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派斗剑已近尾声。杨昶果然独占鳌头,闵少悛与他战平,因借剑利屈居第二;袁彪刚猛无匹,战胜堂兄袁豹在袁门脱颖而出,然实战经验不足,在乔氏分家乔安贫和沈芸之下,惜败陕刀门少主晁醒,(“哼,那个花花公子。”袁彪不甘心地道)列第六。坐次基本排定,人人期待的最后一场,竟是梳山乔沈两支的对弈。
暮色已落,晚霞四合,刚下了一阵雨。晚风中混合着白日的余热与夜里的凉气,不均匀地拂过衣袂裙裾。此时斗武石台周围满了人,乔安贫一对八字眉、一双绿豆眼,旧衣葛衫愁眉苦脸,抱刀立于台上。“表姐,他怎么不用剑?”戈吟霜问道。乔安真叹气:“他是老酒叔的独子。婶娘去得早,少年时候出去闯荡,觉得梳山剑笨重不趁手,改换门庭投了他人学刀,老酒叔差点把他赶出家门,近些日子才回来。听说从前与谢先生、杨大哥很是要好,不知怎么现今倒生分了。”
人群外围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喊道:“沈芸来了!”只见一道淡蓝色的人影如同一道流云,轻盈地落到了石台上,正是沈芸。众人纷纷叫好道,“好俊的轻功”!
少年静立,阖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花露气息的晚风。他皮肤很白,那双覆在浅灰色瞳仁上的眼皮就像是透明的似的;梳得干净的头发,颜色似乎也比常人的浅一些。阖着眼睛的时候,仿佛整个人都与围绕着他的草烟夜雾融为一体,根本不为这个世界所动,连从乔安贫刀上伸出苦涩的剑气也被这流雾包容化解。
乔安真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那姓沈的小子长的可真俊哪!这群后生得气死啦。”
沈芸开口,清晰的官话里微带南音:“乔兄,请(qin)赐教。”
乔安贫双刀出鞘——八斩刀。毫不做作的刀风卷着寒气朝他扑去!
梳山理海。
乔沈家传的剑法,在武林中古朴笨拙到了极致,甚至已被乔家子弟抛弃。
他睁开眼睛,众人微觉异样。不同人在练剑之时,神情很是不同,好勇斗狠之人往往面色凶残,修心养性之人淡然平静,但纵是大师高人,搏杀关头也不免露出凶狠之态。——可是他都不是,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应该是——认真。
不是狂热、不是仇怒,没有惊慌、没有窃喜,只有纯水一样的全神贯注。
在短兵相接前一瞬,他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仿佛在等——
没错,在等金玉交撞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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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冽的刀光将两人裹到了一起,然后——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剑锋交撞的声音密集而连续不断地传出来,作为裁判的谢若悬快速的报着招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数字转眼就报到了四十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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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弟子中有人道:“梳山剑笨重,不宜打快,乔安贫在逼姓沈的小子出错呢。”声音中气有些弱:“八斩刀重实战,讲究刀刀到肉、一击必中,这么多杀招,乔安贫竟没伤他丝毫?”华山弟子纷纷让路:“闵师兄!”“也许是乔安贫手下留情、点到为止呢?”闵少悛摇头:“此役分胜负须见血。”冷不丁一个低沉嗓音,杨昶站在不远处:“节奏变慢了。”
谈话间,招数近百。但之前晨鼓般密集的剑击声,已经逐渐缓慢到滴水的速度了。“乔安贫会输?我爹说,他当年可是乔氏独秀破门而出的啊!”袁彪问。乔安真道:“梳山剑抱朴守拙,重在防守反击;八斩刀搏杀在兔起鹘落间,体力消耗很大。安贫哥哥应当很清楚,不该拖到百招后。”
沈芸的剑法突然一滞,仿佛在流畅的乐曲中突然出现了走调的音符。乔安贫不可能放过这一瞬,白刃突破朝沈芸喉管冲去!众人一愣,是杀招!沈芸一惊,反手力拨,刀锋划过他左臂。
“胜负已分,停手。”谢若悬腾地站起来,“安贫兄!”
“承让。”乔安贫冷着脸说。
血已经渗过他的外袍,沈芸神色平淡,单手抱拳:“多谢赐教,小弟获益良多。”他眼神的余光在人群里仿佛不经意地一飘。
“看不透。”闵少悛摇头,他是说剑招。
“看不透。”师姐摇头,她是说乔安贫。
“看不透。”杨昶摇头,他是说沈芸。戈舒夜远远站着,双手交握,紧紧看着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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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义厅内室。
戈云止、慧生大师、白蘋书院院主闻人悯人、乔老酒与谢若悬围坐。一张红纸:
杨昶闵少悛乔安贫沈芸晁醒袁彪
“有内奸。”谢若悬简洁地说。
高冠香佩、雅质美髯,正是杨昶授业恩师闻人悯人:“左老前辈与我通信,正是此意;盟会后春水时时癔动,应了《寒玉纪年》之言,以沉舸为祭、出云十九式压制后还能反噬,大有可能是有修习阉狗《水寒煮玉经》邪功之人在附近,引起共鸣。”
乔老酒神色凝重:“袁彪、杨昶看着长大,不会有问题,其余都不可信。闵少悛从小养在华山,常效义严从慎心怀偏私,他暗有愤恨,今日又受剑蛊惑,这还在明处;沈芸虽是我同宗师兄沈大全亲荐而来,毕竟远道不知根底;陕刀门倒是世代交好;乔安贫这几年浪荡江湖,我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戈云止看看红纸,转头问:“除了春水与水寒煮玉经的渊源,阉贼谣传这剑有再生造化之力,可是真的?”
闻人悯人道:“《灵器经》曰:身者神殿,器外延。初混沌如冥冥,灵入之,合鸣。律近大响而激,倍力风雷景从;律悖益混,神志丧乱,过载崩。寒玉、天摩,灵律经也。器寻其律,如鸟随群;内息唱和,数里而鸣。翔士神卫大力而长生,合鸣故。只说寒玉经与妖剑共鸣可使阉贼内力大增,这正是我们要防的;却并未明载妖剑有再生造化之力,硬说也只有翔士神卫长生数字。”
慧生大师叹气:“生老病死,八苦之数,人人望得解脱;不肯循因果行善积福,反执着于妖邪之道。黄沙帮、灰狼帮惨案历历在目,却人人欲念愈炽,生恐落于人后。”
众人摇头太息。童子在外叫道:“飞鸽传书,铁喙青羽,昆仑台!”
戈云止点头,谢若悬谢罪趋出。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一会儿,谢若悬进来,展信示众:“家师来信,大火西流、荧惑逆行、七杀震动,大动之象。雷水解,上震下坎,利西南,快走。昆仑台在西北,不可直至,须行方违,绕路。初六变卦,雷泽归妹,路上有女子,有嫁女之相。”
众人拊掌:“左老前辈真乃料事如神。”谢若悬亮出的阵图墨香莹然:
方违晁家庄。
带头人:戈云止;闻人悯人;乔老酒;慧生;严从慎;
戈舒夜;戈吟霜;乔安真。
三参曜斗,天罡却邪阵:
谢若悬;杨昶;乔安贫;沈芸;闵少悛;袁彪;晁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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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星高照,启明当空。一行人在马上回望灯火绰约的山庄,如一条光带缠在半山腰又顺势而下。突然,金鼓大作,星星点点的火把明灭,像一条火蛇意图吞下这人间盛景。一行人热血上涌,只听妖剑一阵激动,谢若悬道:“他们进庄了,不要回头,快走。”
山庄内,灯火通明,空无一人。梁芳怒极踢翻了一把椅子:“空城计也,怎么跟娘娘交代!?靠不住的东厂,咱家等不得了,联络陕刀门准备动手!”靳孝海仍是一身白僧衣,重瞳白翳的眼睛望着山脉旖旎的脊线,藏在僧袍内的手指摩挲着一张字条:
“剑中有秘,随而不击。晁庄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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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会结束,只戈云止与谢若悬。
“昶儿又去找你了?”
“黄泉剑出,破军曜王;不死走地,药师还生。他还抱着化春水为己用以报大仇的期望,况且,我自身也有思量。”
戈云止抬起鹰一样的眼睛剜了谢若悬一眼:“谢先生请说。”
“盟主,天狼西垂,辅星暗灭,妖剑气数方兴未艾,大有驻宫之势,天象大危。七师叔的原话是劝盟主藏而不动,待破军星升起时再作打算。”
戈云止苦笑:“劳动施七先生天目?这妖剑作孽太多,拖到今天我已是不堪……谢先生,令师叔可推过我的命盘、知我心愿能达成否?”
谢若悬突然失笑道:“七师叔不会推命盘。”
施摇光:
星家总是说: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
幻听姬说:“若说天上的星星,比陆上的人类多得多,也许比从产生到消亡、所有在时间中存在过的人类都多。大概能构成俩集合用来映射,硬说的话,也不算错。”
十三岁,她落下脚那年,转眼宫里来了内敕。全家的额头贴在地砖上,可我不会推命盘。
祖父一夜愁白了头发。“别怕,”一片慌乱、翻书和想法子声中,只有幻听姬一切如常,她握着我的手,“知道什么,就说什么,药师从不必因人的权柄而曲意说谎。”
漏夜,华服凤冠的女子被珠翠簇拥,她的身体已经衰弱,只有眼睛还被权力燃得发亮,像是一堆绸缎灰烬里包着最后一块不肯熄灭的炭火。
“那野种将来怎样?”
面对眼前错金的星盘,我犹豫着,闭上眼睛,也没有任何画面。我一定面露难色。
“都退下!”奴婢们呼喇喇地退场,她身子前探。
我能确定关于这孩子唯一的事实:“他将来会死。”她的眼睛突然白炽发光。
我双手几乎托不动她赏赐的金子,一个瘦弱的老太监佝偻地举着灯笼,长长长长的高墙上只有一个昏黄的光圆。在仿佛被人遗忘的寂静中,他突然颤抖着开口:“仙姑,救救那娃娃,他是龙子龙孙啊,求求你救救他。”
我蓦然,他理解错了我的话,我的意思是:“她,也会死。”
那太监驯顺的眼睛像是被蓝白色的闪电照亮。(贵妃党和太子党双双重燃斗志)我抬头寻找,看见星星连成一个武士,执剑刺破方形的天穹。“有一把剑,”我说,“你能看见么?要有一把剑。”宗祠里发下不能理解的约望,三星这么明亮,我把三星当做我的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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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家庄。灰瓦肃整,黄墙延绵,一排沿街店铺上了门板,看得出平日生意不少。
“大哥,我们不能被姓戈的忽悠着卖命。他家大丫头早打算配了姓杨那小子,就算醒哥儿能把二丫头领进门,还有二女婿当家的不成?”
晁百里道:“杨昶那是世宦,将来肯定要回老家袭爵的,我看二女婿接班的可能性不小,晁家家底不薄,配他个外来户绰绰有余。”
晁五步尖笑:“要真有余,怎么不见人家直接来说亲?可怜我们五家都被这姓戈的团团使唤,满打满算,每家也只占五分之一。就算华山小子寒酸,戈夫人姓乔、乔夫人姓袁,戈乔袁三家可是姑表加亲,袁彪乔安贫哪个不比醒哥儿更亲些?钱塘沈家居然大老远荐过来这么一个漂亮小子,这司马昭之心还不明白?”
晁百里犹豫:“在陕甘经营这么些年,我老脸还要,总不能临了落个出卖兄弟、晚节不保。”
晁五步道:“大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梁公公是皇帝、娘娘身边的人,效忠公公,那就是效忠皇上!这才是大忠大义、是正理!梁公公还答应咱们,若是东西到手,加官进爵、荫蔽子孙。那咱们醒哥儿,还不得娶个尚书宰相小姐?再说,梁公公已然到过庄上了,若是叫姓戈的知道,也不会放过咱。”晁百里咬咬牙,投出一支令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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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令!”天擦亮,晁家家丁站在岗楼上,火把还没熄灭。晁醒方脸细眼,一骑上前,慵懒地道:“鸡肋。”寨门哐地一声放下了,一行十五人旖旎入内。“你们单眼地瞅着我干什么?有客人!新沏的碧螺春呢?金雕给我喂了么……”晁醒跳下马,一边熟练地使唤着。贴身小厮上来,眼光非常紧张地盯着来客一行,一把上来搭住他腕子往内拉,晁醒抬鞭要打,后院一阵狗叫,他突然道:“不好!”戈云止猎鹰一般迅疾反应:“砍断绳索,别让他们关门!”杨昶闵少悛一青一灰如双鸟骤起,拉了一半的寨门重重摔在地上,刀斧手呼喇喇围上来,弓手占据夯土围子与四角岗亭。
戈云止并无惧色:“叫晁庄主出来说话!这是什么意思?”
晁百里咬牙不语,晁五步上前道:“戈盟主,我们区区草民自己过日子,和皇上身边人作对有什么好处?既然这剑妖邪异常,不如交给朝廷秉公处理,咱们能力有限,也算仁至义尽了!交出东西,毫发无损;不交,今日交代在这里!”
戈云止声音浑厚,沉郁冷笑:“朝廷?晁庄主,你说的这个朝廷是三省台阁,还是那穿蟒的东厂?”闻人悯人趁机叫袁培等人吆喝起来:“晁庄主投靠阉狗出卖生死兄弟!”家丁一片哗然:“庄主忠义,断不会这么做!”“庄主必是中了阉人奸计!”防守眼看就要崩溃。
晁百里浓髯中哼出一声浑厚内力:“事已至此——晁家子弟听着,奉贵妃娘娘密令!今日我们陕刀门与戈云止这个反贼恩断义绝!放箭——”
“谁敢!”一声带着内力的清啸,只见沈芸一手搭住晁醒肩井肩贞,另一手持剑按在他脖子上。
“好小子,前番还说你是绣花枕头,倒是小看你了!够毒!”晁百里切齿。晁五步仓皇张望,大声道:“不可伤了大少爷!”晁百里肥厚的手按住他兄弟,他看了看房屋连片的晁家庄,又看了看晁醒,眼珠通红,咬牙切齿:“反贼必除,儿子可以再有——放!”
晁醒两眼发直。
一拨弦响,人仰马翻,众人纵身掩体后躲避。千钧一发,沈芸用力一勾,将失魂落魄的晁醒拉倒在马厩后,擦着头皮飞过几簇白羽:“没点你穴,为何不躲!”晁醒两眼望天:“昨日说好了,谢大哥为首,咱们按年龄本事排,叫你一声五哥。本以为我俩逼我爹退却,两边虽然闹僵,不伤人命总还有回寰……”“嘘……”沈芸压唇,地上马蹄震动,“他们有援兵!”好不容易冲开的寨门可能被合围!
箭雨中一黑影飞身而上!
两盏雪白的刀刃突破重围,一把钉在晁百里肥厚的肩膀上,一把切断他浓髯,按住他喉管!那破空无当的刀法——乔安贫!
“连自己儿子都吃,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自己碰破一点皮就号丧。”乔安贫阴惨惨地将刀更深地扭入他肩膀上的肥肉,晁百里杀猪一样惨叫,“你们,把箭放下!”家丁畏惧,溃散如草偃。
“乔二哥!”晁醒站起来,脸色惨白,“留我爹一条性命!”
乔安贫停手,“自然,我们还要靠他,快走!”一行人还在收敛未受伤的马匹,援军的马队扇形展开成一张渔网,向他们扣来,领头的沙弥一身白衣,刀目重瞳。杨昶切齿:“是靳孝海!”
妖剑陡然兴奋起来!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水寒煮玉经的内息像冬日的寒风,越过黄河分水山脉的缝隙、啃着黄土的皴裂,千般刀剑、万般白刃!
杨昶对护剑十人道:“各位,戈盟主、各掌门德高望重成名已久,必遭阉狗重忌,如今唯有我们初生牛犊,才有机会护送妖剑出生天!”
谢若悬道:“既然如此,我有一法,雏凤脱壳老凤障眼,愿能得各位鼎力相助!”
其余人点头:“请谢大哥授计!”
晁醒、袁培两骑突出,朝靳孝海冲刺过去!一回合、不恋战而过。“晁、袁二人膂力突出,凭马力可挫寒玉真气一回。”
乔安贫挟晁百里与沈芸紧随。“乔持人质,沈作谈判拖延状。”
戈云止等率一众掌门侧翼突围,靳孝海叫声不好,变阵而追。“靳孝海必以为疑兵之计,变阵围追盟主。”
杨昶、闵少悛向变阵空隙处猛突,二戈一乔三女随后,突出阵线后,刚散在敌阵中的乔弃人质,与沈晁袁迅速跟过来合拢并处。“以杨、闵为最强锋突于变阵之薄弱处,必风行草偃,大小姐二小姐与乔姑娘紧随其后,突出阵线后前头四人回龙合抱补齐殿后,此时敌阵头逐盟主之势已不可挽,必无法追上你九人,而你九人突出阵线后成团,敌方明了态势,又不得不变阵追击,盟主亦可安然。”
“此时你九人应当以中线再分阵……”一排火梭子!
“不好!大小姐的马惊了!”沈芸高速转弯,追逐青领侧冲下土塬,杨昶、闵少悛紧随,乔安贫以身体拦住马道:“其余人不可再分,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