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多钟头后,车夫把车拉到了一条弄堂口,停了下来,转身鞠了一躬,“对不起,先生,我走错路了。”
陈斯珩走下黄包车,“早告诉你走错路了,现在白跑这许多路,不只你白拉这一趟,还耽误了我的时间。”
车夫鞠躬说道:“对不起,先生,这趟我不收您的车钱,我去问问路就来。”
“算了,你这车我不想坐了。”陈斯珩从钱包里拿出钞票递了过去。
车夫推辞道:“是我跑错了路,这钱我不敢收您的。”
陈斯珩把钱留在了车座上,“路是走错了,但也算是走了一半,这是一半的车钱。看你年纪轻轻,这回就当个教训,这年头不是所有人都好说话,照你这个样子,早晚要吃亏的。”
“我记住了。”车夫又鞠了个躬。
陈斯珩离开黄包车,朝着马路两头望了一眼。于这条路他并不陌生,虽说算下来,已有几年没来过这里,但于此地却依旧是记忆犹新。
他朝道旁的弄堂里边望去,到底的墙边朝外立着一块招牌,招牌后边一个仅有两张方桌的面摊。
多年前,他还年幼的时候,他父亲常在夏天带他来这里吃蒸拌冷面。
他记得那时,他父亲每回都是等到人家快要收摊的时间才来,叫两碗长剩到最后的碎面。吃面的时候,还总会向他说起初来上海时的经历。
据他父亲说,那时处境艰难,每每来吃面,都会等到快要收摊的时候,因为老板也急着收摊,剩的也都是些细碎的面条,卖相难看,同样的价钱,分量便会多出许多。
陈斯珩的记忆里,那些过往一时纷至沓来,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他走去弄堂里边,在面摊的一张方桌旁坐下来。
面摊老板迎上来,问了声:“先生,蒸拌冷面还是柴爿馄饨?”
陈斯珩回道:“蒸拌冷面,要那些剩到最后的细碎面条。”
面摊老板不免笑道:“先生这是开玩笑?”
“不是玩笑。”
面摊老板又一句,“那您是有特别的讲究吗?”
“倒也没什么讲究。”
面摊老板笑了笑,为难的说,“您说的若是那些剩到最后,长长短短统统拢在一起的面条,那都是要等到快收摊的时候,可我这面条卖了还不到一半。”
陈斯珩心想也是,小的时候,他父亲每回都是算准了时间带他来的,“那就一碗寻常的蒸拌冷面。”
面摊老板一点头,去忙了一阵,将一碗冷面端了上来。
陈斯珩拌匀了,吃上一口,却也是吃不出多少过去的味道,毕竟,此时要说味道,也没什么能比得上他心里的五味杂成。
就在他碗里的面吃了一半时,一个年近中年的男人走进弄堂,坐在了桌子对面。一件白色泛黄的衬衣,戴着一副黑色细框眼镜,头发自然的侧分着,胡子剃得很干净,看上去像个教员。
中年男人坐下来,也叫了一碗蒸拌冷面。起初,他安静的等着,直到面端上了桌,他拿起一双筷子,一面拌着碗里的面,一面向陈斯珩问了声,“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陈斯珩看了他一眼,回道:“萍水相逢,认不认识也就这一面之缘。”
“那也说不准往后山水有相逢。”中年男人笑道,“我叫夏逸清。”
陈斯珩没有理会。
夏逸清一面低头拌面,一面小声说:“昨晚的事,谢谢你。”
陈斯珩心里一惊,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假装没听见他那话,只顾低头吃面。
“看来今早我们的安排还算及时。”夏逸清吃了一口面,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绍兴那边我们也会安排妥当,你不用担心远房亲戚,也不用担心会被查出什么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陈斯珩注意着面摊老板,在他们说话时,他远远的坐在炉灶里旁。
“令尊在世时,和我曾是故交,你家里的很多事我都了解。”夏逸清说,“你左手腕上那道疤,是你十三岁那年夏天,突发奇想闭着眼睛骑脚踏车,撞在树上摔下来磨破的。”
陈斯珩没有理会,但此刻他的心里却是一片迷雾。这个夏逸清说的的确不假,他手上的那道疤是在家里的后院摔的,当时看见的就只有他父亲。且事后,他自觉是干了件蠢事,怕让人笑话,更是再没对其他人提过。
夏逸清这时又接着说道:“此外还有一事。我与令尊陈秉哲先生曾是故交,当年他曾于你留下一个遗愿。”
“这位先生,说笑也该有个分寸。”陈斯珩冷漠的一句。
夏逸清于他的态度并未计较,接着说道:“这里不便说话。麋鹿路上有间积微书屋,那里能买到新文化书社出版的《三国演义》。”
他说完,三两口吃光了碗里的拌面,掏出钞票摆在桌上,用一双筷子压着,站起身来,朝面摊老板一声,“老板,面钱放在桌上了。”
陈斯珩看着这人走远的背影,心里不免有些犹豫。从这个夏逸清提及的事看来,他应该是与他父亲相识的人。可他父亲直到离世前,他始终都生活在一起,会有什么遗愿非要早早托人日后转告,而不在活着的时候亲口告诉他。尽管他想不明白,但最终却还是因了好奇去了麋鹿路。
麋鹿路上的那间积微书屋,与寻常的书屋并没有多少不同,时下流行的小说摆在书店中间的梯形书架上,过往出版的旧文学和一些工具书类大多摆放在靠墙的书架上,书架上贴了许多数字的标签,看上去显得有些杂乱。
柜台后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发须银白的老者,戴着一副老花镜,身形消瘦,一袭灰色长衫显得有些宽松。
老者见店里来了客人,从柜台后站起身来,将手里的书夹上书签合上,与一只放大镜叠放在柜台上,客气的问了句:“这位先生是要买书吗?”
陈斯珩问道:“请问,您这里有新文化书社出版的《三国演义》吗?”
“听着有些印象,您稍等,我查查。”老者从柜台下边取出一本书目,翻开来,查了几页,说道:“您来得真巧,今天刚有人卖了一套来,不过是旧书,您要吗?”
陈斯珩点了点头。
“稍等。”老者转身去了里边的房间,不多一会儿,取了四本书出来,最上面的一本书面已是有些残破。
“这书的卖相不大好了,但里边没多少缺损。”老者说话间将书摆去柜台上。
陈斯珩付了钞票,拿起书本,却没有离开。他心想,那个夏逸清明明是暗示他到这间书屋来买书,以此作为接头的暗号,此刻就应该现身才对。可非但没见着夏逸清,就连这书店的老板也似乎于此全然不知。
老者见陈斯珩站在柜台前没有离开,于是又问道:“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陈斯珩没再停留,捧着书出了书屋。
回去的路上,他越想越觉着奇怪,心里更是有些忐忑,他甚至猜测这是一个圈套。可又一想,这也不合情理,若非与他父亲相识,不可能知道他左手腕那道伤疤的事。
他带着四本书在外边逛了大半天,又寻了一家小餐馆吃了晚饭,直到黄昏时,也没再遇上那个夏逸清,这才回到家去。
这个时间,弄堂里纳凉的人还不多,只有几个借着天光出来下棋的。陈斯珩入了弄堂,便和几个相熟的邻居接连打起了招呼。
这边方才进了38号墙门,楼上的晒台边一件女人的衬衣被吹了下来。
陈斯珩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抬头望了一眼。
一个年轻女人双手扶着水泥的栏杆,朝楼下望着,皱着眉头叹了一声,“这衣服又白洗了。”
“顾小姐,我帮你送上去,还是你下楼来取?”陈斯珩一面问着,一面将衣服搭在右手托着的书上。
顾婉言在楼上笑着一声,“真不好意思,那就麻烦陈先生帮我送上来吧。”
陈斯珩拿着那件衬衣去到楼上,恰逢顾婉言也收了衣服,正从通去高晒台门前的三层小楼梯上下来。
陈斯珩立在三楼近晒台的门前问了句,“用我帮你拿进去吗?”
“那就有劳了,房门没锁。”
陈斯珩推开房门,进了屋里。他这还是头一回来顾婉言家里,虽说起初她来租房的时候,陈斯珩也领着她进来看过房子,但那毕竟是在顾婉言住进来之前。
如今这房里除了顾婉言带来的两只皮箱,其他的摆设都与过去一样,只是摆放的位置有些变化罢了。
“衣服放在椅子上吗?”陈斯珩站在屋子中间,回头问道。
“就先搭在书桌椅上吧。”顾婉言说着,将收的衣服摆去床上,走去关了门。
“看你这意思,倒像是要留我在这里讲讲闲话?”陈斯珩问。
“我搬来这里以后,除了交房租,平日里见面说话的机会也不多……”顾婉言话说到一半,望去他手里捧的几本书,转而问道,“陈先生手里拿的是《三国演义》吗?”
“是的。”
“看着像是从旧书店买来的。”顾婉言走去斗柜前,倒了两杯水,一杯递去陈斯珩面前。
陈斯珩把书放去书桌上,接过那杯水,寻着话题问道:“不知顾小姐在哪里高就?”
“谈不上高就,就是在报上写写小说。”
“原来顾小姐是小说家,了不起。”
“陈先生谬赞了。”顾婉言说话间,望着桌上的书,“这书是在哪里买的?”
“一家小书屋买的。”陈斯珩说。
“陈先生也有收集旧书的爱好?”顾婉言问。
陈斯珩敷衍的点头一笑。
“新文化书社出版的《三国演义》?”顾婉言伸手轻轻翻开了几页,“这一版今时倒是不多见了。”
“是的。”
“陈先生是买来自己读的?”
“闲时打发光景。”陈斯珩没多少心思在这里闲谈,加之这一天下来,也有些累了,于是放下杯子,拿起那几本书,寻了个借口说道,“天黑了,我在你这里久了怕是会传出什么闲话,对你不好,先告辞了。”
顾婉言半开玩笑的一句,“陈先生金屋藏娇的时候,也没见想着会传出什么闲话,对人家小姑娘不好。”
陈斯珩决出她这话里另有用意,说道:“我没听明白顾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先生心里该是清楚才对。”
陈斯珩猜度着这个顾婉言的来头,警觉的换了一副面孔,不无几分轻浮的调笑了一句,“金屋藏娇这事倒也不假,只是顾小姐把这事记在心上,该不会是吃醋吧?”
“陈先生可真会开玩笑。”
“真是扫兴,我还以为猜对了呢,这下倒是让自己下不来台了。不打扰了,改日再聊。”
就在陈斯珩走去房门时,顾婉言压低声音说了一句,“陈先生,令尊的事我曾有所耳闻。”
陈斯珩一双手松开了门锁,不动声色的沉默了片刻,就在顾婉言要开口时,他即刻说道:“这话我倒有些听不明白了。”
顾婉言到了嘴边的话因被他打断没有说出来,她打开书桌上的一盏台灯,不紧不慢的将书桌椅转了个方向,面对着陈斯珩坐下来,“我们不妨坐下说。”
陈斯珩依旧是站着,掏出打火机,点了一支香烟,深吸了一口,呼出一片缭绕的烟雾,皱起眉头,于熏人的烟雾中眯着眼睛问道:“说什么?”
顾婉言将杯里的水倒了一点在桌上,指尖沾了水,写了一个“共”字。
陈斯珩走近那张桌子,看着那个字,装作不解的问:“顾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顾婉言直接说道:“昨晚的事,谢谢你的帮助。”
“我真是越听越糊涂了。”
顾婉言看着那套旧书,“这套《三国演义》是有人让你去买的,如果你带着这套书回来,就表示我可以与你接触,谈接下来的事。”
陈斯珩笑道:“顾小姐喜欢讲故事?”
顾婉言对于陈斯珩这般反应也是意料之中,于是索性直言说道:“我之所以搬来这里,就是为了观察你。”
陈斯珩玩笑的一句,“难道说顾小姐是觉着我可以托付终身?”
顾婉言严肃地说道:“你是一个可委以使命的人。”
陈斯珩笑道:“那我倒想听听,顾小姐说的使命是什么?”
“抗日、救国。”
陈斯珩笑起来,“顾小姐不愧是小说家。”
“陈先生,”顾婉言郑重地说道,“你左手腕上的那道疤,是你年少时在家中庭院里摔的,你闭着眼睛骑脚踏车撞在了树上,摔下来的时候,就只有令尊在场。陈秉哲先生之所以将这件事告诉我们的一位同志,就是为了有一天时机到来,我们和你联络时,能够尽快取得你的信任。”
陈斯珩手里的烟头扔在了地板上,脚尖踩了踩,双手扶着一张藤椅的扶手坐下来,仰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的看着顾婉言,叫人全然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