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凌顺着黄河的骇浪冲锋而下。沈自丹在船舱之中,将春水细细擦净,插入烧的滚烫的紫铜炉中,春水发出鸣动,火光中字迹显现出来,他抄录了一会子,掀起棉絮帘子,将目光投向将暮的河面。河上又绵绵折折地飘起了雪,船亟待启锚出发,两岸高广的山脉冲成平头的土塬,少女灯下初现的面容突然眼前闪回。他摇了摇头。船周围发出咔咔的声响,沈自丹警觉地问:“怎么回事?”他才发现全船把头、船工都紧张地盯着河与岸的交界:“河面怎么这么高?咱们走的日子有些晚了,黄河起冰了!”突然间有人尖着嗓子喊道:“前面堆凌了——降帆下锚!”船工拼命地接着帆索,哐哐哐,巨大的帆布跌下来,哐哐哐,铁锚投入奔腾的河水——越来越近了,肉眼可见的前面的冰坝。一阵剧烈的动荡,船颤颤悠悠在撞坝前停住了,雪白的冰晶堆积成交错的坝,堵住了水流。“为之奈何?”“回公公,只能明日召集纤夫,旱地行船了!”沈自丹看了看四周黑魆魆的土塬和河面:“这是临洮渡口?重金招人,连夜绕坝!”靳孝海道:“自丹,你素日最不喜劳民,此番是为何?”沈自丹长目一凛:“有几艘小舟从前日起就反复出没,看这里地形,最宜设伏!”
火炬映在堑道浅而浑浊的水面上,也映红了纤夫黝黑的脸庞。沈自丹身穿缥绿色绣翠竹锦缎曳撒,头抹乌纱立翅冠,外面披着白得晃眼的银鼠皮大裘,站在船头高呼:“今日劳各位驾!平安过坝,各人赏钱二十贯,是你们平日十倍!”纤夫们拧着不知道磨了多少次的纤绳、唱着千百年的号子,“一二三啊,嘿哟,使劲拉呀,嘿哟”,用肩膀头子脚底板子,将楼船渐渐拖出水面,沿着堑道,向冰坝下游拖去。
嗖嗖嗖,梭镖钩船的声音,然后是飞刀破空之声,纤绳纷纷崩断,纤夫一个个失去重心向前扑跌,楼船沿着陡峭的河滩倒退回河水中!船上靳孝海和护卫纷纷抽刀:“来了!”沿着细细的绳索,身形轻盈的一行黑衣蒙面人簌簌降落于甲板,阵风凌厉,二话不说,朝着沈自丹全力招呼过去!——七杀南斗变阵!
沈自丹冷笑:“手下败将!”六人已突破防守,扑面卷来!
第一个黑衣人接阵,独孤九剑破鞭式!“春水薄而软,招数奇诡,寒玉的路数应当更近鞭势而非剑势!”果然,虽不能招招克敌,却大体箍住了春水的攻击范围。下面接阵的是黑衣一高一矮两人,“闵少侠已然确定出沈自丹的攻击范围。谢先生,你使用拂尘,与师姐双峨眉刺都是短兵器,若单独对阵必然吃亏,你站在他攻击范围外,以金丝拂尘缠住春水,沈自丹过于在乎春水,必然不会放手,会往后收,此时出现一个短暂的相持,师姐,你趁机攻击他右手,得手后立即回撤!”沈自丹皱眉,果然击中他右掌!接下来两个黑衣人身材长大,上前,一人手中一块沉重的铁盾,另一人乌刃长剑。“袁小虎,如果对阵中所有装备你只能选一样,选什么?盾牌!春水软款,遇到质量远大于自身的铁盾,所有的冲量都会被反射回去,如不抵挡就会吃到自己的剑气,他一定会用左手掌力推平反弹的春水,而这时他的右手已经伤了,此时杨昶从盾后出正面攻击春水,他感到痛,一定会握得更紧。一切都要让他以为我们是来抢夺春水!”沈芸负痛,护剑之势更保守,却疏忽了——最后一人从他侧面一掌击出!一阵无色无味的迷雾!莲花王女的药师之毒,君流离!
沈自丹感到一阵意识模糊,他切齿:“好卑鄙!”他松开右手,寒玉华爪扼住了那人脖子,回旋拖到身前当作肉盾,左手换手接住了春水,同时对方同伙的剑也抵住了他脖子。“都不许动!”双方微妙地形成了僵持的平衡。
“各位好汉不要冲动,还可以谈。”大小姐,你我白受了如此多名节上的猜测,不想你我最为接近之时,竟是生死相搏。“你在昆仑台大肆屠戮,未撤走的昆仑弟子和陕甘群雄已全数丧命,连厨娘小厮都不放过,(画面闪现,谢若悬和莲花王女的救援小队刚刚潜入解开被缚几人,梁芳麾下的部众赶到,昆仑台大屠杀)有什么好谈的!快,杀了他!我们不可能再得到比今日更好的局面了!”“什么?!”沈自丹有些诧异,他下的明明是安抚赏银不追究的令,但是,“就算杀了我,你们今日走得出这条船么?春水照样还是会在我们手中!我劝各位脑袋拎得清一点,交出解药,我保你们今日平安离去!”
乌刃沉舸平平而持:“绿绮藏楼松下,流水变徵之声。沈自丹,其实我早怀疑你了。你道钱塘远在江南,就以为我们对梳山沈家一无所知?”
沈自丹冷笑不答。
“先父与梳山沈逸乃是旧交,两家一见如故,结为儿女亲家。我更与沈逸之子沈宜栀有总角之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杨昶平时骘然自持、表情不多,如岩磐般沉默的神情中,骤然燃烧起如火的回忆和伤痛之情。
“可是——他们家遭逢变故,早已去了!我父也因失去好友,郁郁而终!今日我一为盟主之仇,二为沈家之伤——你千算万算,不该冒充他!”杨昶咬肌一抽搐,目中杀意,出云十九剑的剑气灌注,朝沈自丹咽喉取来!——但同时被攻击波及的还有被沈自丹束缚在前当作肉盾的戈舒夜!
沈、戈二人不禁都一惊,沈自丹惊讶的是,杨昶居然不顾人质直接进攻;戈舒夜复仇之意已决,并不在乎杨昶在进攻时刺伤她,但她没想到的是,沈自丹后步一撤,将她抛开了。
春水的剑气如蓝白电光,沉舸的剑气如墨云沉沉,二人斗到一处,如乌云压顶电闪雷鸣!
杨昶在接近春水之后,似乎也受到了什么触动,内力如同黑色飓风,发出骇人的声响。与他擂台比武之时大不相同,肃杀之气如鬼兵过阵!沈自丹身中君流离之毒,内息不能聚集伤人,只能以剑招和春水之利破解。两人缠斗,转眼已是百招,杨昶竟逐渐占据上风!船上卫兵怕伤主人,不敢放箭。
“这是,出云十九剑?”刺杀众人也被杨昶惊到了。
“不,杨昶,你号称名门正派,也……这是春雨剑法,是妖剑上的春雨剑法!”闵少悛第一个认出来。“啥玩意儿?不可能!杨大哥他咋能练太监的邪功呢?”只有谢若悬目中微光:“不,剑法是没有正邪的,春雨剑法的确是《水寒煮雨经》上的功夫,但春雨心法和出云十九剑实则同源同门,内力运行方法及其相似——只是我昆仑从不知道,闻人悯人院主,竟然如此系统地研究过此心法,还在白㰋书院弟子身上实验练习了这么久!”
“沈某竟不知,杨少使也如此醉心于我西厂的剑法!”剑光的缝隙中,沈芸嘲讽。
“非也——阉竖,你们并不是第一个接触此剑的人!早在黄沙帮之前,我年幼之时,妖剑就呼唤过我。我杨氏叔伯垂死的惨状进入我的脑海,春水问我,要不要无上之力,为他们复仇,歼灭西厂主持公义!那时我年少无知,几乎入魔、铸成大罪。
从那时起,我就训练自己,抵御它的诱惑!天下剑法,收归我用,海纳百川,融会贯通!
阉竖,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冒充他,你不该冒充沈氏的后裔,让他家门蒙羞!”
——“哥哥!”江南夏日灼热的午后,懒懒不愿动,清脆的小囡奶声奶气的叫声。
剑气如决口喷涌的黄水,明明占了上风的杨昶突然如风中纸鸢溅血飞出,躺在甲板上,双目失焦!这是沈芸左手的剑气!黄河的夜浪发出破空骇响,拍向冰坝。
“我不想杀你们,我原本真是想放你们一条生路,怎么就是有人这般作死。”谪仙脱掉他温和的面具,露出阿修罗狰狞杀意!
——“沈逸,这是你儿女亲家、建宁卫同知指挥使杨晔亲口举报,你还有什么话可说!钱塘沈氏,藏书匿宝、罪犯大逆,抄家!家眷没入奴籍变卖!”我以为我忘了,原来没有,一点也没忘!
——“大侠我求求你,发发慈悲吧,这两个孩子,长得多好啊,求求你把他们买走吧!”“哎!夫人,老夫游历天下囊中羞涩,把刀当了,也只能买得起一个孩子啊……”“那,那你把女孩带走。我知道你们汉人喜欢男孩,可是求求你一定要把妹妹带走……我给你磕头了”“娘!——”“宜栀,对不起对不起……”母亲的头骤然垂下,嘴角血线。
——“不,不,求求你求求你,我不要做阉人,啊——”
家门蒙羞?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们杨家,其实可以选我、可以选我!我忍耐了这么久,这么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今日我也要你体无完肤、死无全尸!又是一剑!血花飞溅,黄水惊崩!
“杨昶,你好弱啊——呵,不,是我更强了!也是,”沈自丹抬起官靴,踩在杨昶伤口上,“杨少使簪缨之后、名门贵胄,怎能练得这春雨剑法——这令人肝肠寸断,被命运彻底抛弃和碾压的人才明了的,春雨!”
戈舒夜扑上前去,用身体挡在杨昶身上。
“何如,大小姐?你不是曾经很厌弃你的杨郎么?如今倒要以身殉情了?”沈芸嘲讽地道,他自己也有些奇怪,春水斩断他自我约束的道德绳索,催动着他的暴戾恣睢,他感觉这甚至有些不像自己了。
为所欲为原来是这么痛快!——原来这就是当年汪直在马上接受百官沿路朝拜的感觉!
“哼,我戈舒夜愿赌服输——但也绝不会原谅你!”
“不要不识好歹,让开!”沈芸第一次畅快地感受到自己内心的**,那是一种报复和杀戮的快感——他不用再善解人意地站在此两人中间为他们开解,他不用考虑周全地维护着每个人的名节和关系,他也不用滴水不漏不卑不亢地含笑回应杨昶的质询——他想杀了他,他也想杀了她,就把这对男女,把杨昶,碎尸万段!
春水闪耀着妖异的光芒。
原来连你也无法抵挡。
戈舒夜突然飞身而上,一手抓住剑柄,一手直接握住剑刃!她的血顺着剑刃流下,滴到剑柄上,被那些蓝色的涡卷星文吸收了——让春水好像骤然醒来一般,兴奋起来!
君流离开始发作,沈自丹的内力散乱,但这并不意味着强大的寒玉内力和愤怒不存在,和春水的妖力混杂在一起,如果不能在一点发出,那就原地爆炸!
黄河突然发出一声狂吼,两个人的内息混在一起,被放大万倍,冰坝炸开了!
囤积了十日远高于下游的蓄势待发的黄水混着碎裂的冰凌,裹挟着世人微不足道的恩怨情仇,推着楼船,浩浩荡荡地朝下游扑跌而去!
所有的人有一瞬间失去了平衡,仿佛脚下的甲板被一瞬间撤走,胡乱抓住能够够到的一切突出,也许是缆绳也许是桅杆也许是舵盘,被黄河浩浩荡荡推向未知的漩涡!
春水热烈地鸣动着、闪烁着,仿佛恋人相拥,婴儿回到了母怀!
前方礁石!春水所指,礁石被炸成碎块!迎面冰山!春水所横,冰山片片四散!
两人争夺着春水,根本无暇去抓任何东西,但他们却相对船保持着静止,不,倒像船被一个以春水为球心的空间纳入,船和春水保持静止似的!在这个空间范围内,重力也是均匀而平坦的,风、水的能量按照他们希望的方式进行了重排。
当然船上生死相搏的人没有理解这一点,船工们惊恐地匍匐在地:“他们,他们不会是河神爷爷派来的天兵天将吧!”“河神爷爷显灵了!龙王爷显灵了!饶命饶命饶命!”
空间之船乘风破浪,直到握剑两人中的其中一个内息用尽,戈舒夜一头昏死过去。空间瞬间收拢回春水剑之上,船再次失控,几番颠簸打转,闵少悛奋力扑上去拽开半昏迷的戈舒夜,被沈芸一剑砍中膝盖!船终于在解体前搁浅在岸上。各人像木桶中的石子般飞溅出去,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感慨自己命大,——只有沈芸,不,沈自丹,那妖剑在手,仿佛是剑气给他添了一双翅膀。只见他举剑一斫,纷乱的水面爆炸似的分成两片——他如水神河伯一般降临,谪仙一般稳稳地落在河岸上。
六人趁乱跃入水中匆匆逃窜,被激荡而刺骨的河水簇拥着,像被命运裹挟着起伏,毫无办法,闵少悛的腿伤在冰冷的水中散出血雾。
此时靳孝海调集起来接应围堵的沿河岸追击的锦衣卫骑兵,马上传来排排弩箭,在水中激起串串白色的气泡:“别让刺客跑了!”
沈自丹缓缓收起被妖剑激发的如飓风般充盈而狂暴的内力,身子突然一颤,口中吐出一线血丝——刺杀者的目的达到了,君流离的毒性发作,他无法聚敛真气,春水巨大的妖力在他体内冲撞,妖力越大,伤他越深——此计有点恶毒,他笑。但他不为所动,目中冷光如电:“哼,天堂有路你们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进来!我的仁慈已经用尽了。怀恩公总教我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此刻,我不打算再忍耐了——哼,杨昶,我本来打算放你一条生路,但看来,你们杨家是注定要把骨头都留在我西厂手中!锦衣卫副都指挥使韩偃的人现在哪儿?去给我围了云头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