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婉言静静地看着窗侧的陈斯珩,直到他回过身来,方才小声问了句,“是生人还是认识的?”
“看身形不是我认识的人。”
“你觉着会是什么人?”
“有可能是军统的人。”陈斯珩说,“今天一整天,林曼昕对我的态度都很反常,傍晚离开76号,她又陪我走了一段,言行举止也很是暧昧。”
顾婉言猜测道:“她可能是在指示目标,当时或许就有他们的人在附近观察。如果是这样,那刚才那个人很可能就是跟踪你回来的。被捕的是军统暗杀组人员,如果叛变,与之有过接触的后勤和交通线都会遭受进一步打击。”
“要把人从76号救出来几乎不可能,除非能集结大量人员,但即便是这样,也会损失惨重。”陈斯珩说,“军统不大可能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不管他想干什么,都要设法避免他们接触你。”顾婉言说,“一旦被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会非常危险。”
“现在不是国共合作吗?”
“国民党内部分裂严重,那些顽固派甚至与日本人交易情报,试图利用日本人打击我们。”
陈斯珩于这话也并不感到意外,折回方才的话题说道:“军统被捕的人被关在76号的看守所,营救是不可能的,他们最有可能灭口以除后患。这就需要一个能接触犯人的人,这大概就是他们找上我的原因。但其实,这很多余,被捕的人叛变的可能性不大,甚至没有机会叛变,他们的生死大概也就是这两天的事。”
“这么重要的人,76号在没有问出有价值的情报之前,一定不会轻易让他们死的。”
“未必,今天审讯时,楚仲生就不止一次告诉我,说是前几次用刑是关键,越往后就是浪费时间。这是在暗示我,越往后,就越没希望审出什么。”陈斯珩说,“楚仲生嘴上说是还没用重刑,可竹签子、辣椒水、老虎凳都已经用上了,我看他根本就不希望他们开口,只想尽快把人弄死。”
“为什么?”顾婉言不解的说,“人是他抓的,按理应该想方设法问出情报才对。”
陈斯珩微微一摇头,“楚仲生刚从军统叛变就抓捕了一个暗杀组,这已然算是投靠76号的投名状,足够交差了。如果他在短时间内再对军统上海站进行破坏,那军统一定会为了避免进一步损失孤注一掷除掉他。楚仲生是聪明人,他叛变是因为在军统没了生路,不可能投靠了76号之后,又为了邀功去冒死。”
“你说楚仲生在军统没了生路是什么意思?”顾婉言问。
“照他说的,他的女人和二弟都死在重庆的几个官僚子弟手里。出了这种事,楚仲生就成了军统的隐患。”陈斯珩说,“说不定就像他说的,他出卖的这个暗杀组本就是要来除掉他的。如今楚仲生又抓了他们,彼此之间除了仇就是恨,楚仲生怎么可能给这些人叛变的机会?他们要是投靠了76号,转身就会成为楚仲生的对头。”
顾婉言想想,只觉这话也不无道理,说道:“那黎仕邨该是也能想到楚仲生的这点盘算。”
“所以黎仕邨才要安排人去审讯室盯着楚仲生,同时再设局来考验我,一举两得。”陈斯珩说,“我今天见识了楚仲生的手段,想来他要在审讯室里把人弄废了又不留嫌疑并不是难事。那几个被抓的人应该是没活路的。人死了,林曼昕和她背后的人自然也就没必要来和我接触。”
“但军统的人这么快就冒险找上门,他们应该已经等不及了,接下来一定还会想尽办法和你接触,甚至有可能动用其他手段。你现在不止要应对76号的考验,还要防备军统的人,你现在的处境太危险了。”
“我倒是想到一个办法。”陈斯珩说,“如果我身边有76号的人监视着,那军统的人就不会冒险来和我接触了。”
顾婉言不免好奇的问:“你打算怎么做?”
陈斯珩并没有急着说他的计划,而是将他的种种猜测做了总结,说与顾婉言来一道分析。
“眼下,76号对我的考验这事,楚仲生应该是有参与,否则他不会刻意告诉我其中一个受审的人是地下党。而这也说明聂辰轩他们对我的怀疑并没有指向性,足以判断他们对我只是不够信任,而不是有所依据的怀疑,所以我目前为止还是安全的。”
“有道理。”顾婉言说,“但这张纸条的事你报告的越晚,他们对你的怀疑就会越深。甚至会怀疑你在得知这张纸条上是假情报之后,才报告的。”
“这就是关键,所以只报告这事,已经不足以打消他们的怀疑,而要有所行动来证明我的立场。”陈斯珩继续说道:“今天这件事,聂辰轩既然用不到吴锡浦,就不会多事去知会他,以防走漏风声。”
“利用吴锡浦?”
“没错。”陈斯珩说,“我现在就下楼给吴锡浦挂一通电话,说我被抗战分子盯上了,顺势把这张纸条交给他。这个摆在眼前的机会,而且嫌疑人就在76号里边,他一定不会放过。”
陈斯珩说着又在窗侧朝着外边观察了一阵,亮起路灯下,纳凉的人中没见着生人,这才出门下了楼。
就在他去开前楼的门时,对门的邻居轻轻开了一道门缝,侧着脑袋朝外看了一眼,接着、又将门开了一半,说道:“陈先生,刚才有个人来找你,我不知道你在顾小姐家里,就没告诉他。”
“我晓得了,谢谢你。”陈斯珩没和邻居多说,开门进了前楼,拿起桌上的电话走去窗前,抬起一条腿托着电话机,一面从窗帘侧看着窗下的天井,一面拨了吴锡浦家里的电话。
电话方才接通,陈斯珩便急促的说道:“锡浦兄,我好像被人盯上了,怕是有危险。”
吴锡浦听了,问道:“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讲?”
“慢不得。”陈斯珩话音颤抖,听上去就像是紧张得连舌头都不听使唤,“方才有人已经找上门来了,我看不是地下党就是重庆分子,幸好我在婉言家里才躲过去,那人暂时走了,我才敢下楼来给您打电话,但说不准他们还会回来。”
“我这就带人过去。”吴锡浦提醒道,“你暂时去顾小姐家里躲着,哪儿都不要去,把门顶死,等着。”
“我这就照您说的做。”
陈斯珩挂了电话,回到楼上,吁了口气,一声,“吴锡浦上钩了。”
“那他来了之后要怎么说?”顾婉言说,“还有那张纸条的事。”
“还有时间,边吃边说,把饭吃到一半,看着要像是晚饭因为什么事吃到一半便没心思再吃下去。”陈斯珩一面吃着粥,一面向顾婉言仔细说了一遍他的计划。
将近一个钟头后,四辆黑色福特轿车先后停在了弄堂口,吴锡浦留了三个人守在车子附近,自己亲自带了一队人直奔弄堂里的38号,又在天井和楼道各派了人把守,带着两个人去到三楼,自报了家门,一连敲了几声。
房里传出拖动桌子的响声,陈斯珩开了门,一脸庆幸的长吁了一口气,“吴大队长,您可总算来了。”
吴锡浦没有理会,带着两个人进了房里,其中一个人立刻去到窗边,朝着窗外快速的左右扫了一眼,又背靠着墙,手里握着一支手枪,守在了窗户边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吴锡浦一面问着,一面环顾了一眼房间,“你看清那人的长相了吗?”
“我当时在这里,没敢开门。”陈斯珩说,“听楼下的邻居说,是个从没见过的人。”
吴锡浦皱起眉头,“你这是拿我寻开心呢?万一是个小偷、订报纸的……”
“不可能。”陈斯珩笃定的一句,掏出口袋里的那张纸条,递去给吴锡浦,“这张纸条不知道是什么人放进我口袋里的。”
吴锡浦看着那张纸条,那上面的数字的确很像是传递情报用的密码,“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张纸条的?”
顾婉言接过话来,“是他回到家换了衣服后,我准备放弃洗衣篮里,掏口袋时发现的。”
陈斯珩接着说道:“原本我也没放在心上,想着明天上班再把纸条送去情报处。可饭吃到一半,就听见外边有人敲房门。”
“你怎么知道是敲你的房门?”吴锡浦问。
“楼下对门的邻居出来问了一句,我在楼上听见了。”
吴锡浦朝身后的人使了一个眼色,“叫个人去问清楚那人的特征,做个记录,回去找人画像。”
“这种人多半是会乔装的。”陈斯珩说,“锡浦兄,我想今晚去饭店开个房间,您能安排两个人保护我的安全吗?”
“这好办。”吴锡浦说,“但你得先把这事的来龙去脉跟我讲清楚。”
“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吗?”陈斯珩焦急的说,“有什么话先离开这里再说也行啊。”
“有我在这里,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吴锡浦点了一根香烟,抽了两口,吐着烟雾问道:“纸条是谁放在你身上得先弄清楚,不然可没法查。你仔细回忆一下,今天都接触了什么人?”
陈斯珩故意说道:“今天早晨出门……”
吴锡浦打断了他的话,不耐烦的一句,“既然有人为了这张纸条上门来找你,就一定是想来取走你身上的情报,那这事就肯定是76号里边的人干的。要是外边的人之间传递情报,还用得着这么多此一举吗?”
陈斯珩领悟的点了点头,食指反复地敲着额角,假装思索。他清楚,接下来的话绝不能说的条理清晰,否则难免会让吴锡浦怀疑这是编排好的,他必须打乱顺序,叫人听上去像是想起什么说什么,随后再去补充,引导吴锡浦来分析。
“早晨到了76号,吃过早餐,我就去了审讯室,接触的人有行动二队的队长楚仲生,审讯室的关六金,还有医生丁启暄……”
吴锡浦听到此不免问了句,“你去审讯室干什么?”
“黎主任担心他们用刑没个轻重把人弄死了,要安排个人去盯着。”陈斯珩说,“原本是让聂处长去的,可他有事在身,就让我替他去了。”
吴锡浦深沉的“嗯”了一声,“你继续说。”
陈斯珩又装出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思忖了一阵,这才接着说道:“后来楚仲生审得差不多了,也没什么结果,就让我先走了。”
吴锡浦问道:“没了?”
“对了,”陈斯珩说,“临走的时候,一个清扫工从杂物间里出来和我撞了个照面。”
“清扫工?”吴锡浦问,“撞你身上了?”
陈斯珩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后来我回了办公室……”
他这话说到一半便没再说下去,神神秘秘的朝吴锡浦使了个眼色,站起身来,走去墙角。
吴锡浦跟了过去,问了句,“到底什么话不方便说?”
陈斯珩凑近吴锡浦面前,一副心虚的样子小声说道:“电务处的林曼昕今天早上送了我一盒叉烧包,中午的时候来取食盒。后来,下班的时候又陪着我走了一段,话里总觉着对我是有那种意思。”
吴锡浦不耐烦的啧了一声,“我还以为是什么机密的事呢,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陈斯珩又接着说道:“还有就是下班时例行检查的人。今天在76号有过接触的人就这些。当然,还有聂处长,但绝不可能是聂处长把这纸条放进我口袋里的。”
吴锡浦仔细的分析陈斯珩提到的每一个人,心想,如果这是有人利用陈斯珩传递情报,那这个人多半是自己没法把情报从76号带出去。这样一来,楚仲生就排除了嫌疑,他是行动队长,随时可以自由进出,也无需搜身检查。
想到此,吴锡浦又问道:“你们晚上离开前不是都要例行检查吗?那个时候没有发现纸条?”
陈斯珩摇了摇头,“大概是我在76号已经有些日子了,最近又有升职的消息,没像过去搜那么严。”
吴锡浦心想这也合情合理,毕竟,陈斯珩与自己和聂辰轩都有交情,这事在76号许多人都知道,对陈斯珩的例行检查有所松懈也在情理之中。
吴锡浦又接着说:“如果在你离开76号之后,有机会取走纸条,那就应该在那个时候从你身上偷走了,不会让你带回来,又上门来找你。”
“这么说,电务处的那个人也没有嫌疑。”陈斯珩故意不说林曼昕的名字,好让吴锡浦觉着,他是怕叫一旁的顾婉言听见。
不等吴锡浦接过话来,他又紧接着说道:“楚仲生应该也不可能,毕竟他是主动投诚的,受审的那几个人也是他抓的。”
吴锡浦庆幸的说:“现在可疑的就剩关六金、丁启暄和那个清扫工了。”
“关六金、丁启暄和我说话的时候始终都有些距离,应该没有机会把纸条塞进我口袋里。这么看来,嫌疑最大的好像就是那个清扫工了。”
吴锡浦朝一个手下说道:“刚才说到的名字都记清楚了?”
“记清楚了。”
“去楼下陈先生屋里挂一通电话去警卫队,立刻让人去档案室,就说我要调查这些人的档案,查到他们的地址,立刻安排人把他们都监控起来。记住,暗中监视,他们要是有人想跑就立刻抓捕。”吴锡浦说着,又朝另一个人吩咐道,“你带两个人送顾小姐去百乐门,开个顶楼的房间,今晚就在那儿守着。”
“那我呢?”陈斯珩问。
“你跟着我。”吴锡浦说,“今晚不管是查出什么人,都有你一份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