没有用啊,得变成真大虫才行。”
沈自丹收剑入鞘,缓步走下来。向她伸出一只手。
十三夜不服输地怼上去,她知这并不是扶她,而是要对掌试她内力。二人掌心相撞,各自内力如环流般在体内策动,与掌心各自形成气之流交界面。似是气团之间来回拉锯的锋面。
二人就在这锋面上互推。
沈自丹内力百倍于她,更兼春水在手妖力应和,不一会儿就让十三夜感觉似被电住,满耳都是呲啦呲啦的啸叫之声,上下牙也开始磕磕打战。二人内力呼应越久,似有一种力量要把这两股气流搅为一团。
十三夜心中恐惧,怕一旦气流共通,她那点内力就要被沈自丹吸干了,死死咬住牙要挣开。不料这股纠缠不好摆脱,二人掌如被粘合一般紧紧被春水的妖力搅合在一起。
“你他妈的给老子松开!”她吼。
只见沈自丹也咬牙切齿,他怒吼一声,勉强才能断开两人的连接。人也是连退几步,气喘吁吁地倒在座上:“十三夜你干什么?!居然妄图吸取我的内力?”
“吸取你的内力?哼,我不稀罕!你才想要吸取我的内力呢!”十三夜活蹦乱跳地叫骂道。
“不差那一点。”沈自丹知道她发怒时不擅伪装,应是真不知会有这种内息流动法,看她如被踩到爪子的小猫一样乱骂,倒是恢复镇静,反而觉得好笑。他收掌调息,让内力和春水的妖力在体内的经脉转圜运行,缓缓运化,直至化为寒气,一掌击出。心中不禁暗叹,《水寒煮玉经》的确精深,自己的心法理解也并非那么透彻。
这时的沈自丹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沈芸,有点为难,好像是个刚上任的年轻先生在教学生一般,不好意思说重话,认认真真、诚恳地对十三夜道:“你——你内力既弱且杂(上弦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师从多家,不能融会贯通,风四娘和寒玉经内力各自为政,你没法子将它们运化成一股为自己所用。只能刀来挡刀、剑来挡剑,遇到高手是无法相抗的。”
“那怎么办?”
“不能急于求成,要先学会运化内力。”沈芸拉过十三夜的手,让她感知自己内息在自己经络中是如何流动,最后在掌中凝聚。
十三夜凝神听着,伸出手沿着他的手臂,追逐着他经脉中内息,凤仙花染成红色的指尖从他的小臂、上臂、胸口摸到咽喉。
六卫都惊得因紧张而僵硬,他们是沈心腹,都知她复仇的底细,怕她有不轨之举。
却见十三夜眼睛突然像云翳移开的月亮一般亮了起来,拍掌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学着他运行的方式,沿手少阴心经将内力引入心脉,内力如朝阳般冲腾至顶,再经手太阳三焦经回至指尖,蓄力,一掌击出!
噼啪!
一声焦响,像是雷公拿鞭子挥了一下,在柱上啃出一道焦痕。
“这不就会了么。”他望着她,温和地说,眼神像是哄着月亮的云彩。
暗卫都觉得不对,蛾眉是个极通人性的美貌女子,混迹于教坊乐府,搜集信息。她见此情形赶紧上前道:“主公唤我们有什么吩咐?”
“除夕之夜本督要入宫侍奉守岁,不能带剑,只带朔入宫。残,你来安排,必要保证春水的安全。”
“是。”
“今天就当一起吃顿年夜饭吧。”
蛾眉心中非常诧异,督主大费周章,就为了陪这个新来的小姑娘吃顿年夜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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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风别业地下私狱。
地牢幽深,木栅、铁围,固若金汤。
沈自丹摆摆手让看守的狱卒下去,朔有些担心,沈自丹示意他将门锁好。沈双手合十,施了一礼:“白玛赛目,莲花王女。”
栅栏中一个囚犯,浑身戴着铁镣铐,手脚的镣铐上都有铁索连至铁水灌注的墙上。
囚犯抬眼,她金目凝视,伸出古铜色手指捏住沈自丹脉上命门,另一只手捏成剑诀,从他手臂上划过。顺着他经络,内力被逼出,霜雪凝结。“你,寒玉经已有小成,冰霜之使!”
兔起鹘落!白玛赛目如同一只猛兽般原地起跳而扑。
沈自丹根本无力反抗,已被她扼住咽喉按在地上,铁镣铐像不存在似的。他发现她的身法和戈舒夜的竟如此相似,都是如野兽般行动。“春雨剑法的寒玉经形态是人,天摩录形态就乃是飞禽野兽,乃至万物。俱因寒玉是克制,天摩就是纵欲,放任心中的**流淌,乃至成为真正的自己。
——只是不能是虚假的**,修习天摩录的,必得是对自己的心灵无比真诚的人。
他从世人眼光中走过,毫不在意;
世上对人类个体的规训,对他来说竟如微风不能拂动磐石,滴水不能撼动大海。
提督大人,你教的好啊。”
她放开了金甲如虎爪的双手,放开了沈自丹。
沈自丹抚着咽喉站起来,调整刚刚被压迫的气息,声音有点断续:“我教授大小姐并无藏私,明明和我自身所习心法并不不同,为什么她会走上你说的所谓天魔之路?”
莲花王女像一条大虫一般,脚步悄无声息但压迫感十足地来回踱步,只有镣铐的铁链在金石的地面上脱出清脆的碰撞声,金色的眼睛盯着他:“每个人的内驱力是不同的。
寒玉,就像是超我,以理想驱动;天摩,就像是本我,以本能驱动。但从人类冲动发出的物理实在来看,是先有本我,后有超我;低等中枢先发出冲动,后来演化出的高等中枢再进行抑制。”
“不知廉耻,靠本能生存,与野兽何异?
我不该让她走上这条走火入魔的邪路。”他犹豫了。
“邪路?”莲花王女眼睛睁大,好像不同明白这句汉语,她咀嚼了一会儿,道,“不,冰霜之使,你理解错了。不是像人类以为的那样,高等的就是好的,低等的就是坏的,超我就优于本我。人的意识和潜意识混沌交杂,共同保证人的生存。
虽然人类常用理想、共情、宽容、仁爱、忍让、克己复礼这类美好的词语形容超我,用贪婪、自私、无耻、愤怒、攻击性这类恶毒的词语描述本我,但人类比你们自以为的要更加恶,所以人类相处之间,必有争斗博弈。
不要说你们所处的等级社会结构,哪怕是最受你们推崇的亲子之爱,当中也有灵魂的压迫、意识的争斗。
这个时候只有以愤怒和攻击性,才能充分保证一个人自我的存在空间——当受到他人的侵犯时,他必须以还击来保卫自己灵魂的疆域。
那些不会愤怒、不会拒绝、不会反击,只懂得宽容和仁爱的灵魂将会从活生生的人中被杀死。
你会看到一个个真正的行尸走肉——这样活着的人只能发病、发疯。
先有雷霆,才能有雨露。
先有保卫自我和复仇博弈的本领,才会有真正的爱。
所以药师需要天摩,又需以寒玉克制天摩,二者冥冥实为一体。
就像万贵妃与皇帝,也是一样。”
“你说什么?这是大逆不道之言!”
“我是药师,药师并不像你们被驯化的汉人,觉得应当效忠于谁。
我知道在你们汉人眼里,你们的陛下是个仁慈开明的君主,他赈济灾荒、减免税赋,恢复被冤杀臣子的名誉,对叔父先帝也恢复祭祀——虽然他受尽了权力中心的折磨,从太子位上被逼退下,几乎死去,又复位。
你们便觉得他是个好人。但其实并非如是。
权力的中心也像一个生命的混合体,他如果懦弱而不能不能保卫自己,不能行使愤怒和**:他就需要别人保护自己,铁血的贵妃和铁血的西厂,你们就是皇帝的天摩;他就需要别人行使他的愤怒和**:那些妖僧妖道国师,就是他的**。
所以没有天摩的药师必亡。
新春的头柱香,就在明晨,皇帝即将降临永昌寺,到时你进奉的药师三圣药马上就要拖不住了。
你救不了莫氏姐弟,也救不了我。”
“督主,时辰到了,快更衣进宫吧!”朔在背后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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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府。
除夕守岁,韩偃看着韩氏几个表弟表妹都筵席上,百无聊赖地半睡半醒,眼皮都快撑不住了。韩春也跟过来:“哎,那小蹄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年节这种大事,她不是应当恪尽职守吗?”
韩偃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新年之际督公进宫伺候,怕是顾不上他们吧。”
轰!
“地震了吗?”“万花川迎风别业方向!”韩偃蹭地站起来,拉住韩春:“就说我醉了!”快步回房提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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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花川迎风别业已被一圈血红色的光环包围。夜色之中,月黑风高,鸟兽惊吓纷纷辟易。
一僧人头戴经幡,身披金银错彩八宝袈裟,手持人骨做的禅杖和骷髅法碗,颈上人骨法柱,随着他脚步的移动发出豁朗豁朗的撞击声——额上露出血色山字。
他身后随从人人皆手持一件人骨法器,如同白骨鬼兵。
“春水东去,冰使已离,我佛降临。”
红色光圈骤然收紧,如同丝网一般包络住迎风别业。
轰!僧兵鬼众齐撞大门,别业大门洞开,门后守卫吐血被击飞,散落地上。有守卫想要冲出门去,竟然被门上光网切成碎块!
月相暗卫以残为指挥:“后退!火铳,射!”
埋伏在两侧跑马廊上的火器兵弹药齐射,妖僧背后鬼众被射中者,噼里啪啦倒了一地——居然落地皆是人骨!
地牢中的莲花王女抬头,仿佛看到这一切:“傀儡之术,好久不见了。”
妖僧喃喃:“白玛赛目,贫僧这就来请教药师大能。”
望持腰斩大刀,趁这阵射击,带领卫队而上,试图重新关上大门。上弦、下弦一持连弩,一持连发火枪,连射跳逸进来的喽啰鬼众,“啐,这都是些什么?落地尽成了人骨陶偶!”
新月、蛾眉与渐盈是女子,分别以分析、情报和金钱为长,战力不强,退踞防守。此时新月观察到:“攻击那个妖僧!”
“且慢,那是,通元国师?”望的眼力极好,一眼看到那妖僧的脸。——却不料一望之下,那妖僧一张血符袭来,正贴在他额头之上!
望瞬间倒地!大门失守!
“把他拖回来!退守第二防线!”残鸣金后退,卫士们纷纷放弃大门,后退入堂中制高点。
鬼众用白骨之手推开大门,妖僧缓步而入,如同地狱中百手恶神。以手捏决,按在唇上,轻声吟诵。暗卫都觉得耳中骤然鸣起一种刺耳啸叫,牙齿战战,目中金星,头痛欲裂!
莲花王女:“幻听之术。”
“捂住耳朵!天罡北斗阵!”残尽力抵抗,召唤暗卫们结阵以抗。天罡北斗阵又乃却邪之阵,可以定人心性,正是沈自丹从昆仑台带回传授暗卫,本来的确可以抵挡妖僧法术,但“望被妖僧封住,失去意识了!”阵缺破一角,不能成形!
妖僧双掌一收,手中一环,妖力迸发,大声念诵!
鬼哭狼嚎,如地狱中百鬼夜哭,众人皆是毛骨悚然,不能自持,失去战斗意识,只想逃跑!卫兵们皆倒地抱头,有人失声痛哭,有人以头抢地,都是精神失常悲恸欲绝之态。这妖僧的幻听之术唤醒了他们内心最恐惧之物,正在意识之中折磨他们。暗卫们内力更强,用尽全力与心魔斗争,已无力支持战斗。
却只有十三夜一人还站在原地。她有点疑惑地看了看周围凄惨不已的人,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好好的。
妖僧眉头轻皱,目中露出不解之色,阴骘的目光盯住她,上下打量着她:“你是个聋子吗?”
“呃……”
“罢了,既然幻听之术对你不起作用,那就只能——夺魂之术!”妖僧如鬼魅般闪现至她面前,一爪抓向她天灵盖!戈舒夜只觉一股如来自地狱般的阴冷气流宠着她的天灵盖而来。
似是要吸走她的所有内力、精力和灵魂!
她不肯认输,按照沈自丹教她的内息运行之法,用尽全力抵抗!
“你是天摩?有趣——拿命来!”妖僧妖力全开,额上那个山字和包络住迎风别业的光洛一同发出红光,如同熊熊红莲之火照耀夜空。
莲花王女:
“药师将真正的秘密藏于水中,
风从高压流向低压,
水从高位流向低位,
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天之道,就是损有余而补不足。
既已连通,
就看谁的容量更大了。”
妖僧和十三夜两人同时两眼翻白,红色的包络瞬间向内回缩,直至集中在二人身上,像羊角扶摇那样旋转,在二人之间形成环流,最终集聚在十三夜胸前,心脏的位置。
所有的红色妖力脉络全部都被吸向那里,似有什么将妖僧所有的妖力往那个方向褫夺,连妖风和鬼鸣都停止了,像是下水道的水朝出口涌出一般。光络在那里变成白色,卷成一个刀柄的形状——不,是一把刀的形状,仿佛一把看不见的刀刺在她的心脏上似的!
那刀一直在吸,妖僧的右手扣在女孩身上——连妖僧的衣服袈裟、手上的皮肤、肌肉、血液都被吸了进去!露出森森的白骨!
闻讯而来救援的韩偃观察许久,见此情状,果断出手。一刀斩上去!
妖僧化作一滩白骨委地。
“啐,妖法!又是傀儡!”
大地传来隐隐的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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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寺中。
妖僧继晓气急败坏地看着眼前已经化为灰烬的傀儡,他不光妖力大损,连一条右臂也被吸的近乎呈干尸状!
“去,把莫氏带上来!我要以血补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