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舒夜:
半个月的路程,终于能一一将剑解了交给迎客的弟子。紫云绕青崖,白鸟栖神台,琼枝悚错,檐牙高啄。西宁卫海子边的昆仑台,雄踞雪山地火熔潭,上冰雪下青翠,不愧当世仙境。
进关之前,沈芸突然转头问:“大小姐,你似乎总是不高兴。”
师姐与吟霜盈盈地立着朝我招手,她们是多么美、多么招人喜欢啊。
她们周围的少年英雄踌躇满志,期待却邪阵法练成,武林大害一除,自身扬名立万。
我却丝毫听不懂各门派间的切切低语,每天于半梦半睡之间惊醒,被莫名忧惧擭住心脏,瑟瑟发抖,梦见楼船灭毁大厦将倾,仿佛大难临头又孤身一人。
我的预感很准的,从小就是。
“没有,我没有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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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角曲檐的阳明厅,檐角的风铃作响,左观止慈眉善目地坐在台上,一点儿也不像一派掌门,尤其是昆仑台这样勘天机式的掌门,倒像村头歪脖树下瘪着嘴抽旱烟的老头儿:
“安全到了就好。你们七个后生,虽然学的是不同门派的功夫,内力劲道、招式走向都不大一样,年限、内力高低也不一样,但天下武功的理儿都是相通的。这个阵就是要你们发挥所长各展神通。加上西宁天高地迥,人一开始会气喘不适,你们就只管按部就班练个二十八天,保管能成!咱们住下以后,早、中、晚各练一次,头晌、过晌给你们讲讲课,到了日子再演练一遍,把剑扔到地火里,就行了。哎,姑娘们也得一块练,至于为什么呢课上给你们讲。安安心心住下啊,有事儿就找你们谢大哥,他一直跟着。行,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么?噢,今天算不算啊,今天不算。若悬、成寰啊,带他们山上转悠转悠吧,解解闷啊。什么琴啊棋啊箜篌啊随便玩,不怕坏,你谢大哥他们都会修。”
他叨叨半天,应声上来的两位弟子谢若悬、风成寰则玄纱纶巾,长身雅立、风度翩翩,简直如云中君子、仙人乘风。十个年轻人在下面看得目瞪口呆,出了正殿之后,袁彪实在没忍住:“咋,咋回事儿啊?谢,谢大哥那就是你师父,左,左观止左掌门?”谢若悬看着他结结巴巴的样子,友好地笑着说:“怎么,吓了一跳?师父说,我们这种才是没勘破红尘的呢。”闵少悛突然皱眉:“说到红尘,慧生大师……”袁彪、晁醒噗嗤一声笑出来:“人家守的是菩萨戒,还会唱经飞铙全套的水陆道场呢!”乔安贫苦着脸叹了一口气:“他被逐出寺,不知道家里怎么样。有人为了公义不顾妻儿,有人为了三亩薄田就出卖兄弟盟友。”一时各人无语,沈芸笑笑,转移话题:“听说昆仑台有一盏焦尾,能有幸得见么?”风成寰道:“就在西边最高的绿绮藏楼,松林绕着、院子里有三株树的。”
夜色如冰,寒星池底。
谢若悬:“师父,七师叔说天象不利,妖剑气数不灭,可是真的?我参不透。”
左观止道:“天行有常,人力微薄;尽人事听天命吧。”
谢若悬:“那此番岂非凶险——七人之中有内奸,早日除去能否扭转?”
左观止摇头笑:“若悬,你又犯了个妄字。昆仑台不过是滚滚红尘中普通的一个小破司天台罢了,古往今来,有几人能看透天命、瞧出来历史的大趋势?咱们虽然看着星星,但咱们自身和他人有什么分别啊?既不比人家笨,也不比人家聪明些。他们带着各自的打算巴巴地来,你知道他们意图是好是坏,而各自算计后结果能叫他们人人如愿么?雀蛙角力,蝇蝂互陷,最后结果是啥,谁也说不出来。就说乔安贫,就算他刀是锦衣卫路数,但他们一家都牵连在内,难道他特意回来灭自家满门?陕刀门是摇摆后投了,但晁醒是个懵懵懂懂的纨绔,这样的娃儿心思不深,不会太坏。再说沈芸,杨昶这伢子孤标傲世,未免对人要求太高,就连老夫,他都瞧不太上(左观止眨眼,谢若悬偷笑:“您还记恨他小时候说您邋遢呀?”)我们抱朴守拙、扶善助人就是,天道得慢慢看。”
话音未落,一阵琴声如西泠流水,寒沁夜色。左观止皱皱鼻子痰音浓重:“又在那儿显摆。”谢若悬笑:“师尊若不喜欢,也不会天天挂在嘴边损。”左观止叹了口气:“庭中松柏啊,只是他为家门复仇的执念太重,终须自己堪破。”炉火正旺,风成寰添茶进来:“听听,弹得多好。要说曲子是师兄熟练些,只这孩子通身一股飒朗的气派,如风扫平林、浪拍大江。”谢若悬闭目点头。一声凄鸣,竟是笛声厉冽,从半音直切入正宫,与琴音和在一起,不落下风。风成寰惊奇:“这位是?其志不在小,孤独断绝,仍能守正不屈。”谢若悬睁眼:“飞鸿踏雪闵少悛,他毛遂上台、独抗妖剑,对阵中一人独抵拳毛狮子赵忠全的朴刀,难怪能与长晔惺惺相惜。”左观止朝天鼻子一皱:“怪不得没说他坏话。”谢若悬和风成寰拼命忍住笑。
绿绮藏楼,大开的窗棂正框出崖上抚琴之人,新月如钩,杨昶青衣散发,雄姿英发。
沈芸侧头看了看,透明的手在焦尾徽山上按了很久,终究没有拨弦。他收回手,握紧又松开。
“为什么不弹?”微弱的月色中突然有人说。
沈芸并不惊慌:“大小姐又为什么不弹?”
戈舒夜低头抿嘴,不愿意说出那句“我一女子,插进去叫人笑话”。她梗梗脖子:“杨昶弹得,也不是很好。”
沈芸微微吃了一惊:“大小姐觉得应当如何?”
铮铮!
七弦一声如裂帛,铁骑冲突戈相拨!白雷连跳击天壳,倒演宫商角徵羽!
主厅里的人齐齐回首。左观止吹眉毛瞪眼:“这又谁?!臭小子,一身反骨,吓我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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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在松露台前的鱼素馆集合。左观止槌床大怒:“昨晚上你们谁,在绿绮藏楼,把我宝贝焦尾当琵琶弹!当我听不出来哪?你们太混了(是我教过最差的一届),好汉做事好汉当,自己给我站出来!”空气一片紧张,十个年轻人低着头,袁彪低声:“不是你自己说随便弹么……”戈舒夜蹙眉咬牙,硬着头皮想要承认,却见沈芸背对着她摆了摆手,上前一步,道:“左老前辈,是晚生的不是。”
“是你弹的?”
“正是。”杨昶听到沈云如此说,微微皱眉。
左观止两条白眉一挑,嬉皮笑脸:“嘿嘿,我很欣赏你,给我当阵眼。其余人,抓阄。”十人面面相觑,晁醒道:“不是谢大哥的阵眼么?”左观止道:“阵随势变。”一边兴高采烈地:“我先给你们说说为啥要姑娘们也练,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啊不对俗话说阴阳调和,七阳三阴所谓太阳,阳之盛也,却邪;春水乍暖还寒,七阴三阳,近于太阴,非太阳不能制衡。又说五行生克,冬日,斗杓北指,五行水北,正是春水大利之时;女子为坤,正是后土之宗,以土克水……”袁彪小声:“口气好像算命卖膏药的……”“谁!?”左观止耳力敏锐得完全不像个老人,拂尘一指:“你个嘴碎,抽到了啥?”
第一次阵位:(北斗)贪狼(乔安贫)巨门(袁彪)禄存(晁醒)文曲(谢若悬)廉贞(闵少悛)武曲(杨昶)破军(沈芸)(天行)风(乔安真)云(戈吟霜)雷(戈舒夜)
昆仑台侍立的众弟子议论道:“果然是天意,和各位少侠的功道与性子符合得很好。只有沈少侠,似乎太谦谦君子了些。”“也难怪,掌门随手一指;但谁又能说破军不是沈公子这样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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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摇光:
他是谁?忧伤染进眼瞳。
她们是谁?三个身躯残破的神女。
他们是什么人?在风雪之中降临大地,带着离人的眼神,回望,然后向前方探照出茫然又坚定的眼神。
她们动了,血肉复原,如同湛蓝的海子边上佛前不谢的红莲、春夜里花雾般娇艳的樱树、从最高的石台上坠落的神风。原来她们曾经这样鲜活而美丽,她们是怎么失去子宫、失去心脏、失去高贵的头颅?透明的肌肤在干风中风化,身躯干瘪如骷髅,还仍然高举干戈、身披铠甲,保持着前进的姿势。
这条路还有多远(生无可息)
向着前方的乐土向着天海之间(吾将去汝适彼乐土)
你们想告诉我什么?
幻听姬摇醒我:“你做梦了?”“嗯,一个穿靛蓝衣服的男人,他说什么我听不清。还有三个女子的雕塑?”幻听姬眼睛好像久违波澜的深井反射出午夜的星光:“如果你愿意听,以后就会听清。这都是陈年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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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观止手持一枝松枝作杖,在台上指点:
这个《寒玉纪年》是一群上古遗民留下的编年录,大约写了一些他们的琐事纪年,咱们最近整理了,具体时间还不能确定,虽然有些神混,大约提到了这妖剑的来历,姑且一听。
这要先从这群遗民说起,这群人自称“流离”,祭自然神,曾经乘船登岸,有很高的抵御灾病的能力。《纪年》上记载多次瘟疫、地震和水患,但居然他们都有法子治。因为经常施药、救人,他们被陆上人,哦,他们管外族叫“陆上人”“原初人类”,唤作“药师”,所以有时也自称药师一族。后他们亦有高超的建造、铸器之术。灵器用处不同,有的吹毛断发、有的沟通雷电,有的却能医治疾病,且灵器百年如新。纪年中《灵器经》曰:身者神殿,器外延。初混沌如冥冥,灵入之,合鸣。律近大响而激,倍力风雷景从;律悖益混,神志丧乱,过载崩。寒玉、天摩,灵律经也。器寻其律,如鸟随群;内息唱和,数里而鸣。药师大力而长生,合鸣故。
意思是灵器能与习武之人的内力相呼应,若气息相和,则如虎添翼内力倍增(注意这里左观止他们理解错误了,不是内力而是性格**);若内息与灵器冲撞,则会丧失神志、甚至崩溃而死。
闻人院主道:
《寒玉纪年》原本书院中流传下来的孤本,偏门杂学,别说阉贼不会注意,若不是左老前辈以星象指点,连我也发现不了。加之佶屈聱牙,送上昆仑台修订三月才得全文,提到妖剑的《灵器经》对水寒煮玉经也只是一语带过。余篇载的都是天外飞星、水中栖居、鱼鸟之族、药师女娶、母系之族之类的奇闻轶事。据我所考,天摩不详,文中所提“寒玉”是《水寒煮玉经》的前身,与出云十九剑大有可能同源。药师族蛮夷之人,阴阳颠倒、纲常无序、上下不分,女子暴戾野蛮、断发纹身。煮玉经内力寒邪,原是女子单练的阴毒邪功,《列圣录》中载风花海三圣女即修习寒玉或天摩,威力无穷可呼风唤雨,但大损阳气,绝子绝孙,男人实不宜修习。只有东厂阉竖为求速胜建功,不顾生死,练这自损八百旁门左道的魔功,君子不齿。
左观止道:妖剑春水乃是药师遗物,揉剑法合铸,刃、锋、前脊、后脊及柄的钢制各不相同,近柄处星般蓝纹如涡卷分布,上有铭文如蚊嘴蝇脚,给大家念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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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铭文(第一节):
冥冥不语
存在、偶然
消亡、即死
神赐予人类唯一实然之公平
——一切被创生之物都有其终结之日——
玛门权势都低伏于它黑色的羽翼
直到智慧女神降临、打开黑色的窗棂
直到智慧女神被玛门收买成娼妓
玛门要骑上死的脊
于是背弃人类流离
抛却祖先后代流离
往前往后往时间的缝隙
在远在近在扭曲的星星
永生和繁衍只能选一样
否则罪就在你的生上
人类归了死
药师归了永生
剑的骨、处子的肉、药师的血
神的那张牌永远在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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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露台阵摆。十人嘴里哈着热气。
三个少女站好镇位确定一个等边三角形,阵眼沈芸站于此三角形中心。其余六人两人一组站于三角形三边中点。左观止一声令下:“进!”六人上前,构成此三角形的外接圆,六人各站在未被女子占据、距离自己的九等分点上。又令:“结!”六人重新成两人一组,背靠背占住外接圆六等分点。又令:“还!”六人仍回到开头三角形原位。再令:“守!”六人龟缩至三角形内接圆六等分点上,并和少女组成的轴线稍稍侧一角度。再令:“结!”又组成两人一组。再令:“散!”回到内接圆六等分点。如此反复多次直到口令娴熟。左观止表示很满意:“不错不错,孺子可教!这只是原理,若真迎敌不必死守站位,活用为上。待阵时用散势,一旦自己范围内目标,立即聚散为结势,夹击消灭来敌。此为静态阵,练习判断相对关系;马上入动阵,阵眼开始移动、三镇点不等,更需见机。”说罢他让沈芸移动起来,三女与阵眼始终保持大致的等分关系,六人加上,移动得也很顺利。左观止捋须:“很聪明!演习,你们各自带上趁手兵器,不出鞘抵挡看看。昆仑台弟子,攻击!”
侍立的昆仑台弟子一色青纱棉卦、手持桃木剑涌上来便刺。
登时阵法乱作一团。沈芸手持模拟春水的包裹,只管后退不应战;六少年恃艺高而胆大,竟各自为政酣畅战起来,青袍弟子大多内力不如他们,一一被击退;乔安真与戈吟霜犹豫着不知道应该跟随沈芸还是六人;戈舒夜在混乱中失声道:“喂,阵……”青袍弟子们虽然武力不及,显然张弛有度,被击退下来的人迅速改变位置——是要往沈芸处包抄!戈舒夜急了,吼道:“不好!你们六个,快回防!回来!师姐、吟霜不要跟着他们,到阵眼旁边!”乔安真和戈吟霜犹犹豫豫退回来,那六人哪肯听她一个小姑娘使唤,眼看流窜弟子攻到沈芸身边,戈舒夜长剑一甩三招连出——出云十九剑精义三式!雁字荡、鱼龙回首、鸿鹄宿雪!这是连续的一套攻击动作,跃出直击、乘势环扫、斜下横拉、踢、直击、旋转回扫、回马。锄荡开三两个追击者。沈芸看得有点惊呆了,但觉得有点奇怪,大小姐动作不太熟练,怎么简直像是偷学来的。他往后一退,阵好撞到悄然上前的左观止,左观止单手成掌虚劈,沈芸抬手一栏,正中老头子下怀,一伸手把剑薅了。
“你们输了!”左观止炫耀地展示手中假的春水。
“你耍赖!”戈吟霜跳叫道。“嗯嗯嗯,我耍赖;等阉狗一刀削掉你的小胳膊,你就知道老头子我是不是耍赖啦!今天晨练就到这里,好好喝些热汤水,待会上课。”左观止嘚嘚瑟瑟地说。沈芸咬肌一动,其余六人刚反应过来,脸色都有些难看。吃饭路上不禁吵吵嚷嚷,只听袁彪“闵少悛都怪你”,闵少悛“哦你没动”,晁醒“这个阵原来大有妙义,我们下回应当紧跟沈五哥的剑芒和大小姐二小姐她们的位置”,只有乔安贫沉默不语。“安贫哥哥你怎么了?”乔安真细心地发现了。“不顶事,一个都不顶事。”他心事重重地喃喃道。
戈云止、闻人悯人、乔老酒在屏风背后观察着,乔老酒摇头:“看不出来。”
闻人悯人低头:“但是妖剑确实辉泽有光,是寒玉经内力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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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中。袁小虎拦在路上:“是你弹的?”看到杨昶冷面抱臂站在一旁,沈芸已明白,以袁小虎的音律造诣,绝不可能听出曲中幽微:“七弟,不是我能是谁呢?”杨昶冷锋毕露:“当众欺瞒,破坏阵势,你知道后果么?”“杨兄,是否信不过沈芸。”三人对峙,突然月下黑影一闪,紧跟着的是闵少悛与晁醒的剑光。“怎么回事!”杨昶纵身追上与闵少悛齐驱。晁醒下来:“沈五哥、袁七哥,有人在封剑室鬼头鬼脑。”沈芸拦住他:“有杨闵二人足够,我们三人回防封剑室,以防调虎离山!”
三人前脚赶到,月下空气紧张。不一会儿,杨闵二人回来:“障眼之计,跟丢了!可有人来过?”三人摇头;“未见有人。”此时左观止只穿中衣,带着弟子明火列班而来,乔安贫也随戈云止等人出现。谢若悬道:“七师叔(施摇光从星象看到了异变,七人中有叛徒)所见果然无误,从今日起弟子日夜排班,守护妖剑!”众人嘈杂半夜才散去。杨昶冷眼瞪了沈芸一眼,拂袖而去。晁醒低声道:“沈五哥,其实以你智慧,当作阵眼,我觉得左老前辈的选择没有错。”沈芸笑笑道:“多谢六弟,只是武功修为上,我确不是一流。”晁醒有些吃惊:“但你剑气光华最盛啊,是我看错了么?”沈芸道:“梳山剑要求厚积,激流正是内息不稳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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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摇光:
梦中人头簇簇,一个白色的身影被围在圆碗装的剧场中央,大声申诉:
人,是我生而为之;乳和子房,是神造我时便带的;而“女”,那穿了枷锁跪在地上的,是你们人强加给我的桎梏!
穿长袍和战甲,持盾和干戈,窥探星星,阅读神的诗歌,窥探人类权力的分割,再将它们向人群诉说,这是神的灵在我!
冥冥不语、冥冥无形,冥冥无所不在不知,
那将男根安在神两腿中间的,难道是神么?
难道不是你们男人么?
我没有罪!
第一个,没有腹;
第二个,没有胸;
第三个,没有头。
将你的孩子,将你的爱情,将你的智慧,献在祭坛前,背对人类斧钺刀镬。向前,向着大海,向着星空!
王将遇到第一个:没有腹。
逆光中我看到一个华衣女子,身上皮袍缀满了黄金和五彩的宝石。远处站在经幡下的,一个英武年轻的喇嘛一身金衣,旁边的一个素衣的汉僧,一个襁褓在他怀中,发出嗷嗷的哭啼。他俩都望着她,而那华衣的女子始终没有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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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到了第二十日,一进攻仍然要阵乱架散。左观止翻了个白眼:“横竖就是这样了,倒不如下午放个假不练了,统统出去游玩散心。”昆仑台下来就是柴家集,九月二十五至二十八是三日大集,杀羊喝汤、炉火彻夜。一到了集市上,有垦荒人的绿菜红柿、白馍辣子、盐巴咸鲞,有牧人的氆氇毛毡、奶疙瘩糌粑,也有货郎挑着烛台、跌打散、香粉梳头油,还有磨剪子抢菜刀、补锅锔碗,叫卖什么的都有。袁彪、晁醒、女孩们欢呼雀跃,几人围坐一齐,雪白的羊汤煮馍喝下一大碗,就上两口甜涩的红柿酒和呛人的高粱烧,纵是乔安贫的八字眉也露出些温和的暖意。
戈吟霜嚷嚷着要买两个飘带坠子缠在剑柄上,于是一群人围在杂货摊上。“这个好,正好配你!”袁彪拽起一对铜镏金的小老虎坠子朝她面前掷去,戈吟霜嫌弃地摆开:“要银的或玉的才好!这表里不一,啧啧啧!”晁醒打眼扫过去,摊子上没什么名贵东西,多是银匠的老把式,但也有几样精巧可爱,便拣了几件成色好的拎在吟霜面前。摊子上也卖剑坠、马扳扣、搭扣、鼻烟壶之类,后生们也纷纷上前看着解闷。
“闵少侠你不去?”戈舒夜和闵少悛被远远地挤出人群后在一边站着。
闵少悛道:“没那个闲钱。”
戈舒夜道:“你的吃穿用度不是归盟里开销么?”
闵少悛道:“二小姐一对飘带坠不得六钱银子?够我们华山弟子大半个月了。小乘庄以来,师父便断了我的钱粮。倒是晁六,与我境遇相似,竟毫不放在心上。——你怎么不去?大小姐叫我一说,竟心疼钱了?”
戈舒夜道:“也不是。我的还能用,不拘非要买对新的。”
一边戈吟霜看上了一对银蝴蝶抱珊瑚瓜,翩跹欲飞精巧无匹;一对玉蝉,虽小了些,正宗的籽玉沁黄皮料子。正无比为难中,不禁道:“到底该选哪个啊?都好的很,这手艺雕工,可是今日不买,下次怕碰不上了!姊姊,表姐,要不你们也买一对吧?”戈舒夜远远地摇摇头,戈吟霜便撺掇乔安真。
戈舒夜继续说:“也不是不喜欢。我十岁那年,跟娘回舅舅家,也是赶集看上了一对镶翠绿玉环的钗,那钗真漂亮啊,我便哭着喊着要,爹娘也给买了,戴在头上都说好看,我日夜不舍得摘下来,后来带得久了,磨得旧了,直到练武摔碎了一只。——那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东西都是会磨损的,以后我对东西就没那么拘了,能用就行。人生精力不多,若是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着墨过多,就没有力气去追逐真正想要的了。”
闵少悛乜斜眼睛看了她一眼,嗤道:“听起来还有几分开悟的意思。那大小姐真正想要追求的是什么?”
戈舒夜张了张嘴,然后:“我好像并不知道。”
闵少悛眼睛彻底盯着她,嘲笑:“这怎么也能不知道?”
戈舒夜:“对你来说是很容易的吗?弄清,想要什么?——出人头地、成为一代武学宗师、将华山剑法发扬光大,振兴华山?”
闵少悛有些不好意思地侧头,戈舒夜都说中了:“那大小姐呢?”
“你们在那儿嘈嘈切切地说什么呢?”戈吟霜插进来,“闵四,不然你替我挑?”闵少悛看了看,拎起来一对十分粗糙古拙的铜蜻蜓,丢到她跟前:“不容易坏。”“你们刚刚说什么?”戈吟霜不依不饶地问。
闵少悛白她一眼:“关你什么事?”戈舒夜道:“也没什么,想想将来,如果我们能出人头地……”戈吟霜眼睛一亮:
“好啊!我要做一品夫人,儿孙满堂!表姐你呢?”
乔安真腼腆笑笑:“希望家人都能平平安安,我能得托良木佳偶,一切遵瑾守礼、举案齐眉一生。”
袁彪嘲笑:“这都什么妇人之见!我要让袁门成为陕甘第一大帮!我要当盟主!”
晁醒道:“希望陕刀门能平安!我想成为像阿巴汉那样的驯鹰高手!和雄鹰一起飞!”
杨昶、乔安贫被人推着,一边嘟哝着“这什么玩意儿”,酒气上涌还是忍不住:
“全乔家都平平安安的,爹,我会混出个样儿来给你们看的!”
“愿沉冤得雪,祖先保佑,愿我能成君子、仁义楷模,上无愧天地庙堂、下光宗耀祖!”
人群阑珊,沈芸悄悄递给戈舒夜一支银梳,上面几笔烧蓝小画:“我们一起凑的,药钱总不能让你一人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