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方才入夜,又是一场细雨,白日里太阳晒得滚烫的水门汀叫淅淅沥沥的雨淋了,又蒸起水汽,直叫这满城的人都俨然是身在笼屉里的闷热。
陈斯珩回到家里,喝了一杯水,便去了楼上,在顾婉言的房门上一连敲了几声。
顾婉言的屋里没有回应,上楼右边的屋门倒是被开开来,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站在门里,望着陈斯珩问道:“陈先生,是到交房租的时候了吗?”
“王阿婆,不是收房租,我是找顾小姐有些事情。”
隔壁姓王的阿婆听了,又望去顾婉言的那道屋门,“我刚刚还看见顾小姐在晒台上收衣服,应该是在屋里的。”
两人正说着,顾婉言的屋门从里边拉开了,人还未及出来,里边便传出一声,“陈先生,我已然说过了,我不喜欢你,请你自重。”
陈斯珩一时听得莫名其妙,但随即便明白了顾婉言的意图。他与顾婉言原本只是房东与房客的关系,过往一年,除了收房租,几乎没有往来,如今频繁交往若没有一个合理的由头,难免让人觉着反常。
“喜欢一个人就是不自重,那这普天之下,岂不是除了庙里的和尚都是登徒子?”陈斯珩油腔滑调的一句,想要跨进门里,却是叫顾婉言横过身来挡在了门外。
一旁的王阿婆见着这两人,不免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轻轻合上了房门。
顾婉言这时又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前几天家里还藏着女人。”
陈斯珩解释道:“这都是误会,那就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妹,来上海投靠我的。”
“既是投靠你,也没见你替她找个谋生的差事,就把她藏在屋里?”顾婉言愤愤的大声说,“要不是前几天早晨我听见她在你门外和两个人说的话,悄悄看了一眼,还不知道有这回事呢。”
“我不是说了,我已经替她安排了一个差事,就在你说的那天早晨,我就把她送走了。”
“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惹得楼上楼下的邻居都纷纷推开房门来问个究竟,有的甚至不满的说道:“这都几点钟了,什么事情还在楼道里吵吵闹闹的?”
“没什么事情,不好意思,我和顾小姐有一点误会。”陈斯珩说着,推开顾婉言进了屋里。
“你这样我可要报警了!”
“前几回夜深时来怎么没见你报警?”陈斯珩说着反手关上了房门,转而又小声说道,“你这可好,也不早说一声,险些叫我穿帮。”
“对不起,根据上级的指示,有些新的安排,没来得及提前告诉你,但我想你一定会明白的。”顾婉言小声说着,倒了两杯冷开水,摆去桌上,“我们必须考虑到,往后可能还会有人来打听徐秋怡的事,只有借着这场戏,才能解释之前邻居为什么都不知道你家里有徐秋怡这个人。”
“这些我都明白。”陈斯珩坐下来,“那照这样看,往后,我们这场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顾婉言一双手捧着杯子,来回的转动,“以后我们之间的接触会很频繁,必须要有一个合理的理由,才不会引起怀疑,所以……”
“所以我就要死皮赖脸的追求你?”
顾婉言点头说:“按照上级的指示,我接下来会以情侣的身份来掩护你的工作。”
陈斯珩靠在藤椅上,仰头望着面前的顾婉言,细看了一眼,法式盘发,一袭墨蓝的阴丹士林旗袍,一张净白的脸生着精致的五官。
顾婉言见他这般看着自己一言不发,不免问道:“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能得着顾小姐这样一位佳人。”
顾婉言放下手里的杯子,郑重的提醒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是为了掩护身份。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
“我只是开个玩笑。”陈斯珩说着,转而又问道,“有件事我没想明白,既然那个小姑娘是你们的人,为什么当时你视而不见?”
“我当时并不清楚具体的情况。我和她不在一条线上,那时不知道她的身份。”顾婉言说,“还有什么需要问的吗?”
陈斯珩想了想,问道:“顾小姐恋爱过吗?”
“我说过了,我们的关系只是为了掩护,并不是……”
陈斯珩打断了她的话,“既然要掩护我,你就该认真些。若是连这周围的邻居都骗不了,就更不要说骗过吴锡浦那些人了。”
“对不起,是我误会了。”
“你和我既然要装成情人,那将来在人前,吵吵闹闹,暧昧**,甚至争风吃醋,每一样都得装得合乎情理。”
“不能简单一点吗?”
“如果装的不像,暴露只是早晚的事,还不如别让你来掩护我。”陈斯珩放下手里的杯子,“现在说我的事。我今天见了吴锡浦,借着送唐刀托他替我安排了一份差事,他已经答应了,说是先给我在一家航运公司谋个职位。他话里还暗示我,那家航运公司大有来头,提醒我在那里不能出任何差错。”
顾婉言猜测道:“说不定这家航运公司背后是日本人在控制。”
陈斯珩继续说道:“还有,吴锡浦让我明晚和他一道去见特高课的南野凉子。我还没想明白他这样安排的目的。”
顾婉言一只手轻握着贴在唇边,想了想,说道:“从他带你去见南野凉子这一点来看,他对你应该是比较信任的。”
“这点我倒是不怀疑,我只是觉着他这样安排应该是有别的目的。”
“你认为会是什么?”
“我还没有头绪。”
“明晚要小心。”
陈斯珩微微点头,沉默了片刻,接着说道,“先把言下的事处理妥了。”
“什么事?”
“我刚才是硬闯进你这屋里来的,现在就这样平平静静的出去不合常理。”
“那接下来该怎么做?”
陈斯珩直起身来,思忖道:“既然往后我们的掩护身份是情侣,在此之前就得有个计划,顺理成章一步一步来。你不能对我反感,那会需要很多时间来循序渐进的铺垫。但你若是对我表现得太过顺从,往后又不方便掩护我。”
顾婉言催促道:“你就直接说,到底该怎么做?”
“我和你在人前最好是一对冤家。我被你吃牢了,可又改不了拈花惹草的毛病,既烦你,可又舍不下你。至于你,对我最好是既爱又恨,离不开我,便想着处处管束我。”陈斯珩说着,又问了句,“我说的能听明白吗?”
顾婉言点了点头,“是让我泼辣些?”
“只是泼辣不够,温柔也不能少,时不时骂我个狗血淋头,接着又大哭一场,把自己弄得楚楚可怜。”
顾婉言越是听他往下说,眉心便皱得越是紧,“果真有必要弄得这么复杂吗?”
陈斯珩看着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又莞尔一笑,“如果这种关系是为了有利往后的潜伏,那就很有必要。”
顾婉言将信将疑的问:“那你说说,把我和你的关系伪装得这么复杂,究竟怎么有利了?”
陈斯珩两只手于面前十指相对,指尖往复的分开又相互触碰,徐徐说道:“若你只是泼辣,没有一丝温婉,怎么可能让人舍不下?可你若只是小鸟依人,那往后我有些不便的事需要推脱,上哪儿去找理由?”
顾婉言想想也确有道理,说道:“以后你多提点我,我会尽力学的。”
“你我都一样,很多事都需要精进。”陈斯珩说,“往后打交道的不止一个吴锡浦,在那些人精的眼里,越是无垢的人越不可信。在他们看来,对一个人拿捏的越稳,才越放心。我们都得伪装一些弱点。”
“我猜你已经准备好了。”
“只能说自以为准备好了,伪装有没有漏洞不是自己说了算的。”
顾婉言表现出几分好奇,“那说说你伪装的弱点。”
“男人的弱点大多逃不开权利两个字。但要得到那些人的信任,贪权不行,会让人顾忌,难免遭人排挤。剩下就是一个利字,但大贪也不行,贪大了就是野心,容易引人戒备。所以我得是个贪图小利的人,只有这种人,才会让他们觉着既好拿捏,又不用过多的劳神去防范。”
“我有一点不明白。”顾婉言说,“如果你把自己伪装成这种人,那不会让他们觉着谁都可以收买你吗?”
“说的没错,所以只有这个缺陷还不够,还得让他们觉着我这人没出息。没出息的人惯于仰人鼻息,纵是有心犯错,也不会犯下大错叫自己失了靠山。”陈斯珩说,“至于信任嘛,不能奢望他们深信不疑,能叫他们半信半疑就已是上上。”
顾婉言听得越发有兴趣,“那你打算怎么做这个没出息的人?”
“没出息的人,往往沉迷三件事,烟、赌、色。”陈斯珩说,“大烟断然不能沾,沾了便是自毁。而赌这事,上了牌桌,是真赌徒还是假赌徒,那些老江湖看得出来。剩下的,就是色,但这色贪也不能是沉迷花街柳巷,只能是暧昧多情的风流,唯有这里边的真假,那些满心争权夺利的人是没多少经验去分辨的,可情长气短的道理又是人尽皆知。”
顾婉言听了,认同的点了点头。
陈斯珩几根手指在扶手上反复的敲击,俨然马蹄踏出的声响,“眼下,要把之前我那个表妹的事编圆满了,你和我还得把戏收场。”
他凑近顾婉言的耳边细语了几句,接着起身去开了门。
顾婉言照着陈斯珩说的,站在门里边,俨然是冷漠的说道:“我再不想听你那些谎话了,以后我们两不相干,下个月我就搬出去。”
“刚才我解释这么多,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陈斯珩一脸怒气的握着拳头捶在墙上,“说了多少遍,那就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妹,我跟她是清白的。”
“你当我是戆的吗?”顾婉言说着便要将门合上。
陈斯珩一手顶住门,“我看你是又遇着什么相好的,急着和我断了,才故意借题发挥吧。不然,你既是那天早晨见着我表妹,又何必在我傍晚回来的时候,故意把衣服掉在楼下,叫我给你送来?”
“你这是倒打一耙,你扪心自问,我自从认识你,还和什么男人有过往来?”
陈斯珩轻抠着眼角做了个暗示。
顾婉言领会的一副哭腔,“我再不想见到你。”说着用力将门一推,撞在门框上,震得楼道里四壁一阵嗡鸣。
陈斯珩悻悻的下了楼,走下楼梯时,见着对门的屋门虚掩着,心想,什么年头也少不了这些爱看热闹的人,倒是也好,毕竟这场戏本就是做个左右邻里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