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浔阳楼上,翼王挥毫题诗——
早在湘勇围攻武昌的时候,翼王石达开受天王、东王之命,来到安庆主持西征军务,当
田镇失守、湘勇即将出湖北下江西的严峻时刻,石达开率五千劲旅,从安庆渡江来到九江。
翼王虽年纪轻轻,却是个文武全才,且为人豪爽倜傥重情义,在太平军中一向有很高威望。
翼王进九江后几天,韦俊、石祥祯、罗大纲、林绍璋等陆路逃散的人马也陆续从各地来到九
江,聚会在翼王旗帜下。
湘勇离开田镇的消息传到九江的这天上午,石达开决定亲自巡视九江城的防守。
林启容说:“殿下,我陪你去。”
“不用。”石达开说,“我和韦国宗、绍璋、大纲等人去看看,都穿老百姓的衣服,不
易被人发觉。九江城哪个不认识你?你去反而碍事。”
石达开带着韦俊、石祥祯、林绍璋、罗大纲、周国虞等人,脱掉龙凤绣袍,穿上青衣布
履,走出府门。林启容安排几个卫士远远跟着。
展现在石达开等人眼中的九江城,已充满着大仗前夕的严重气氛。街头巷尾到处响着清
脆而迅急的马蹄声,一队队留着长发、包着红、黄两色头巾的太平军士兵,正抬着各种军
需,匆匆地向东南西北城门走去,队列整齐,表情肃穆,不时可以看见百姓走上来帮士兵的
忙。城墙上飘拂着成千上万面三角蜈蚣旗,全身披挂的将士在上面往来奔走,除开器械碰地
时发出的声响和将官们简短的命令外,听不到多少嘈杂的声音。石达开对九江城忙而不乱的
军事调配感到满意。这时,他忽然看到城墙上有一个瘦小矫健的人在走动,身影很熟。石达
开想起来了:那不是两年前打长沙时火烧城隍菩萨的勇士吗!石达开要上城墙去看看此人。
康禄正在指挥十几个士兵安置一座千斤重炮,回过头来一眼看见身着平民打扮的罗大
纲,忙说:“罗指挥,这里已基本安排就绪,请你检查。”
罗大纲笑哈哈地说:“不忙,不忙,你看看谁来了。”
康禄定睛看时,仿佛眼前突然明亮,站在罗指挥身后微笑的不正是翼王吗?他赶紧跪下
叩头:“卑职拜见翼王殿下,愿殿下千岁千千岁!”
石达开叫罗大纲扶起康禄,笑着说:“两年没有见到你了,还好吗?”
康禄正要回答,罗大纲已抢在先了:“翼王,康禄打仗勇敢,现在已是师帅了。”
“好哇!”石达开很是高兴,“你现在已指挥两千多号人了。你要把弟兄们都带成你一
样的勇敢,那力量就大了。”
康禄忙说:“谢翼王殿下夸奖,兄弟们打仗都还不错。”
石达开拍拍康禄的肩膀,说:“看看你这段的城防。”
康禄陪着石达开等人,仔细地查看这段长达一里的防线。
石达开见上面安置了三座八百斤、两座一千斤的大炮,炮筒擦得油黑发亮,炮后堆满着
火药。兵士们个个精神抖擞,有的在修补砖石,有的在擦刀,更多的在搬运刀枪食品。石达
开在心中称赞。
“康禄。”石达开问紧跟在他身后的年轻师帅,“武昌失守,田镇兵败,你以为原因在
哪里?”
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康禄这些天来也想过,但没来得及理清。他稍稍思索一下,说:
“回禀翼王殿下,卑职以为主要原因在于轻敌,其次在纪律不严明,平素缺乏训练。”
石达开点头说:“你说得对。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轻敌,实际上就是不知敌。
现在跟我们打交道的曾妖湘勇,不同于绿营、八旗,以对待绿营、八旗的方式来对待曾妖湘
勇,这就是我们失败的主要原因。”石达开转过脸来,问韦俊、石祥祯等人:“你们认为
呢?”
祥祯、韦俊等都赞同翼王的分析。石达开补充道:“曾妖湘勇的最大特点是能打硬仗,
我们必须以硬对硬。”
众人一齐称是。石达开问康禄:“你这一师兄弟们的士气如何?”
康禄答:“武昌、田镇两次失败,我师死伤兄弟二百多。前几天,不少兄弟还在颓丧之
中,有的甚至提起湘勇就有点怕。”
“孬种,曾妖的湘勇有什么可怕的?”林绍璋忍不住在一旁插话。
康禄说:“卑职也训过他们:胜败乃兵家之常事,胆怯害怕的不是男子汉。他曾妖头也
是人,我们为何要怕他?湘勇更不必说,先前和我们一样作田做工,岳州、靖港之役照样打
得他们抱头鼠窜。吃一亏,长一智,我们会更聪明,还有天父天兄的保祐,曾妖的湘勇哪里
打得过我们!”
“说得好!”石达开鼓励道,“我看你是个好带兵人。现在兄弟们的精神好些了吗?”
“现在好多了。兄弟们都说,翼王亲自到九江来指挥打仗,报仇雪恨的日子到了。”
大家兴致勃勃地继续观看城墙上的防卫,也随时提出些改进意见,康禄一一记下。
石达开问康禄:“你家里还有哪些人?”
“父母都已过世,唯有一兄。”
罗大纲说:“康禄的胞兄武功文才都极好,只可惜在替曾妖卖力。”
石达开严肃地问:“你胞兄叫什么名字?”
康禄恭敬地回答:“家兄叫康福。”
“禄胞。”康禄以为翼王会大骂他的哥哥,谁知翼王却以亲热豪放的口吻说,“你想法
把福胞叫到我们这里来,自家兄弟,迷路走错了道,一概不计较。你就讲是我说的,只要投
奔天国,过去的事既往不咎,本王将封他为军帅,给他带兵大权;日后立功了,本王向天王
保奏他当丞相、检点。”
康禄赶紧说:“卑职遵命!”
一个月前,与康禄一道投军的邻居从沅江下河桥探亲后回来告诉康禄,曾国藩为康福买
了三百亩水田,并请乡邻王矮爹代为管理收帐,康福将田产分为两份,一份记在康禄的名
下。康禄加入太平军后,懂得了很多道理,他深以哥哥接受曾国藩所赐为耻,认为这是不义
之财。写信给王矮爹,说他分文不要。当把这一情况向翼王禀告时,石达开哈哈大笑:“康
禄,你也太拘谨了。天下财产都是天父天兄的,人人都有份。曾妖给你哥哥,你哥哥分一半
给你,你受之无愧。你想想,你不要,三百亩田的收入就全部归你哥哥了。你为何不将你的
那份收入接过来,周济四邻乡亲呢?”
经翼王点拨,康禄明白过来,他很是钦佩翼王博大的胸怀和高超的见识,立即说:“翼
王殿下教导的是,康禄将那一百五十亩水田的收入再要过来,分给下河桥的苦难乡亲。”
“这就对了。康禄,曾妖水陆两军已向九江压来,过两天就有大仗打,你要督促兄弟们
严阵以待,再不可轻敌。”石达开又转脸对韦俊等人说:“我们到市上去看看吧!”
石达开一行下了城墙,信步来到十字街口。尽管气氛较为紧张,但市面上的店铺仍在营
业,百姓们在采购着日常生活用品。士兵们也在买东西。他们照价给钱,公平交易,没有见
到强抢虏掠的现象。酒楼茶肆依然人来人往,人们的神情并不惊慌。石达开对林启容治理九
江的战绩不禁佩服起来。
他想起近日内传出天王将要授与自己的长兄次兄以大权的消息,心里很不是滋味。王长
兄次兄只能坐享荣华富贵,他们哪有管理军国大事的才能呀!而眼下这个林启容,才真正是
上马带兵、下马治民的人才。是的,待推翻咸丰妖头、光复全国以后,一定要向天王力荐几
个像林启容这样的大才,还要越级提拔像康禄那样有头脑有能力的将帅,决不能让王长兄次
兄等庸才占据要津,否则,天国的江山难以永固。
石达开正在思考之间,突然传来一阵“散开,散开”的威严喝令声,抬头看时,五匹飞
骑已来到十字街口。骑兵跳下马来,背着大砍刀,满脸杀气,百姓自然地散开了。旁边有人
轻轻地说:“太平军又要杀犯事的弟兄了。”
这时,一队十余人的队伍押着两个犯人,正向十字街口走来。犯人是一男一女,都只二
十多岁年纪。队伍来到街心,两个犯人自觉跪下,头低着,男的阴沉着脸,女的嘤嘤哭泣。
石达开听到旁边的人在议论:“这一男一女准是一对夫妻,昨夜相会时被抓的。”
“你怎么知道?或许是通奸吧!”
“我已在这里看到两次了,都是规规矩矩的夫妻,真可怜啦!”
“太平军的纪律其他都好,就是这条太无人道。”
“是呀!当个太平军,连老百姓都不如。”
“我原打算去投军,后知道有这条纪律,我就不敢去了。”
“听说他们当官的可以睡老婆。”
“当官的也不行,除非当王,像天王、东王、翼王就可以讨很多个老婆。”
石达开听到这里,心里很难过。他始终不明白,天王、东王为什么要制定这样一条律
令。在自己管辖的部属中,他从来没有认真执行过,只是严禁通奸、偷情和搞新的男婚女嫁
罢了。
队伍的最后是一位骑马的军帅。他凛然地来到街中心,一个两司马上前禀报:“大人,
犯人已验明正身,请你下令吧!”
那女人一听到这话,突然发疯似地站起,跑到男的身边,抱着男的大哭。男的也紧紧抱
住她,大喊:“幺妹,是我害了你!”
两人哭成一团。士兵们并不过来拉开,军帅也只是呆呆地看着,不下令,有意让他们去
哭。四周围观的百姓纷纷摇头叹息。哭了一阵,男的站起来,随即把女的也扶起来,说:
“幺妹,我俩二十年后再成夫妻!”
然后朝石达开站的地方走前几步。罗大纲大吃一惊,轻轻地说:“这不是韦永富吗?他
怎么这样糊涂!”
罗大纲异常痛苦,但束手无策,他干脆闭上双眼,生怕与韦永富的目光接触。石祥祯想
起跟蚕儿的事,也为韦永富抱屈。韦俊、周国虞、林绍璋也都看不过意。街中心传来军帅的
声音:“韦永富、白幺妹,你二人也不要怪我心狠,我也是身不由己,奉命执法罢了。你们
死后,我会将你们合葬在一起,好让你们世世代代为恩爱夫妻。”
一番话,说得韦永富、白幺妹又放声大哭起来。石达开再也看不下去了,对罗大纲说:
“你把那个军帅叫到对面绸缎铺来,我叫他放掉这两个人。”
罗大纲巴不得翼王这句话,立刻纵身跳进十字街心,大喊:“刀下留人!”
军帅先是一怔,见是一个粗黑的百姓,顿时恼怒起来:“你是什么人?胆敢来犯天王的
诏旨、东王的诰谕!”
罗大纲走到军帅身边,对着他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军帅立刻神情肃然,跳下马来,
随罗大纲走出人圈,进了绸缎铺。过一会儿,军帅重新出现在十字街中心,喜气洋洋地对
韦、白二人说:“永富、幺妹,你们真是三生有幸。翼王训谕:念你们是初犯,宽恕一次,
即刻拿刀上城墙,抗妖保城,立功赎罪。”
韦永富、白幺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以为是在做梦,仍如石头般地站在原地不动。
军帅下令松绑,两个士兵上前用刀割断绳索,他们这才知道是真的,二人跪下,泪流满面,
口里念道:“翼王殿下,翼王殿下……”
围观的百姓也终于弄清了事情突变的原因,莫不在心里赞叹:“还是翼王英明!”人群
中有人喊了句:“翼王在绸缎铺,我们看他去!”人们立时蜂拥向绸缎铺,但翼王一行早已
走了。
因为救了韦永富夫妻,石达开心里高兴,当他看到耸立江边的浔阳楼时,兴致勃发,对
众人说:“我们上去喝两杯吧!”
大家一口气登上浔阳楼的最高一层,酒保热情地送上酒菜来。几杯酒下肚,石祥祯想起
三个月内连失武昌、汉阳、蕲州、田家镇,忽然间闷闷不乐起来,林绍璋、罗大纲、周国虞
也跟着情绪低落。尤其是韦俊,他更是心事重重,倒不是因为武昌、田镇的失败,而是因为
前不久接到其兄韦昌辉的密信的缘故。
韦昌辉信里说:自进小天堂以后,天王沉缅女色,隐居深宫,不问军政大事,杨秀清则
专横跋扈,唯我独尊,重用亲信,排斥异己。自己虽名为北王,实际上不过是杨秀清一个奴
仆而已。前几天,韦的大哥与杨秀清的妾兄为争房屋吵了起来,杨秀清大怒,将韦的大哥痛
打一顿,并交给韦发落。
慑于杨秀清的淫威,也为了韦氏家族的长远利益,韦不得不狠心将其大哥处以五马分尸
极刑。韦决心把仇恨埋在心底,等待时机到来,一定要杀掉杨秀清,报仇雪恨。
韦俊当时看完信后,为大哥的惨死悲痛欲绝,但也不敢有丝毫表露,深夜将信悄悄销
毁。韦俊是个精细明白人,一年多来,天王和东王的行径他看得很清楚。他知道,东王会演
一出逼宫之戏,只是时间早迟而已,那时免不了有一场大规模的互相残杀,谁胜谁负很难预
料。他深知哥哥韦昌辉的为人。昌辉虽富有谋略,却器局狭窄,城府太深,杨秀清加给他的
耻辱,他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到那时,自己的哥哥卷入了这场内讧,只会促使内讧更激
烈,死人更多,即使哥哥站到天王一边,取得胜利,天国元气也会大伤;倘若败在杨秀清手
里,韦氏全族都要被诛夷,自己虽手握重兵,也难逃桩沙、剥皮、点天灯的厄运。韦俊想到
这里,对韦氏家族的命运,对天国的前途深为担忧,两眼呆呆地望着酒杯,已无心思再喝
了。
酒桌上的气氛低沉,使石达开心中不快。他不知韦俊的心思,以为也和祥祯、绍璋等人
一样,是为前向的失败而痛苦。翼王一向乐观豁达,不以战事胜败为怀,且大战在即,也不
容许这些重要将领们有丝毫悲观泄气的心绪。他离席走到窗边,一股江风吹来,很觉舒心。
但见头上蓝天白云,闪亮耀眼,脚下大江滔滔,一泻千里;远望依稀可见匡庐顶峰上的烟
云,近看九江城繁华富庶,人烟稠密。好一派壮丽非凡的山河!翼王从心里升起一股豪情。
他举杯对众人说:“兄弟们,自古打江山的英雄,谁没有千百次磨难?武昌、田镇眼下虽落
入曾妖之手,但只要我们在九江城下打败曾妖,收回失地就易如反掌,何须忧愁烦恼!诸位
看,这浔阳楼外的江山是何等的壮美。古人诗云:庐山南坠当书案,湓水东来入酒卮。兄弟
们,举起杯子来,为我们光复河山的大业干杯!”
被翼王的豪情所感动,石、罗、林、周一齐站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韦俊也勉强起身
喝了一口。石达开扫了一眼酒楼四壁,冷笑道:“浔阳楼乃江南名楼,各位看它壁上所题的
那些歪诗,非粗俗鄙陋,即柔靡颓废,岂不有污它的名声?”
众人知翼王能诗善文,都说:“你题一首吧,将那些庸作压下去!”
翼王爽快地答应。罗大纲高叫一声:“酒保!”酒保慌慌张张跑过来:“客官有何吩
咐?”
“拿纸笔来,我们要题诗。”
浔阳楼历来有题诗的风气,酒保不以为怪,立即拿来笔墨。翼王凝神片刻,然后饱蘸浓
墨,大步走到一块空白墙壁旁,挥毫疾书:
扬鞭慷慨莅中原,不为仇雠不为恩。
只觉苍天方愦愦,要凭赤手拯元元。
三年揽辔悲赢马,万众梯山似病猿。
妖氛除时寰宇靖,人间从此无啼痕!
写完最后一字时,石达开放下笔,铜像般地叉腰伫立在粉壁前。他的身旁已聚集一堆
人,大家念着赞叹着,不时对诗人投来敬意。浔阳楼掌柜本是个不第秀才,这时从人堆中挤
出,恭恭敬敬走到石达开身旁,说:“鄙人乃此楼掌柜。客官此诗,气吞山河,声盖宇宙,
使四壁诗尽皆失色。客官,请留下大名吧!鄙人将派高匠将这首诗拓下制匾,永久挂在这
里。”
石达开见浔阳楼掌柜说得恳切,便从酒保手里接过笔,在诗左边写下“太平天国左军主
将翼王石达开题”十四个字,掌柜两眼睁得大大的,四周人群也都惊讶不已。掌柜蓦地两腿
跪下,战战兢兢地喊着:“翼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所有人都跪下,跟着掌柜喊:“翼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石达开也跪下,石祥祯等人不明白翼王此举的目的,也跟着跪在他后面。石达开眼含泪
水,以至诚至敬的神态高声唱道:“我们赞美上帝。”
九江城里的百姓在太平军治理下生活了两年之久,对太平军拜上帝的礼节很熟悉,一齐
跟着石达开一句一句地唱道:“我们赞美上帝为天圣父,赞美耶稣为救世主,赞美圣神风为
圣灵,赞美三位为合一真神。”
石达开站起,大家也跟着站起。他激奋昂扬地说:“各位兄弟,九江归于天国已达两
年,大家在天父天兄的爱抚下,过着幸福的日子。在生快快乐乐,死后灵魂升天堂。现在咸
丰妖头指派曾妖率兵侵犯我们,清妖的战船即将来到九江。各位兄弟不要害怕,天父天兄随
时都在眷顾我们。天国将士和各位父老一起,誓死保卫九江城,我们不但要把曾妖歼毙在这
里,还要打到北京去,活捉咸丰妖头,埋葬满虏丑夷,光复我神州十八省。”
石祥祯等人胸中早已燃起了复仇的怒火,罗大纲领着大家高喊:“听从翼王殿下指挥,
誓死保卫九江!”
二水陆受挫,石达开一败曾国藩——
在由原九江知府衙门改建的太平军翼王府里,石达开召集韦俊、石祥祯、林启容、白晖
怀、罗大纲、周国虞等人,商讨聚歼曾国藩湘勇的办法。
韦俊、罗大纲将武昌、田镇失守的情况向翼王作了汇报,着重强调湘勇水师的凶悍能
战。林启容说:“我看两位将军将曾妖头抬得太高了。胜败兵家之常,不必因武昌、田镇之
挫而长敌人威风。湘勇的底细我清楚,说来说去,无非是书生加农夫而已。前年在南昌,我
已杀得他们丢盔卸甲,若不是江忠源出城救援,罗泽南早已成了我的刀下之鬼。诸位放心,
九江、湖口一带我们已作了牢固防守,现在翼王殿下又亲来指挥,我们有五万人马在此,曾
妖头插翅也飞不过江西。”
林启容三十来岁,广西人,是金田起义的老兄弟,以骁勇善战闻名全军。从金田打到天
京,林启容每仗必冲锋陷阵,每仗结束后都必得迁升。杨秀清对他格外器重,有意加以笼
络,结为亲信。这次西征,天王点了赖汉英、胡以晃、石祥祯三人。杨秀清认为赖汉英是天
王的人,胡以晃是北王的人,石祥祯是翼王的人,活着的四王,唯独自己无人在内,便在后
来添派林启容、白晖怀进了西征军。待到九江、湖口等江西十余州县为西征军所控制时,杨
秀清便借口赖汉英久攻南昌不下,将他调走。于是,江西就成了杨秀清的领地。林启容是条
直汉子,虽然对东王的屡屡提拔和重用很感激,但对赖汉英也很尊敬,而他尤为佩服的却是
翼王。对于翼王主持西征军务,这次又亲来九江城,林启容是完全拥护的。
“你与湘勇是重逢了,我可才是第一次看见他们。”石达开也很喜爱林启容的忠勇,他
见林启容完全不把湘勇放在眼里,遂提醒道,“不过,今非昔比,一年半之前的湘勇,还只
是处在衡州组建时期,今日湘勇,大小打过几十仗,新近又攻下武昌、汉阳、黄州、蕲州、
田镇,气焰嚣张,实战能力也大大加强。现在的罗泽南,也大概不会轻易中你的埋伏了。”
“眼下无须埋伏,明日谁敢来攻城,我就叫他眼睁睁地死于我的枪炮之下。”林启容攻
占九江已近两年。在他的治理下,这座长江岸边的千年名城百业复苏,市井安宁,万余守城
官兵亦训练有素。张芾在巡抚任上,曾几次派兵想把九江夺回来,但每次都碰得头破血流。
现在又平添几万人马,还有翼王亲来指挥,九江、湖口真可谓固若金汤,莫说是曾国藩、罗
泽南这批书生,就是咸丰妖头御驾亲征,也休想从他手里夺过去。
周国虞说:“九江、湖口已经经营一年多,武昌、田镇自然不可比拟。不过,老贼曾国
藩水师仗着洋炮,陆师也大增刀枪马匹,且全军新胜,也不可小视。以我跟老贼打的几次交
道来看,若不施奇策,恐一时难以取胜。”
石达开说:“周将军说的有道理。我尚未跟曾妖头直接交锋过,情况不熟,目前一切军
务,仍听林将军安排。曾妖急于进犯天京,估计一两天之内就会来搦战。林将军,这第一仗
由你来指挥,我在城头上为你擂鼓助威。”
九江上游十余里处,有一个市镇名叫竹林店,传说是东晋诗人陶渊明的故居,攻打九江
的湘勇水陆两支人马,已驻扎在这里几天了。昨天,胡林翼奉杨霈之命,率领二千绿营前来
支援,并带来皇上奖励攻克田镇的圣旨和诸如狐腿黄马褂、白玉四喜搬指、白玉巴鲁图翎
管、玉把小刀、火镰等赏物,曾国藩及湘勇水陆将领再次沐浴着浩荡皇恩。几乎与太平军会
议的同时,在曾国藩宽大的拖罟上,湘勇的军事会议也在紧张的气氛中进行。曾国藩指着挂
在船舱板壁上的地图,对身旁的塔、罗、胡、彭、杨、李等人说:“九江北枕大江,东北有
老鹳塘、白水港,西南有甘棠湖,西有龙开河,东南多山,林启容在九江盘踞多时。据查,
老鹳塘、白水港、甘棠湖、龙开河等地,外有长毛水师把守,内建堡垒,东南山上筑有炮
台,看来九江城防很严。现在又来了贼中悍将石达开。据说此人能文能武,又会笼络人心,
非寻常草寇可比。明日攻城,诸公有何高见?”
罗泽南一来要报昔日之仇,二来也为感激皇上的恩赏,曾国藩话音刚落,便站起来说:
“泽南与贼酋林启容除国仇外,今生还有永不可解之私怨。明日攻九江,正是报仇的时候,
泽南定当一马当先。石达开号称贼中枭雄,依泽南看来,那石达开不过二十几岁的人,生在
愚氓之中,长在边鄙之地,有何见识?有何本事?只不过是一时被风卷起的水底沉渣罢了。
我湘勇水陆二万,乃堂堂正正奉天讨逆之王师,目前正充溢连战连捷之军威,又乘着皇恩浩
荡之春风,定可一鼓攻下九江,活捉石逆林逆。我军人马众多,明日可定四面合围之策,决
不能让长毛逃走一人。”
这一番话说得曾国藩肃然起敬,众人都纷纷赞同。于是曾国藩命塔齐布、鲍超攻西门,
罗泽南、李续宾攻东门,彭玉麟、邓翼升率水师由桃花渡登岸,攻打九华门,杨载福、李孟
群封锁江面,挡住从下游湖口增援的敌军,并堵住北门。四路人马合力并举,务必要大获全
胜,一举拿下九江城。
平常惯例,湘勇每天吃完早饭后天才亮。今天提早半个时辰,吃过早饭,罗泽南将部队
率领到九江城东门脚下时,天才渐渐放亮,犹如那年南昌永和门外一个样,城门紧闭,城墙
上亦不见一兵一旗。罗泽南正在四处张望之时,猛听得城内一声炮响,刹那间,东门城墙上
竖起无数面犬牙三角旗,城门洞开,林启容亲率一彪人马杀了出来。城楼上,石达开身穿九
龙黄绸袍,头戴单龙双凤战盔,亲自监督鼓手擂鼓。
林启容跨马奔出吊桥,直向罗泽南冲来,一眼看见这个当年的手下败将,不觉哈哈笑起
来,大声取笑道:“腐儒,那年让你跑了,留下一条老命,你也该醒悟了,不在家安安稳稳
教蒙童餬口,却又跑到这里来送死,何苦来?”
罗泽南气得咬牙切齿,骂道:“我把你这无父无君、造反作乱、灭九族的逆贼碎尸万
段。谁给我上!”
话未落音,李续宾拍马舞刀迎去,林启容举枪接过,二人大战开来。战了几个回合,李
续宜已觉两手发软,而林启容却在城楼鼓点的振奋下越战越勇。他大吼一声,挺起丈二点钢
枪直向李续宜咽喉刺来。眼看李续宾就要丧命,身后参将营官童添云举起狼牙棒挡住,另一
参将林源恩也拍马前来助战。三匹马将林启容围在中间,犹如当年三英战吕布。大战几十个
回合,林启容卖了一个关子,瞅空冲出包围圈,直向吊桥奔去。石达开在城楼上急令放炮。
童添云以为林启容战败了,驱马紧追,冷不防一炮打来,正中前额。童添云惨叫一声,从马
上坠下,当即身亡。这时,城上数十门大炮一齐发射,两边山上,炮子如雨点飞来,湘勇队
伍中一片一片地倒下。罗泽南只得下令退兵。
正当东门大败之际,西门塔齐布、鲍超也遭到强烈的抵挡。周国虞指挥的数千名从田镇
过来的太平军将士,憋足满腔怒火,依仗着九江西门的异常坚固和林启容所布置的强大火
力,人人勇气倍增,斗志旺盛,血管里奔涌着报仇雪恨的急流,两眼迸发出焚烧耻辱的烈
焰,直杀得湘勇丢盔卸甲,卷旗逃命,塔齐布、鲍超无法制止。
正午、罗泽南、塔齐布带着东西两门溃败的人马回到竹林店。不久,彭玉麟、杨载福两
路水师也无功而回。曾国藩心中焦急。
彭玉麟建议绕过九江城,攻取湖口和湖口对面江中的梅家洲,同时,仍遣小部分兵攻打
九江,以牵制九江兵力。曾国藩采纳了这个建议。水陆两路在竹林店略事休整,便分兵攻湖
口和梅家洲。
石达开亲眼看见林启容大败湘勇,对九江城防很是满意,下游五十里远的湖口防卫如
何,他尚不放心。半夜,石达开乘船离九江,天亮时进了湖口县城。湖口也是长江南岸的一
个重要码头。它外连长江,内接鄱阳湖,是五百里鄱阳湖的进出口。对面江心梅家洲,是一
个长约四十里、宽约四五里的大沙洲。梅家洲北面江面狭窄,大船不能通过,主航道在南
面。石达开看中湖口与梅家洲之间,正是聚歼湘勇水师的绝好战场。他一到湖口,便立刻命
令罗大纲带一万人马过江驻梅家洲,在洲上筑垒架炮,封锁江面。石达开又巡视湖口的军事
部署,将城内兵力抽调三千,交由白晖怀率领,扎在城西五里处的盔山。刚安排妥当,探马
报,湘勇水路由彭玉麟、杨载福率领,陆路由胡林翼、罗泽南率领,正向湖口杀来。
胡林翼、罗泽南求胜心切,带着六千湘勇和二千湖北绿营一口气奔到湖口县城下,督促
兵勇架炮攻城,恨不得将湖口一口吞下。这时,石达开率三千人马从西门冲出,部将石凤昆
从南门冲出,将胡林翼、罗泽南围在中间。湘勇分成两队应战。攻城火炮完全不能发挥作
用。湘勇远途来攻,太平军以逸待劳,更兼石达开勇猛过人,交战不到半个时辰,湘勇便开
始败退。这时,白晖怀率部从盔山上冲下来,切断湘勇西归的退路,湘勇顿时一片混乱。
胡、罗只得指挥兵勇死死挺住。
江面上,彭玉麟的水师也冲进罗大纲精心布置的火力网中。洲头是数百条战船拦截,洲
尾是上百门大炮封锁,彭玉麟的水师前后受敌。自从衡州受命,组建水师以来,彭玉麟几乎
没有败过,湘潭、岳州、武昌、黄州、田镇,一路势如破竹,为湘勇的节节胜利奠定了基
础,没有想到,现在却在梅家洲遭到围困。他传令将战船集中在一起,避开两个火力点,全
力攻其中段,强行登陆,企图在洲上与太平军短兵接战。这时,胡林翼、罗泽南也败退来到
江边,招呼彭玉麟接他们上船。彭玉麟将胡、罗溃勇接上船后,改变攻梅家洲中段的计划,
集中全力向上游突围。经过一番苦战,终于冲出包围圈。
两次水陆失败,使曾国藩很恼火。他决不相信,一个乳臭未干的长毛匪首,能够阻挡乘
胜前进的王师。
三水师被肢解,石达开二败曾国藩——
曾国藩做梦都没想到,几仗打下来,石达开这个太平天国的年轻王爷,已看穿了水师的
致命弱点,要置他的性命所在——湘勇水师于死地。
石达开兴奋而冷静地对众位将领说:“连日来,我用心观看了曾妖的水师,见其装备精
良,指挥得法,是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我军水师目前比不上他们,怪不得在长江上连连得
手,耀武扬威。但是,曾妖水师有一个致命的薄弱之处,不知诸位看出没有?”
众位将领面面相觑,一齐摇头。石达开继续说:“曾妖水师中,长龙、快蟹大而笨,只
可用于指挥载重,却不宜迅速移动,必须依靠舢板的灵巧机动,才能发挥战斗作用。反之,
舢板离开长龙、快蟹也不能作战。曾妖将大小战船配合使用,相得益彰。这正是曾妖水师的
最大长处。但天下事有一利则有一弊,倘若将其大小船分开,则都失去了作用。这叫做合则
双美,分则俱败。”
众将十分佩服石达开的卓见,但如何拆开呢?大家都望着翼王,知道他一定成竹在胸。
“曾妖水师自出长沙以来,转战千里,连陷重镇,侥幸获胜,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整。屡
胜则骄,骄则轻敌;久战则疲,疲则松弛。故用兵,骄、疲为失败之因。我这里有个小小的
计策,各位将军看可用不可用?”
石达开将自己的主意说出,众将都说好。
从第二天开始,九江、湖口、小池口、梅家洲各处太平军一律遵循翼王将令,任水陆湘
勇如何挑战,一概置之不理。
入夜,太平军则派兵沿长江两岸鸣锣敲鼓,放出船到江中,将火箭、火球射入湘勇的战
船中,弄得湘勇夜夜惊恐,不得安宁。如此相持半个月,石达开估计曾国藩粮草将尽,军心
浮躁,便命罗大纲依计而行。
这天半夜,九江码头***昏暗,隐约可见江面上一溜儿摆开了数十条货船,一队队太平
军士兵一声不响地扛着沉甸甸的麻袋,从城里来到码头边,踏过跳板,来到船舱。有些麻袋
扎得不牢,雪白的大米漏出来,撒得满地都是。将到凌晨,货船上都压着垒得高高的麻袋。
九江码头上的这个不寻常举动,早已被湘勇斥侯看在眼里,报告了水师协统李孟群。
“涤帅,九江装了满满四十条船的粮食,即将开船运往湖口。”李孟群忙将这个重要情
报报告曾国藩。
“装的都是粮食吗?”曾国藩心中一动。
“都是顶好的大米,估计有七八十万斤。”
湘勇在竹林店驻扎已近一个月,二万名水陆将士,一天要消耗四万余斤粮食。陈启迈没
有提供军粮,全靠他们自己在瑞昌、黄梅、广济一带筹集。筹粮是件很难办的事,军中存粮
只够三四天了。早听得九江城里粮草堆积如山,但城攻不下,一粒也得不到。现在这么好的
机会,如何能让它错过!
见曾国藩沉默不语,李孟群着急了:“涤帅,这事交给我去办吧,四十条粮船,我叫它
全部掉头向竹林店开来。”
郭嵩焘、陈士杰也认为机会不可错过,只有彭玉麟提出不同的看法:“长毛是不是在钓
鱼?”
“我看不是。万一情形不对,我再把人带回来。”夺回这批粮食是个很大的功劳,李孟
群要争这个功。
军中粮食匮缺,曾国藩何尝不着急。此中是否有诈,他一时犹疑不定。但不管它诈在哪
里,抢回这批粮食,就是大胜利。
“鹤人,你带三千水师,将这几十船粮食全部抢回来。记住!务必速战速决,快去快
回。”
李孟群调出二百五十条舢板,兴冲冲地离了竹林店。水勇们奋力划船,顺着水势,舢板
箭也似地飞向下游。果然,李孟群看见前面缓缓地走着一队粮船,船上码着整齐的麻袋,正
向湖口方向驶去。李孟群挥动着表示加速的令旗,二百五十条舢板像端阳竞渡,你追我赶,
向粮船冲去。
罗大纲看着后面来了一大片舢板,暗自钦佩翼王的谋算。
他站在船头,对着号筒大喊:“清妖来抢粮了,弟兄们快点划!”
这是有意让李孟群听到。罗大纲号令一下,四十条粮船明显地加快速度。江面上,太平
军的粮船在前拨浪前进,湘勇的舢板在后穷追不舍,不知不觉来到湖口城边。眼看就要追上
了,只见粮船向右一转,一齐向鄱阳湖驶去。就要到手的粮食,岂能让它眼睁睁地跑掉!李
孟群仗着人多船多,也跟着进了鄱阳湖。谁知湘勇水师一进湖口,便突然从入口处驶出数百
条战船,将口子全部封锁起来,康禄指挥火炮猛烈向舢板射击。二百五十条舢板如同掉进锁
了口的袋子里,再也无法出去了。这时,李孟群方知中计,便索性指挥舢板向湖心划去。
一直到吃中饭时,尚不见李孟群回来,曾国藩急了,忙派飞骑前去打听。很快回报,二
百五十条舢板全部陷入鄱阳湖中。
正在这时,彭玉麟急匆匆地进来禀报:“涤丈,长毛的战船向我们开来了!”
曾国藩出舱看时,只见下游黑压压一片,数千条战船向竹林店压来。曾国藩、彭玉麟等
急得直跳。全部舢板都已离开,就像猛虎失去四肢,鹰隼砍断双翅,这些快蟹、长龙只能蹒
跚笨拙地移动,艰难应敌,昔日那种灵活快速、主动出击的局面已不复存在,全仗船上装的
重型火炮,才使得太平军的船只不敢过于靠拢。
周国虞认得中间偏后的那艘特大座船是曾国藩的拖罟,便率领十条快船从四面八方围
攻。这十条快船如同十条矫健灵敏的猎狗,曾国藩拖罟就像一只愚笨的狗熊,被这群猎狗弄
得目眩头晕,终于惊慌失措。先是拖罟上的十二门大炮拼命发射,不多久,炮弹发完,便没
有一点还手的能力了。周国虞高喊:“清妖的炮弹没有了,大家冲啊!”
十条快船一齐冲过来。周国虞率先跳上拖罟,接着快船上的一百名水手纷纷上了船。拖
罟上的湘勇仓猝应战,一个个倒在甲板上。周国虞握刀寻找曾国藩,要亲手宰掉他,以报从
野人山以来所结下的不共戴天之仇。
曾国藩虽为二万湘勇的最高统帅,却手无缚鸡之力。他躲在内舱里,身边只有王荆七和
几个亲兵,康福、彭毓橘等人都不在拖罟上。曾国藩两眼死死地盯着船上的厮杀,既不能指
挥兵勇们去肉搏,更不能自己持刀上前去抵抗,猛然听得一声喊:“周将军,曾妖头躲在这
里!”
立时舱门口出现一个长身壮健的汉子,手拿一把明晃晃的砍刀,杀气腾腾地就要进舱,
亲兵们立即一窝蜂上去阻挡。
曾国藩看到数步之外刀枪拼击,不觉心胆俱裂,四肢痉挛,知道此次必死无疑。他不愿
落到长毛手中遭抽筋剥皮的痛苦,便推开舱门,滚进江中。王荆七也跟着跳下水去。曾国藩
自小牢记“道而不径,舟而不游”的孝子之道,从来不敢下水学游泳,这时正如一个秤砣,
挣扎两下,便往江底沉去。幸而王荆七跟在后面,立即将他托起。恰好彭玉麟驾着水师中仅
存的一条舢板赶来,七手八脚地将曾国藩拖上船,急忙送上岸去。
换了一身干衣服后,曾国藩醒过来了。他想起拖罟上有不久前皇上亲赐的黄马褂、玉搬
指、玉刀等,还有许多文卷书函,此刻一定都葬于江底了。连自己的座舱、皇上的赏赐都保
不住,还当什么水陆两军的统帅!他立即想起靖港败后,湖南官场对自己的冷酷,好比又沉
到冰冷的江里,浑身发抖,上下牙齿打起仗来。一阵剧烈的悲痛很快就过去了。靖港败后虽
受辱,但接下来的便是武昌大捷,田镇大捷,假若那时真的死了,哪有后来的殊荣!他庆幸
刚才的死里逃生,对王荆七、彭玉麟分外感激。不能死,“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恩师穆彰
阿的赠言浮现脑中,日后要用更大的胜利来洗刷今日的耻辱。不过,刚才从水中被救起的形
象一定十分狼狈,将士们将会怎样看待自己这个不能舞刀上阵的统帅呢?
“杨国栋,把枣子马牵来!”曾国藩突然高声喊叫。
杨国栋奇怪,这匹马到湘勇军营中两三个月了,曾国藩从来没有骑过,今日遭受这样大
的打击,还要骑马做什么?杨国栋牵来枣子马,曾国藩颤悠悠地站起来,叫人搀扶到马身
边,又叫人把他扶上马,然后挺起腰板,双手一拱:“各位,我曾某人上有负皇恩,下愧对
诸公,今日只有效先轸之榜样,死在长毛刀枪之下,才能稍赎罪过。”
说罢就要举鞭。只见彭玉麟平地跳起,抢过马鞭,说:“曾大人,先轸不足法。”
杨国栋一手抓紧马缰绳,忽然兴奋地喊:“长毛败了!”
曾国藩从马上看去,原来鲍超领着二千外出打粮的人马恰在这时赶回,从太平军的背后
杀出。塔齐布、罗泽南等见太平军队伍已乱,于是又重整人马,回头杀去。石达开见水师已
大胜,怕陆军有失,便鸣金收兵。曾国藩见太平军撤退,又喜又愧。忽然,一股恶腥涌上心
头,喷出一口鲜血来,随即眼睛一黑,从枣子马上栽下来,竟然死了过去。
四湘勇厘卡抓了一个鸦片走私犯,他是万载县令的小舅子——
曾国藩三十岁时咯过血,后来虽然痊愈,但身体一直不健壮。这次遭受石达开的沉重打
击,又加之落水受了惊吓,旧病复发了。众人慌忙将他抬进大营,好半天才慢慢回转气来,
但却一病不起,连续几天几夜发高烧,讲胡话,不吃不喝,文武部属都急得不知所措。眼看
就要不济了,亏得杨国栋在一个人迹罕至的村落里,寻得一位年近九十的老郎中。老郎中给
曾国藩诊了脉,开过处方,几剂药吃下去,居然起死回生了。曾国藩感激不尽,封了五十两
银子,叫亲兵送给老人。谁知那个老郎中不但分文不受,反倒送给曾国藩一张纸条,那上面
写着:“干戈四起,人命如纸,老朽一生行医,以救死扶伤为职志,睹此惨景,心何悲怆!
然老朽亦知天心如此,人力难以阻挡,但愿大帅慎积阴功,勿滥杀无辜,是为至盼。”
曾国藩览毕,淡淡一笑,顺手将纸条夹在案桌上的《庄子》中。
调养几天后,曾国藩实在不能忍耐了,叫荆七将堆积如山的军情文报送到床边。他看着
看着,不禁心惊肉跳起来。
原来,就在曾国藩卧病在床的这些天里,石达开又指挥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战役。石达开
在两败曾国藩后,立即命令驻在安徽的燕王秦日纲、护天豫胡以晃、检点陈玉成率师溯江西
上,收复长江两岸失地。几天后,又派韦俊带一万人马增援。这两支人马浩浩荡荡沿江西
进,很快收回被清军占领的武穴、田镇、蕲州、黄州,军锋锐不可挡。咸丰五年二月十七
日,太平天国乙荣五年二月二十七日,韦俊率军第三次攻克武昌。巡抚陶恩培被击毙城中,
总督杨霈仓皇出逃,朝野震动。咸丰帝撤了杨霈的职,任命荆州将军官文为湖广总督,擢按
察使胡林翼为湖北巡抚。胡林翼匆匆带了二千绿营赶回湖北战场。从武昌到江宁,长江两岸
的重要集镇,全部又由太平军控制。江面上,挂着绣龙杏黄绸缎蜈蚣旗的太平军战船往来航
行,畅通无阻。太平天国又一段兴旺的时期来到了。
曾国藩登上小山丘,眺望江中上下如飞的太平军战舰,再低头看蜷缩在岸边的东倒西歪
的快蟹长龙,想起被锁在鄱阳湖里的舢板,心中很是痛苦。水师是曾国藩的命根,他不能让
它就此一蹶不振。为重振水师,他派杨载福带一批将官回到岳州,不分昼夜,不惜工本,立
即造出二百条新的快蟹长龙和四百条舢板;派陈士杰募工匠就地维修,凡能修缮的船只尽量
修复;又遣彭玉麟间道赶到鄱阳湖,与李孟群联系上,尽一切力量攻下鄱阳湖边的重镇南康
府。
十天过后,彭玉麟送来捷报:内湖水师攻克南康府。进入江西三四个月,终于拿下了一
个府城,曾国藩心里略感安定。他命塔齐布带五千陆师继续驻扎竹林店,其余全部人马跟着
他迁到南康。曾国藩决定以南康为据点,在江西住下来,不收复九江、湖口,决不离开。
南康城内只有几万居民,到处屋颓墙倒,茅草丛生,一派荒芜冷清的景象。曾国藩将大
营设在原知府衙门内,略事安定后,便着手筹办两个工厂。一是火药厂,委托杨国栋负责,
制造火药、军械,并设法再向广东购买洋炮。一是修船厂,委托邓翼升负责,修复舢板,制
造长龙快蟹,重新装备内湖水师。一切都好安排。唯一缺乏的就是银子。曾国藩冥思苦想,
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求助于巡抚陈启迈,请他设法速拨二十万饷银到南康来。尽管前
次在湖北时碰了壁,曾国藩想,现在是在江西,完全是为了收复江西的失地而与长毛作战,
谅他陈启迈不会置之不理。曾国藩根本没有想到,事情大大出乎他的意外。陈启迈不但不拿
出分文,反而奚落了他一番。充当特使的德音杭布也受到了冷遇。德音杭布气不过,告诉曾
国藩:陈启迈以及藩司陆元烺、臬司恽光宸都说,现在湖南湘乡、平江、新宁一带起屋成
风,家里只要有一人当湘勇,全家人都不要做事了,银子用不完。李续宾的父亲买了一千亩
水田,湘乡没有买的,买到衡州去了。曾国藩家买的田更多,把皇上的银子运到自家去。何
况我们拿不出,拿得出也不能给他。这番话,把曾国藩气得暴跳如雷。
这时,有一个人走上前来,对曾国藩说:“恩师不必动怒,学生有办法可以得到银
子。”
曾国藩转脸看说话的人,原来是前几天来投奔的万载县举人彭寿颐。
彭寿颐本是万载县团练副总,在剿匪事上与县令李浩不和。李浩是陈启迈夫人娘家的侄
儿,仗着陈启迈的势力,诬蔑彭寿颐私通长毛。彭寿颐斗不过李浩,便逃到九江,打听到湘
勇统帅正是他前年乡试的主考官曾国藩,便来投靠,希冀得到这把大红伞的保护。曾国藩那
年主考江西,原是一桩企盼多年的美差:既可以收一批门生,得一大笔程仪,又可以就近回
家省亲。谁知行至安徽太和,忽接母死噩耗。这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主考当不成了,他改服
奔丧,取道黄梅县,觅舟未得,乃渡江来到九江城,准备雇舟溯江西上。恰在此时,江西学
政沈兆霖动员全体应试举子捐银一千两,星夜送到九江城。这一千两银子,对于曾国藩来
说,无异雪中送炭,他十分感激江西举子的深情厚谊。因为这层关系,曾国藩对彭寿颐很有
好感,加之他又是已中的举人,且说起办团练来头头是道,便欣然认他为门生,留在身边。
当下曾国藩望着彭寿颐,将信将疑地问:“你有什么法子?”
彭寿颐说:“恩师,饷银一事,学生思之已久,有三条途径可以试着走。”
“三条?”曾国藩想,自己一个办法也没有,他倒可以一口气说出三条,且听听他的主
意,“长庚,你慢慢讲。”
曾国藩的火气降下来了,他习惯地半眯着眼睛,靠在太师椅上,认真地听这位江西门生
的意见。
“第一个办法,请在籍前刑部侍郎黄赞汤黄大人出面。黄大人为人极是正派,虽在籍守
制,但忧国忧民之心未减,听说黄大人亦看不惯陈启迈的行事。若恩师去饶州拜访一下黄大
人,请他出面,劝说乡绅捐助,我想一定可以得到几万银子。”
“黄大人什么时候回籍的?”曾国藩暗责自己消息闭塞。咸丰元年,曾国藩署理刑部左
侍郎,那时黄赞汤任刑部郎中。咸丰三年,黄赞汤擢升刑部左侍郎,在那个时代,官场上是
极讲究关系的,有这层关系在内,自然比别人要亲密三分。
“去年秋上,黄老夫人吃完米寿酒后,当天夜里无疾而终,黄大人立即辞官回来守
丧。”
“老太太也真是福寿双全。”德音杭布插话。
“第二个办法,我向恩师告个假,到南康、九江、饶州一带联络几个壬子同年,他们都
是殷实之家,又一向慕恩师的道德文章,我估计他们也可以拿出几万银子来。”
曾国藩很赞赏彭寿颐的忠诚灵泛,但嘴上却并不说一句话,只是含笑点点头。
“第三个办法最可靠,也最有效。”
彭寿颐见曾国藩睁开眼睛,榛色双眸晶光闪亮,两道眼光逼得他不可正视。他立即转过
眼,继续说下去:“我们自己在赣北设厘卡抽税。”
曾国藩微微一怔,双眼立时又半眯起来。设卡抽税之事,他不是没有想过,只因怕招致
江西官场的物议,投鼠忌器,不敢贸然下手。现在,陈启迈既然不仁在先,也不能怪我不义
了。江北大营可以在扬州设卡,湘勇为何不可在赣北设卡呢?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德音杭布,先听听他的口气再说:“泉石兄,你看设卡之事可为
吗?”
德音杭布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看可为,陈启迈不给军饷,朝廷一时又无饷可发,湘勇
眼看要喝西北风了。事出无奈,可以权变。陈启迈要是有意见,我愿为大人向朝廷作证。”
德音杭布似乎找到向陈启迈发泄的好机会,说起话来显得颇为激动。
“泉石兄也支持,那事情就好办了。我明天到饶州去拜访黄大人,若捐输顺利,则不设
厘卡,实在不行,再设不迟。”
第二天,曾国藩带着康福、彭寿颐等人,在内湖水师保护下,渡过鄱阳湖,当天傍晚在
乐亭镇进入都江口,也不惊动饶州知府,就在城里一家小小客栈住下来。次日一早,便打轿
拜访黄赞汤,并送了五百两银子的赙仪,又以晚辈身分在黄老太太的遗像前磕头。黄赞汤十
分惊喜,听完曾国藩陈述到江西几个月的困境后,果然一口答应,并建议曾国藩向朝廷申请
一千张空白部照,按银两多少,发给捐输者相应品衔的部照,鼓励他们踊跃捐助。曾国藩很
欣赏黄赞汤的建议。
翌日回南康,立即向朝廷申请两千张空白部照。半个月后,黄赞汤送来捐银十万两,彭
寿颐也募来三万。曾国藩大喜。恰好部照亦到,便给黄赞汤一千张,彭寿颐二百张。一时
间,饶州、九江、南康一带,便平添许多八品、九品、从九品的顶戴。这些乡下士绅戴着装
有镂花金顶的伞形帽,真个是脸上出油,衣角生风,神气已极。亲朋见了,人人艳羡,没有
几天,捐银便又增加好几万。曾国藩见江西的银子并不难得,便采纳彭寿颐的第三个建议。
又见彭寿颐能干,一发将办厘卡的事也交给他。
彭寿颐领下办厘局的美差,心中踌躇满志,决心要好好地办出一番事业来。这厘局是真
正的肥缺,委派一下来,便有许多人来找彭寿颐,想在厘局谋个差事。彭寿颐的家远在万
载,自家的亲戚一时无法来,便依靠在南康府的两个朋友,一个叫夏镇,一个叫吕伦,两个
都是壬子乡试同年。夏、吕二人见彭寿颐受曾国藩器重,便格外起劲地巴结他,偷偷地给彭
寿颐送一万两银子。彭寿颐自己留下五千两,将另外五千两交给曾国藩。曾国藩委夏、吕二
人为厘局委员。彭寿颐在南康设总局,又在星子、瑞昌、德安、建昌、武宁、靖安、奉新、
安义、丰城等县设分局,每个县的重要关隘、集市都设上厘卡。后来曾国华在瑞州打开局
面,彭寿颐又在高安、上高、新昌设分局。厘局开办一个月,便收厘金六千两。彭寿颐自己
留下一千,将一千分给委员们,给曾国藩上缴四千。曾国藩着实将彭寿颐夸奖了一番。但设
卡之处,无不民怨沸腾,弱者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强者则与厘卡人员争吵、斗殴,毁卡
杀人的事件时有发生。消息传到南昌,陈启迈大为恼火:“江西是我当巡抚还是曾国藩当巡
抚!居然不与我商量,便在我的治下办起厘局来,欺人太甚!”
“姓曾的也太目中无人了。中丞,我们要向朝廷告他。”恽光宸也很愤怒。
陆元烺的火气虽然没有陈启迈、恽光宸大,但也觉得曾国藩的手伸得太长了。这样大的
事,越过地方衙门,自行作主,无论怎么说都讲不通。他也同意陈、恽的意见,暂不惊动曾
国藩,先向朝廷告发,待圣旨下来后再来收拾。陈启迈的告状折发出不久,瑞州厘局就出了
一桩大事。
瑞州厘局的总管便是夏镇,夏镇的父亲是瑞州的大财主。
夏镇平时都住瑞州,上个月来南康走亲戚,与彭寿颐往来密切。夏镇先在总局当委员,
后来彭寿颐任命他为瑞州分局总管。他领了这个任命,兴冲冲地回到家乡,在瑞州府辖地到
处设厘卡,委用自己的三亲六戚、朋友相好为卡丁。这些人乘机大肆勒索,高抬厘率,贪污
中饱。夏镇平均每天可得一百两厘金。他算了一算,一个月可得三千余两,上交二千两,净
赚一千余两,半年下来,五千两的本钱就捞回来还有余,只要当上三年的总管,便可捞上三
万余两雪花银,实在不亚于一个知县!他心里美滋滋的。瑞州的百姓则恨死了这些到处林立
的鬼门关。地方官员也厌恶,但他们一则不敢得罪手握重兵的曾国藩,另一方面,夏镇和各
分局的头头们也时常分些钱给他们。既然巡抚都没有出面干涉,他们也便不做声了。
这一天,瑞州城外锦江码头厘卡拦住一只大货船,货主大名叫高山虎。其人左脸上有一
块极不体面的长疤,绰号叫高疤脸。高疤脸声称船上装的是浏阳夏布,运到南昌去卖。厘卡
头领赵有声,是夏镇的表弟,排行老三,身材矮小,尖嘴猴腮,卡丁们当面叫他三爷,背地
里叫他山猴子。
山猴子上了船,用一根约三尺长的细铁棍,敲打着用粗棉纱布包的包包。
“这里装的都是浏阳夏布?”山猴子用怀疑的眼光盯着高疤脸。
“是的,是的。老总,船上装的都是浏阳夏布。”高疤脸哈着腰,满脸恭敬地回答。
山猴子用铁棍这个包敲敲,那个包戳戳,然后阴沉地命令:“抽十两厘金!”
“老总,哪能抽这多!这些夏布值几个钱。”高疤脸急了,原以为顶多二两。
“值几个钱?”山猴子冷笑道,“你这船夏布往少说也卖得五百两银子,值百抽二,抽
十两还算多?”
“老总,你莫取笑了,这船布最多也只值一百两银子,况且我们在界埠已被抽去二两,
在灰埠又被抽出二两。你看,”
高疤脸指着包上的灰印说,“这都是界埠、灰埠两处盖的。”
“我不管这些!”山猴子对灰印不屑一顾,又用细铁棍死劲戳着顶上一个布包;戳进去
后,又用力将铁棍从包里抽出。
因用力过猛,布包顺势滚下,在山猴子脚边散开了,露出雪白的夏布来。山猴子家里正
要夏布做蚊帐,极想将这包夏布弄到手。他把散包的夏布一拖,突然,从夏布里滚出一个纸
包。这时,高疤脸的两片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山猴子是个久混江湖的人,晓得包里有名堂。
他一边嘿嘿地笑着,一边把纸包撕开。一块块棕黑色的膏片露出来,船上立时充斥着一股恶
臭。山猴子高声嚷道:“好啊!你违抗朝廷禁令,私贩鸦片,该当何罪?”
山猴子走到高疤脸面前,舞起铁棍,声色俱厉地威胁。他以为高疤脸会马上跪在他的面
前,告饶求情。谁知高疤脸这时脸反而不白了,异常冷静地微笑着。原来,这高疤脸并不是
一个普通货主,他乃是万载县知县李浩姨太太的弟弟,堂堂七品县太爷的小舅子。这船货本
是从万载县开出的,为保密才诡称从上高来。高疤脸仗着姐夫的关系,偷偷地从广东经湖南
偷运鸦片,然后再把这些鸦片运到南昌,卖给南昌的官场、商场,从中谋取暴利。高疤脸把
利润分一半给姐夫李浩,李浩又从中分出一部分给陈启迈。这个生意,高疤脸已做了大半
年,虽有人探得点风声,但谁敢惹怒他!高疤脸先想以一个老实胆小的小商贩的面目混过厘
卡,现在见原形败露,知道哀求无用,只有狠心出一笔大钱来买通。高疤脸的沉着,反而使
山猴子感到奇怪。山猴子是个有经验的人。没有金刚钻,不敢揽瓷器活,这小子敢于走私鸦
片,必定非良善之辈。山猴子想到这里,反而收起了刚才的凶相。
“老总,请舱里坐。”高疤脸客气地邀请。山猴子叫卡丁们上岸去,他一人跟着高疤脸
进了舱。坐下后,高疤脸开门见山地说:“老总,要多少银子过关,你开个价吧!”
山猴子眯着眼,歪着头,在心里掂了掂,说:“倒三七吧!”
高疤脸听了,嘿嘿笑道:“老兄,你也太心贪了,顺三七吧!”
“你说我心贪,好,老板,我明告诉你,管厘局的可不是陈中丞,而是曾大人。曾大人
在湖南是有名的曾剃头。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我把这些禀报曾大人,但到那时,恐怕是
你一个子也拿不到,还得坐几年班房。”
这一招确实厉害,高疤脸好一阵开不了口。
“老兄,倒三七,总没有这种开法的吧。如果你硬要这样,我宁肯去坐班房。你想想,
那样做,你又捞得了一个子?”
两人讨价还价,结果达成对半分的协议。这一夜,山猴子在船上将所有的布包都搜查了
一遍,一共搜出二百斤鸦片,按当时价,可卖一千五百两银子,获利八百两,对半分,山猴
子可得四百。这四百两银子,山猴子想独吞,他要一手交银,一手放船。高疤脸说:“船上
现在没有这多银子,你稍等两天,我打发伙计回去拿。”
山猴子于是在船上住下来。第二天刚断黑,一个家人慌慌张张跑到船上:“三爷,太太
和姨太太又打起来了!”
“这两个贱人!”山猴子骂了一句,把家人拉到一边吩咐,“你给我好好地看着,不准
任何人上下船,我去去就来。”
山猴子走后,高疤脸见机会来了,笑嘻嘻地对赵家的家人说:“老兄,辛苦了,来,喝
两杯。”
这家人并不知船上所发生的事,见高疤脸客客气气的,又有好酒好菜,便和他对酌起
来。舱外,高疤脸的伙计正按照他的布置,将二百斤鸦片用油纸包得严实,再绑两块石头在
上面,直溜溜地把它沉到江底。趁着家人微醉的时候,又悄悄叫船老大将船向下游方向移动
二十多丈。一个时辰后,山猴子急急赶回船。鸦片沉了,高疤脸不怕山猴子了。第二天一
早,他便皮笑肉不笑地对山猴子说:“老兄,我们要开船了,请回府吧!”
“回去?四百两银子呢?”山猴子边擦眼睛边问。
“谁欠了你的银子?你怕是梦还没做醒吧!”高疤脸轻松地跷起二郎腿。
“好哇,你想赖帐,我也不要银子了,你和我到衙门里去走一趟。私贩鸦片,看你如何
赖得掉!”山猴子凶恶地盯着高疤脸,两只袖子捋了起来,做出一番打斗的架式。
“哈哈哈!”一声狂笑,把山猴子弄得莫名其妙,“你血口喷人!谁私贩鸦片,鸦片在
哪里?!”
说罢,一步步紧逼过来,露出县太爷舅子和江湖无赖的本色。山猴子有点慌了,无头神
似地在船头船尾到处乱找,哪里还有鸦片的影子!“糟了!莫不是他把鸦片运走了?”他把
家人喊过来,问:“我走后有人上船吗?”
“没有。”家人很惶恐。
“船上有人背东西离开吗?”
“也没有。”家人见主人急得那副模样,心里愈加害怕。山猴子一把抓住高疤脸的衣
领,两眼圆睁,发怒道:“你这个蟊贼,你一定把鸦片沉到江里去了!”
高疤脸一听,又急又恼,伸出右手来,朝山猴子的腰上就是一拳,山猴子痛得哇哇叫,
他一手捂着腰子,一只手向高疤脸的头上击来。高疤脸的脑袋向旁边一躲,一边向后退。
就在这时,高疤脸被拴铁锚的绳子绊住脚,身子朝后一仰,后脑勺碰在铁柱上,当即死
去。这下,山猴子害怕了。高疤脸在船上的几个伙计一声喊起,立时拿绳子把山猴子捆绑起
来,上岸到瑞州府衙门,击鼓告状。瑞州知府阙玉宽平素也恨厘局作威作福,当即准状。阙
知府坐轿来到江边,上船验了尸,把山猴子打入死牢,一面飞报抚台衙门。这边家人回去告
诉李浩,李浩姨太太哭哭啼啼,李浩气得胸口堵塞,一边写信请阙知府秉公办理,又连夜打
发人晋省告诉陈启迈。
陈启迈接到阙玉宽和李浩的信,心里暗暗高兴。他和陆元烺、恽光宸一商议,要借这个
案子好好地将厘局和曾国藩整一整。他当即将阙玉宽的信以咨文形式过录一通,送到南康
府,要曾国藩按律惩办凶手。曾国藩看完陈启迈的咨文后,把彭寿颐叫了来,对他说:“这
个案子非比一般。江西官场原本与我们有隙,这次会借机闹一场。”
彭寿颐深愧自己用人不当,惹出了乱子,给曾国藩增添了麻烦:“恩师,学生有负信
任。学生亲到瑞州去一趟,一定要把这事处理妥当。”
彭寿颐带着两个局员来到瑞州,他一进瑞州知府衙门,便被高疤脸的伙计认出;这不是
潜逃在外的彭举人吗?急忙将这一发现告诉李浩。李浩得知彭寿颐当上了曾国藩手下的厘局
总管,这一气非同小可,当即飞马报知陈启迈,同时派出四名捕快,叫他们不露声色地将彭
寿颐捉拿归案。
四名捕快来到瑞州衙门,乘彭寿颐不备,将他拿下。彭寿颐大怒:“你们是什么人,竟
敢捆起我来?”
捕快头贺麻子冷笑道:“彭举人,不要大喊大叫了,我们奉了李老爷李浩的命令,特来
捉拿你到万载归案。”
彭寿颐没料到这几个人竟然是万载县衙门的人,只得自认晦气,但他凭借曾国藩的力
量,并不害怕:“既然这样,那就请把我送到南昌去吧!”
李浩已知彭寿颐非过去可比,事先就已告诉贺麻子,要他将彭直接送给陈启迈。送来了
潜逃在外的彭寿颐,这是陈启迈的意外收获。他要恽光宸亲自处理,非要彭寿颐招供滥杀无
辜、侵吞长毛赃银的罪行不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两桩事情搅得曾国藩很不安宁。他决定带着刘蓉等人,亲自到瑞
州去走一趟。
五参掉了同乡同年陈启迈的乌纱帽——
曾国藩的亲自到来,使瑞州知府阙玉宽感到意外,他率领文武出城门迎接。曾国藩吩咐
阙玉宽将山猴子和当时在场的卡丁、两家的伙计家人和船老大一齐叫来,他和刘蓉一一亲加
审讯。首先带上堂的是山猴子。刘蓉喝道:“赵有声,今天曾大人亲自提审你,你要将如何
打死高山虎的事从头老实招来,休得有半句假话!”
山猴子一听堂上坐的是曾大人,忙连连将头对着砖地磕,喊道:“曾大人,你老可要为
小人伸冤啊!”
山猴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只是不提自己想得四百两银子。末
了,他重复说:“曾大人,这件案子冤枉。第一,高山虎的确私贩鸦片,足足有二百斤,小
人亲自验过,还有卡丁可以作证。第二,高山虎的确是自己碰死在铁墩上的,并不是小人打
死的。曾大人,求你老给小人作主。”
曾国藩把夏镇唤到公堂。夏镇跪着说:“学生有负恩师信任,不该叫赵有声办厘务。不
过学生也听说过,高山虎的船上确实装有鸦片。他私贩鸦片有半年之久了,请恩师明察。”
接着又审讯卡丁。卡丁们证明,船上确有鸦片,只是数量多少不知。又审讯高山虎的伙
计。伙计先是否认,禁不住曾国藩的严词追问,最后只得说出私贩鸦片的事实,并供出高山
虎是李浩的内弟。
退堂后,刘蓉说:“看来高山虎私贩鸦片是实,只要坐实这件事,这个案子就好办了,
关键是把那二百斤鸦片找出来。”
曾国藩说:“就当时情况来看,鸦片十之**是沉到江底去了。明天派人去打捞。”
第二天,派了两个当地的船民下水打捞,在停船的地方打捞了一天,并未发现鸦片的踪
影。瑞州知府暗自得意。曾国藩和刘蓉感到奇怪;鸦片到哪里去了呢?灯下,二人苦思不得
结果。好一会,刘蓉突然失声笑道:“我们重蹈刻舟求剑的覆辙了!”
曾国藩恍然大悟。船老大被带上来了。曾国藩分开扫帚眉,吊起三角眼,船老大见这副
凶神恶煞的模样,早吓得浑身像筛谷般地颤抖。曾国藩盯着船老大的脸,半天不语,船老大
魂已吓跑,只知一个劲地磕头不止。突然,传来一声炸雷:“你从实招来,那夜赵有声上岸
后,你的船开动了多远?”
船老大抖抖索索地回答:“回大人的话,那夜赵有声上岸后,高山虎陪赵家家人喝酒,
后来又叫我把船向下游移动了二十多丈远。”
“你说的是实话?”
“小人有几个脑袋,敢在大人面前说谎。”
曾国藩把船老大锁在一个小屋子里,不让他出去。天亮后,曾国藩带着船老大来到江
边。船老大指着一个地方说:“船原来就停在这里。”
两个船民下了水,很快便抬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正是鸦片!搜出了鸦片,曾国藩
踏实了。他告别阙玉宽,径直回南康府。他指使夏镇、吕伦等分头搜集陈启迈来江西的所作
所为。这一夜,他将所得材料整理了一下,亲自给咸丰帝上了一份“奏参江西巡抚陈启迈”
的奏折,给陈启迈列了几条罪状:
一为已革总兵赵如春冒功邀赏,二为奉旨正法守备吴锡光虚报战功,三多方掣肘饷银,
四对有功团练副总彭寿颐无端捆绑,拟以重罪,五指使万载县令李浩伙同其内弟私贩鸦片,
牟取暴利,六丢失江西五府二十余县。
这六条罪状写好后,曾国藩料想陈启迈的乌纱帽保不住了,为向皇上表示一片公心,他
又提笔写了几句:
臣与陈启迈同乡同年同官翰林院,向无嫌隙。在京时见其供职勤谨,来赣数月,观其颇
错倒谬迥改平日之常度,以至军务纷乱,物论沸腾,实非微臣意料之所及。
想起恽光宸一味跟着陈启迈走,严刑拷打彭寿颐的可恶,曾国藩又在折末添了一笔:臬
司恽光宸不问事之曲直,严刑拷打办团之缙绅,以伺奉上司之喜怒,亦属谄媚无耻,不堪居
此要职。
全折写好后,曾国藩又逐字逐句细读一遍,自认无一字瑕疵后,方才叫司书连夜誊抄。
这时,刘蓉进来了。刘蓉看了奏折后,说:“痛快!对这种庸吏就要这样严参。”过一会,
又对曾国藩说:“陈启迈就厘局之事已上告朝廷,你不妨再附一片,陈述不得不办厘局的苦
衷,并说明目前赣南尚无厘局,请饬江西省迅速在赣南建局,以助军饷;同时表明,一俟湘
勇离开江西,赣北所建之局全部归还江西。这样既可使朝廷放心,又利于与新巡抚相处。”
“你想得真周到!”曾国藩对这个主意甚为赞赏。
曾国藩知道德音杭布也恼火陈启迈,便将奏折送给他看,请他履行向朝廷作证的诺言。
德音杭布也拟了一折,把陈启迈和江西吏治大骂一通,寄给兵部尚书阿灵阿,托他代奏。正
当曾国藩为出了一口怨气而舒心的时候,康福进来报告:“塔提督在九江没了!”
真如晴天一声霹雳,曾国藩被这突来的噩耗震得双目失神,六神无主。
六塔死罗走,曾国藩感到从未有过的空虚——
塔齐布盛年溘然去世,是曾国藩根本不能想象的事。正是曾国藩将塔齐布由一名都司衔
署理抚标中营守备,一年多时间,便迅速提拔为湖南水陆提督。也正是这个塔齐布,知恩图
报,尽心尽力为曾国藩打赢了几场大仗,为湘勇大壮声威。曾国藩需要塔齐布带兵打仗,更
需要塔齐布为他制造一个满汉亲密无间的形象,以消除朝野内外的各种猜忌、嫉妒以及形形
色色的流言蜚语。如今在战时进退维谷、局面晦暗不明的时候,塔齐布却因九江久攻不下呕
血归天,曾国藩整整一夜为此而黯然神伤。
第二天一清早,曾国藩便带着一批高级将官和幕僚,骑马离南康赴竹林店。曾国藩在塔
齐布的灵柩边饮泣不已,亲自指挥,在灵堂两侧挂上昨夜写就的一副挽联:“大勇却慈祥,
论古略同曹武惠;至诚相许与,有章曾荐郭汾阳。”又吩咐从湘勇内银钱所拿出二千两银
子,先行派专人送给塔齐布的老母,又派副将玉山带三百弁兵护送塔齐布的灵柩至南昌,在
南昌公祭之后,再由守备长春护送回原籍;又亲自给朝廷拟折,奏明塔齐布创建湘勇、屡获
战功的勋绩,并请在长沙为其建专祠。塔齐布遗言,荐周凤山统带驻扎竹林店的五千人马。
曾国藩认为绿营出身的周凤山担不起这个重任,出于对塔齐布的感情,也按他的遗言办了。
曾国藩对塔齐布的丧事料理得如此周到细致,对其身后倍加尊崇褒奖,使湘勇将官勇丁都十
分感动。
曾国藩回南康不久,江西官场发生大的变化。咸丰帝接受曾国藩的参劾,罢免巡抚陈启
迈和臬司恽光宸的官职,将原湖北藩司文俊升为江西巡抚,原吉南赣道周玉衡升为臬司,陆
元烺依旧当他的藩司不变。文俊是个旗人,老于官场,深通世故。他一上任,便亲到南康拜
访曾国藩,邀他搬到南昌去住。曾国藩谢绝了,文俊心中不悦。不久,他便看出曾国藩身边
的幕僚,唯德音杭布与众不同。凭着他的官场经验和旗人特有的嗅觉,知道此人来头非比一
般,便倾力结交,和德音杭布认了世谊,往来密切。周玉衡本是陈启迈的亲信,他对陈、恽
的被罢感到委屈。不过一则慑于朝廷对曾国藩的倚重,二则自己也是靠了这次变故才获得迁
升的机会,便也不言语。文俊不敢像陈启迈那样,与曾国藩明目张胆地对立,但也不甘心江
西白花花的银子都落到湘勇的手中,他在湘勇还没来得及设卡的地方,全都设上厘卡,在湘
勇设卡的地方也加卡,把湘勇的厘税夺走了一半以上。百姓则更苦不堪言。江西官场从司道
到府县,都对曾国藩打长毛无功,收厘金起劲的做法不满,不少府县暗中怂恿人殴打湘勇卡
丁,以便挤走他们,让自己的厘卡独霸地盘。湘勇厘卡的诉苦书一封封报到南康,曾国藩对
此毫无办法。
太平军方面,石达开率主力进入湖北战场,在鄂东、鄂南一带接连收复好几座城池。林
启容、白晖怀依然分别驻扎九江、湖口,周国虞驻梅家洲,罗大纲驻小池口,均按翼王的部
署,暂按兵不动。江西战事出现相对平静。
这一天,罗泽南单骑匹马,从义宁赶到南康。曾国藩很觉奇怪,问:“罗山来南康何
事?”
“有大事相商。”坐定后,罗泽南对曾国藩说,“江西军事宁静,早晚必有大战爆
发。”
“你看出什么啦?”
“石逆统兵进湖北,意在巩固武昌,巩固武昌的目的,又在于保证长江水道的通畅,一
旦武昌巩固,就会卷土重来江西。那时,其挟湖北取胜之余威,与屯兵休养之九江、湖口逆
贼联合,必与我军有一番恶斗。”
曾国藩眼睛顿时明亮起来,说:“罗山顾虑的是。”
“若贼不能固武昌,则无暇来江西,故依泽南看来,一定要与石逆拼力争武昌。”
罗泽南见曾国藩点头,便侃侃而谈:“长江要害凡四处。一曰荆州,西连巴、蜀,南并
常、澧,自古以为重镇;一曰岳州,湖南之门户也;一曰武昌,江汉之水所由合,四冲争战
之地,东南数省之关键所在;一曰九江,江西之门户。此四处,皆贼与我死力相争之地。今
九江与贼相持,而贼又上据武昌,长江四处要害已失两处。欲制九江之命,必由武昌而下,
欲破武昌,必由崇、通而入。今润芝军驻麻城、黄安一带,鹤人兵在黄陂、孝感,均未制贼
之要害。依我之见,须由江西增援劲旅,从崇阳、通城进入湖北,配合润芝、鹤人三路夹
击,则武昌可复。而江西境内亦同时攻九江、湖口,大局庶有转机。若不主动出击,待石逆
从湖北回师,则江西势更危迫。”
说罢,两只戴着墨镜的眼睛紧紧盯着曾国藩。曾国藩暗思,罗泽南的这番话不错,但眼
下江西能调得出人马吗?
“仁兄说得有理,但哪有人进湖北呢?”
罗泽南立刻接话:“这就是我到南康来与你相商的大事。我思来想去,当前唯有我率领
在义宁的三千人马去才行。”
“你去?”曾国藩惊讶地说,“塔智亭刚去世,周凤山实际上统不了九江军。次青平江
勇只两千人,温甫的那几营才募集不久,不能挑大梁,江西靠的正是仁兄的这支人马。仁兄
若率之入鄂,江西的力量不要说再打九江、湖口,就是应付长毛,亦感费力了。你不能去,
实在要去,次青带平江勇去吧!”
“涤生,若真的要早日收复武昌,就不能让次青去。倘若次青败在石逆之手,反而增加
逆贼的气焰。我还有一个顾虑,不知你想到没有?”
“你是怕润芝、鹤人不是石逆的对手?”
“不是。润芝富有谋略,鹤人亦勇猛善战,估计石逆亦难轻易取胜。我是想,石逆兵力
已到咸宁、蒲圻,他们很可能会再犯湖南。”
罗泽南看到曾国藩手中的茶杯微微动了一下。
“涤生,若石逆再犯湖南,季高、璞山匆忙之间,势必难以堵住。这批无父无君的匪
盗,什么事干不出?湘勇这两年和他们结下了血海深仇,他们会饶得过将士们家中的亲人
吗?”
曾国藩心里打了一个冷颤。石达开进湖南,第一个要攻打的必是荷叶塘,第一批要杀的
必是自己的老父稚子,第一批要刨的必是自己的祖坟!
“倘若湖南有个风吹草动,”罗泽南说,“湘勇必定军心动摇。所以泽南此番入鄂,当
分军两路,一攻武昌,一扼通城、蒲圻,决不让长毛一兵一卒再犯湖南。”
曾国藩想了一下,说:“三千人马不可再分,要么集中攻武昌,要么集中扼鄂南。不
过,兵机瞬息万变,进湖北后再相机行事吧。”
罗泽南连夜赶回义宁。塔齐布死了,罗泽南又要走,曾国藩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空
虚,一连几天,心绪不宁。这天午后,人报刘蓉病重,卧床不起,曾国藩闻讯急忙赶到刘蓉
的身边。只见刘蓉闭目躺在床上,面有戚容。曾国藩摸摸刘蓉的额头,体温正常,看看室
内,陈设整齐。想起前两天,刘蓉说要告个假,回湘乡省母的事,曾国藩心里明白了。塔死
罗走,军机不顺,曾国藩几乎天天要跟刘蓉商量大事,怎么能走呢?他对老朋友此刻的这种
想法很不高兴。曾国藩深知刘蓉的为人,遂坐在他的床头,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刘蓉的脸,一
边以真挚悲怆的声调说:“梅九,梅九,你可千万不能走哇,你能甘心让我当欧阳子吗?”
一连说了几遍,刘蓉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掀被坐起,责备道:“涤生,人家心乱如麻,
你还有心开玩笑。”
原来,这里有个典故,除曾、刘二人外,别人都不知道。
那还是他们相识不久的时候,二人都自负文章好。曾国藩有次戏言:我俩好比欧阳修与
梅尧臣。刘蓉说:那谁是永叔,谁是圣俞?二人都要当欧阳修,不愿屈为梅尧臣。最后曾国
藩说:欧阳修后死,梅尧臣先亡。以后我们二人,谁后死谁是欧阳修,刘蓉同意。想不到二
十年后,曾国藩还记得这个故事,在目前军机不顺的时候,还有这分闲心情。
“孟容,你心思乱,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思比你还乱?这个时候,你能忍心抛下我回湘
乡过逍遥日子吗?”
刘蓉心软了,但并不松口,说:“你是朝廷重臣,你有责任,我是你的私人朋友,我没
有责任,我想走就走,没有我,自然继续有人为你办事。”
曾国藩心里想,莫不是刘蓉对至今还是一个候补知府衔有意见,或是对前途失去信心?
他说:“你回家省母是大事,我怎能不同意,况且又不是一去不回.只是我不能须臾无你在
身旁,今日有难同当,来日有福同享。一听你要走,我的方寸已乱,想写首诗送给你,都感
到难以成句了。”
“那好吧,你就写首诗给我吧,若写得好,我就不走了。”
“你定要回家,我的诗即使写得好,你也不会说好,如何评判呢?”
刘蓉想了想说:“这好办,我看后笑了就算好,不笑不算好。”
“说话算数。”
“我什么时候说过空话?”
曾国藩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一刻钟后,他走到书案前,挥笔写了一首诗,递给刘
蓉:“你看吧!”
刘蓉看时,却是一首宝塔诗,轻声念道:“虾。豆芽。芝麻粑。饭菜不差。爹妈笑哈
哈。新媳妇回娘家。亲朋围桌齐坐下。姑爷一见肺都气炸。众人不解转眼齐望他。原来驼背
细颈满脸坑洼。”
刘蓉不动声色,曾国藩在一旁有点着急,屏住气,不敢做声。隔一会儿,只见刘蓉的头
点了两下,终于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好,笑了,笑了!”曾国藩孩子似地乐了起来。
“涤生,你把你们荷叶塘骂新姑爷的俚语拿来逗我!”
“管他俚语也罢,村言也罢,你笑了就好!”
“我再给你续两句吧!”刘蓉提笔在后面再补下两句:“涤生诗才大有长进真堪夸。刘
蓉认输留在军营莳竹栽花。”
“妙,妙!孟容,你真是诚信君子。”
离开刘蓉回到书房,曾国藩沉思起来。从刘蓉告假一事上,他终于明白了罗泽南离赣赴
鄂的真正用心。原来他们都对江西战局失去了信心,功名心重的罗泽南要到湖北去建功立
业,功名心不太重的刘蓉则想及早抽身回籍。曾国藩情绪低沉,不断地问自己:我在江西真
的就陷入了困境吗?
七樟树镇受辱,石达开三败曾国藩——
不久,咸丰帝实授曾国藩为兵部右侍郎,仍在江西督办军务,其职由沈兆霖兼署。这道
任命并没有改变曾国藩在江西孤悬客位的局面,各府县听的是巡抚、两司的命令,并不买兵
部堂官的帐。前几天,曾国华派人来诉苦,说手下一哨长因公夜行,被新昌县当长毛拿获。
曾国华拿着盖有“钦差兵部右侍郎关防”的公文去交涉,竟被新昌县令置之不理,还说以前
的公文盖的都是“钦差兵部侍郎衔前礼部侍郎关防”,为何又变了,曾大人到底是个什么
官?弄得曾国华啼笑皆非。
曾国藩窝着一肚子气,又无法发作。到头来,还得动用文俊的巡抚大印才放了那个哨
长。彭寿颐也来诉苦,说厘金日渐减少,卡丁一天到晚尽受气,被打死活埋的事屡有发生。
曾国藩苦恼极了,没有银子,这支庞大的军队如何生存打仗?
“银子的事,还有办法可想。”郭嵩焘的父、叔都经过商,到底于此见得多些。他见曾
国藩一天到晚为饷银事愁眉苦脸,出主意说,“我为你跑一趟杭州,游说浙抚何桂清,要他
支援三万引浙盐。这三万引浙盐在江西推销,估计可获利十万两银子。另外,还可向朝廷陈
说困难,请朝廷从上海关税中拨一批饷银来。上海商贾云集,货物山积,银子多得像水一
样,分出十万八万应无问题。”
曾国藩认为这两个主意都很好,立即委派郭嵩焘去杭州,又奏请朝廷速拨十万上海关税
银子,以济湘勇燃眉之急,并提名由苏州知府袁芳瑛专办。又派人送家信至湘乡,要九弟国
荃在原募勇丁基础上扩大一倍,从醴陵一路入赣,以填补罗泽南去后的空缺。正当曾国藩为
摆脱经济、军事困境而多方措力的时候,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和他的战友们又在谋划一场大
的行动了。
石达开兵进湖北后,一路势如破竹,鄂东南的州县几乎全被太平军克复。罗泽南入鄂
后,自己带一支人马直向武昌奔去,他想以奇兵冲进武昌,夺下收复武昌的首功;另分偏师
由李续宾统带,扼住蒲圻一带,防太平军南下。石达开放开大路,让罗泽南长驱直入。他的
策略是关门打狗,放罗泽南进来,然后再和韦俊、胡以晃联合起来,南北夹攻,全歼罗泽南
军。
“殿下,卑职有一个不同的想法。”因埋伏湖口截击李孟群舢板有功,被越级提拔为中
军总制的康禄对石达开说。
“小兄弟有何想法?”石达开很喜欢艺高心灵的康禄,虽然他比康禄只大得两岁,但在
石达开的高级僚属中,康禄和陈玉成一样,毕竟是属于年纪最小的一批,故石达开常称他和
陈玉成为小兄弟。
“殿下,南北合击罗泽南的主意很好,但卑职以为,韦国宗等在武昌防守坚固,罗泽南
好比鸡蛋碰石头,不足为虑。现在倒是曾妖头在江西的老巢,却因塔齐布死、罗泽南走而空
虚。卑职听说,曾国华骄而无能,周凤山勇而无谋,李元度优柔寡断,彭玉麟内湖水师陷在
鄱阳湖。曾妖在江西,已是势孤力弱。此时我军不如返旆回赣,乘机一鼓捣毁湘妖老巢,活
捉妖头曾国藩。”
石达开极为赞赏康禄这个主意,神不知鬼不觉地率师翻越幕阜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
势,一举攻克义宁州。三四天之内,便接连拿下新昌、万载、上高等县,曾国华被迫东逃。
消息传到南昌,文俊大惊,飞马请曾国藩派勇抵挡。曾国藩调周凤山率驻竹林店的五千
人马,先往瑞州遏制,自己协助曾国华整顿溃勇,随后跟上。就在赶赴瑞州的路上,又听到
一连串的不利消息;石达开在江西天地会大龙头周培春的配合下,相继攻下临江府、袁州府
十余州县,才上任的按察使周玉衡及吉安知府陈宗元被击毙于吉安,翼王旗已插上了赣南名
城吉安城楼。
曾国藩带领周部、华部两支人马七千余人,来到离临江府五十里远的樟树镇,吩咐就地
驻营。周凤山、曾国华不解。
曾国藩说:“樟树镇西近瑞、临,东接抚、建,为赣江沿岸重镇,省城咽喉。石逆兵力
今集中在吉安府一带,料近日内必率师北上进犯南昌,水陆两军都必经樟树镇。我军在此安
营扎寨,以逸待劳,必可取胜。”
周凤山、曾国华都赞同这个分析。曾国藩又火速派人通知彭玉麟率内湖水师出青岚湖,
由武阳水过三江口镇,驶进赣江,南下到樟树镇集结,与长毛在樟树决一死战。
几天后,康禄带中军来到永泰市。探马报,曾妖头亲率七千陆师驻扎在樟树镇、横梁、
芗溪一带。康禄命令扎营,等候翼王到来。次日,石达开带领殿右一指挥赖浴新赶到了。赖
浴新打仗最是勇猛,湘勇恨他怕他,称他为赖剥皮。
石达开策马查看樟树镇的地势。只见这一带除一道赣江外,尽是起伏不定的黄土丘陵,
南面接着百丈峰的尾部。此地两旁是山,中间一条大路。时为早春,雨水未至,山上的树木
枯干,似乎堆放了满山遇火即着的干柴。石达开看在眼里,心里有了主意,对赖浴新、康禄
说:“曾妖头打仗,从来不亲上战场,只躲在后边营寨里。上场交战的是周凤山、曾国华,
这两个草包求胜心切,当可利用。”
康禄说:“适才随翼王查看地势,我想百丈峰麓那片干树林,是天赐我们的有利条
件。”
“好放火!”赖浴新一语点破。
石达开和康禄都笑起来。达开说:“我们都想到一块了。就在此地火烧湘妖。不过,周
凤山、曾国华再是草包,也会防这一着,得想一个办法诱他们上钩。”
翼王、总制、指挥三人细细考虑着。
第二天黎明,康禄带二千人来到樟树镇搦战。康福在曾国藩身边,看着弟弟身着龙袍凤
盔,神采飞扬地骑在高头大马上,心里很为弟弟高兴,想到骨肉相残,又顿觉悲凉起来。
曾国藩命周凤山、曾国华带三千人前去应战。曾国华对周凤山说:“你在正面应付他
们,我从侧面冲他们的后队。”
说罢,带着一千五百人与周凤山分道而行。
康禄拍马上前,与周凤山交战,战了十余回合,便渐渐不支,周凤山暗暗高兴,越战越
有劲。正在这时,曾国华从后面杀出,两支军队前后夹攻。康禄抵抗不住,打马向东冲去,
二千人马溃不成军,纷纷将身上背的东西丢下,夺路而逃。湘勇多时没有打过胜仗了,见丢
在路旁的包袱、什物,个个眼红,慌忙来抢。打开一看,尽是金银珠宝,喜得咧嘴大笑。曾
国华提醒周凤山:“为何长毛丢下这多值钱的东西,此中有诈。”
周凤山说:“六爷过虑了。长毛窃来的财宝,不随身带,放到哪里?打败了,只得忍痛
丢下逃命。”
曾国华见康禄带兵远远逃去,不像是设下的圆套,便不再制止,让手下的勇丁去你争我
夺抢个饱。晚上,周凤山对曾国藩说:“看来石逆还在吉安没来,领头的小贼是个无用的家
伙。”
曾国藩也一直未见有翼王字样的旗号,心想:正好趁石逆未来之前歼灭这股敌人,鼓舞
久已衰竭的士气。当晚将周凤山和六弟着实称赞一番。
隔天,康禄义来挑战。尝足甜头的湘勇个个奋勇,人人争先,康禄边战边退,慢慢地将
周凤山、曾国华引到百丈峰脚,太平军纷纷丢下身上的东西,朝树林中逃去。湘勇见又有东
西可捡,无不高兴,先头部队不知不觉地进了树林。周凤山和曾国华刚进林子,便有亲兵来
报,说前面路边竖起了十来幅大画,全画的是曾大人。周凤山、曾国华好生奇怪,驱马进了
树林。行不到几丈远,果然见前面竖起好些牌牌。这些牌牌约有五尺见方,钉在木桩上。牌
上糊着白纸,纸上画着图画。周、曾二人看时,第一幅画的是一把大刀,拦腰砍断一条大蟒
蛇。旁边一行大字:刀砍癞皮蛇——曾妖头!曾国华气得七窍冒烟,在马上大叫:“给我把
这个牌子剁碎!”
勇丁们一窝蜂上来,捣毁了这个牌;再向前走几步,又是一块牌,画的是靖港投水:曾
国藩披头散发,正从船舱狼狈跳向湘江。勇丁们不待吩咐,又一齐上前毁掉。原来,太平军
最喜画画,军中有不少会画的人才。每到一处,周围都贴满了漫画,一来作为娱乐,二来借
此鼓舞士气。所以翼王定下这条计策,很快就有高手画出了十来幅大画来。全画的曾国藩靖
港、岳州、九江、湖口打败仗的情景。数千湘勇都怀着好奇心,争先恐后挤进树林,一边
看,一边捣毁,一边议论,几乎忘记是在打仗了。大家正在得意忘形之时,一骑飞进树林,
向周凤山、曾国华传令:“曾大人有令,前面树木密集,须防火攻,速速撤退!”
周凤山、曾国华如梦方醒,急令撤退,但已来不及了。猛听得一声炮响,树林中飞出无
数条火蛇来。这些火蛇斜着向树梢飞去,擦着树枝便燃烧起来,落下后,又燃烧地上的枯枝
败叶。一刹那间,树林中烧起无数堆烈火,劈劈啪啪,越烧越旺,浓烟升腾,火星四溅,把
挤进林中的数千湘勇吓得惊慌失措,四处乱窜,被踩死的不计其数。这时,林中到处插上了
绣着斗大“石”字的翼王旗,周凤山、曾国华才知石达开早已到了,勇丁们丧魂失魄,勇气
全失。周、曾指挥湘勇从来路上冲出去,劈头看见虎目圆睁的赖浴新,心里叫苦不已,不敢
恋战,仓皇夺路逃命。一万太平军将士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杀得湘勇鬼哭狼嚎,抱头鼠
窜,大片大片地跪下磕头求饶。
在另一支路上,康禄率领五百轻骑直袭樟树镇湘勇老营。
曾国藩知道前部惨败,勇丁已无斗志,便下令撤退,自己由康福、彭毓橘保护,向南昌
方向逃去。康禄因在白杨坪见过曾国藩一面,便跟着骑在枣子马背上的曾国藩死追不放,一
边高喊:“弟兄们,活捉骑红马的曾妖头!”
康福听见喊声,知道是自己的弟弟在追,便紧随曾国藩的左右,一步不离。康福深知弟
弟飞镖的厉害,从腰间抽出刀来,留心谛听马后的声音。这时,康禄已甩掉后面的将士,独
自一人在前追赶曾国藩。曾国藩枣子马的速度,是其他骏马追不上的,身旁除康福外,也再
无别人了。康禄在后面又喊起来:“曾妖头,下马投降,可以饶你一死!”
曾国藩将手中的马鞭用力一抽,枣子马发疯似地向江边小路奔去,康福紧紧跟在后面。
江中水面上,远远地已见一队船驶来。康禄怕曾国藩从江上逃走,便从镖袋里取出一支镖
来,运足气力,向曾国藩的后背打去。康福听到飞镖的声响,将腰刀向后一挥,只听得“哐
韻”一声,飞镖碰在腰刀上,迸出一星火花,一齐落在马屁股下。康福知道一镖不中,还有
第二镖飞来,急中生智,从自己的马上一跃而起,跳到枣子马上,坐在曾国藩的后面,回头
高喊:“兄弟,你哥哥康福在此!”
康禄正要打出第二镖,听得这声喊,愣住了:果然是自己的亲哥哥!这镖怎能放?康禄
手一软,镖掉到草丛中。枣子马乘隙飞奔。船队靠近了岸,曾国藩看到前头大船甲板上站的
正是水师统领彭玉麟,高喊:“雪琴救我!”
彭玉麟忙将船划过来,把曾国藩和康福接上船。船上水勇一齐朝岸上太平军放炮,逼得
康禄勒马回头。彭玉麟将溃勇收上船,张开风帆,顺流向鄱阳湖开去。
船开出多时,曾国藩惊魂始定。他抚摸着康福的肩膀说:“今日多亏贤弟,否则,此时
早已不在人世了。”
康福忙跪下说:“大人何出此言,这是大人的福气。只是大人赐我的腰刀,不慎被飞镖
击落,遗憾不已。”
“一把腰刀值什么!”
“大人亲手所赐,康福视它如同性命。”
曾国藩听了,感动地说:“请起来,回南康后我再亲手赠你一把。”
康福说声“谢大人”后,站了起来。
“价人。”曾国藩看着慢慢后退的房屋田陌,缓缓地说,“我在马上听你对后面的追贼
高喊兄弟,那个追贼是你什么人?”
康福见曾国藩的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光,知道已不可隐瞒,便将弟弟的事告诉曾国藩,
但有意隐去了白杨坪行刺一节。他想起在武昌亲眼见到的剜目凌迟惨象,忽然毛骨悚然,再
次跪下说:“大人,亲兄弟沦为造反逆贼,做兄长的却不能使他改邪归正,心中万分痛苦。
康禄不忠不孝,罪不容诛。望大人看康福薄面,有朝一日将康禄擒拿后,千万容康福见一
面,劝说他弃暗投明,为朝廷效力;若康禄不听教诲,再杀不迟。”
曾国藩抚须眯眼,半晌不语,良久,才慢慢地说:“良家子弟**为贼,已是家中的败
类贼子,何况死心塌地为逆首卖命,即使剜目凌迟,亦不为过。不过,既然是你的胞弟,自
当别论,且我亦爱他武艺高超,倘若肯弃暗投明,为国效力,本部堂不但不杀他,而且要重
用他。你放心吧,日后遇到机会,一定要把兄弟劝说过来才是。”
康福忙说:“小人一定谨遵大人钧命,劝说兄弟脱离贼窝,归顺朝廷。”
稍停一会,曾国藩自言自语地说:“那年在家,也遇到一个善用飞镖的刺客,今番又是
一个会使镖的,我难道前世与镖手结了仇?”
康福只当没听见,走进了船舱。船已到三江口,只见前锋掉过船头来报:“湖口逆贼白
晖怀拦住了下游。”
彭玉麟怒气冲冲地命令:“准备厮杀!”
“且慢!”曾国藩制止彭玉麟,“雪琴,陆师大败,士气低落,此刻不是打仗的时候,
不如改道由赣江西下,暂住南昌,休整几天再说。”
彭玉麟遵令指挥战船改道复入赣江,直向南昌奔去。
曾国藩一行刚进南昌的第二天,石达开便率都将南昌团团包围起来。南昌城里,曾国藩
和文俊、陆元烺慌了手脚。曾国藩一面指挥城内军队死守,一面飞马传调鲍超、李元度火速
来南昌救援。连日来,太平军不断向城内发射火箭、炮子,又四处挖地洞,绑云梯,攻势十
分凌厉。李元度、鲍超的陆勇和李孟群的水师被堵在包围圈外,不能入内。曾国藩每天登上
城楼,看域外太平军旌旗飘扬,人山人海,心胆俱碎。他决定立即把在湖北战场上的罗泽
南、李续宾部调回。刚把传令的亲兵打发出去,随罗泽南出师湖北的参将刘腾鸿单骑冲进南
昌城内,将一个意想不到的凶讯告诉曾国藩:初一日,罗泽南在武昌城下右额中弹,初八日
死在军营。曾国藩惊得目瞪口呆。刘腾鸿将罗泽南临终前写的信递给曾国藩。上面写着:涤
生仁兄大人左右:二十余年前,与兄相识于高嵋山下,即结骨肉之情。四年来,追随兄创办
湘勇,赖兄之德识才力,湘勇复岳州,出洞庭,下武昌,夺田镇,威播大江,名震寰宇。实
指望与兄饮马下关,全歼巨寇,使我大清中兴;岂料中道分手,宏愿未竟,悠悠苍天,此恨
曷极!犹记离赣时,兄再三叮嘱:“君所部仅五千,贼众常数万,是可合不可分,分则不足
以支大敌。”泽南此次败,恰败在分军上。兄言在耳,追悔莫及。方今武昌未复,江西又
危,正不知兵火何时能熄。泽南年已半百,死何足惜,事未了耳!迪庵忠贞之士,余部可命
其统率,润芝宽厚得众,足可为湖北之主。雪琴、厚庵、璞山,均世之英才,堪寄以大任。
左季高,人中蛟龙,可为百万大军统帅,不宜让其久围湖南。泽南一生,自谓求学尚能刻
苦,然学业未成,事业未就,愧见先祖于九泉。近年来与长毛作战,亦有一点心得。今将远
别,愿送与我兄:“乱极时站得住,才是有用之学。”万语千言,难以倾诉,愿仁兄为国珍
重。
曾国藩阅毕,泪如泉涌,哭道:“罗山大才,世所罕见,中道分手,乃我湘勇之大不
幸,所遗诸言,自当谨记!”
传令在南昌域为罗泽南设灵堂,亲自率众吊唁。域外,石达开指挥太平军攻城更急。城
内到处是火堆,三街六市一片混乱。曾国藩强令五十岁以下、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部上城抵
抗,自己骑着枣子马昼夜巡逻。他暗自下定决心,一旦城破,立即自刎,追随塔齐布、罗泽
南于地下。曾国藩把荆七叫到身边:“倘若城破,你要设法逃出去。”又指着一个包袱说:
“这里包的是几年来皇上的朱批、朝廷的命令及历次奏稿与信函的副本,你要把它送到我的
老家去,留给后世子孙观看。”王荆七点头答应。略停一会,又说:“南康衙门里,有我平
时积蓄的八百两银子,你把它带回荷叶塘。事已危急,不能详细作书,当为你写一字条。”
随手拿来一张黄竹纸,匆匆写了几行字:父亲大人万福金安:儿已为国尽忠。这八百两
银子不是军饷,乃儿之俸银,今由荆七带回,其中四百两为父亲大人养老之用,四百两为纪
泽娶亲之资。请父亲大人多多珍重。
男国藩跪禀这夜,曾国藩将王世全所赠宝剑放在枕边,以便随时自裁。待到天黑时,城
外炮声渐渐稀落,劳累几天几夜,曾国藩一倒在床上,便呼呼入睡了。一觉醒来,文俊进来
兴奋地说:“长毛全撤了!”
曾国藩擦擦眼睛,见窗外红日高挂,知不是梦。他忙登上城楼,只见五万太平军一个不
留地走得无影无踪。他暗自诧异,却不知何故。各路援军都已进得城来,曾国藩看着他们,
恍如死而复生,感慨万千地说:“前几天闻春风之怒号,则寸心欲碎,见贼船之上驶,则绕
屋彷徨,真不料还有今日相逢之一天。”
曾国藩还没有高兴几天,从东边北边又连连传来丰城、进贤、安仁、万年失守的消息。
原来,向荣江南大营围攻天京,石达开奉天王洪秀全之命,率部出江西,取道皖南返回天京
解围,故一夜之间全部撤离南昌。石达开走后,江西军务先由翼贵丈黄玉昆、后由北王韦昌
辉主持,相继攻克抚州府和饶州府。到咸丰六年六月,江西十三府有九府掌握在太平军手
中,形成了一片比较巩固的天国统治区。这九府是:九江、临江、袁州、吉安、抚州、建
昌、瑞州、南康和饶州。曾国藩在江西处于危困的顶点。
八在最困难的时候,曾氏三兄弟密谋筹建曾家军——
曾国藩吸取过去在长沙与湖南官场不合的教训,瞅着太平军一个空子,又把南康夺回来
了,湘勇老营仍设在南康,尽量离官场中心远一点。就在曾国藩接连吃败仗的时候,九弟国
荃却乘着石达开大军撤离江西的机会,一进江西,便攻占了安福县。首次带勇出省便攻下城
池,这给一向心高志大、办事果决的曾国荃以极大的信心,也给屡败中的曾国藩带来希望。
他有许多事要跟九弟商量,派人来到安福,叫国荃立即到南康去。
曾国荃今年三十二岁,除开眼睛细长和肩膀单瘦外,其他无一处不酷肖大哥。他十七岁
时跟着父亲进京,在大哥家一住三年,终因不能接受大哥严谨规范的家教而回到荷叶塘。
他渴望像大哥那样年轻高中,步步高升,却又不能像大哥那样刻苦攻读,看着别人一个
个进学中举,升官发财,自己却一次又一次地落榜,急得两眼发红。二十七岁那年,好容易
才中了个秀才。去年,湖南学使特意赏他一个优贡,曾麟书为此在荷叶塘摆了三天酒庆贺。
这个外表单薄文弱的书生,为人办事却异乎寻常地倔犟凶狠。八岁那年,大哥曾国藩还未中
秀才,曾家在荷叶塘并无权势。国荃喂养的一只心爱的小狗,被邻家的牯牛踩死了,他失声
痛哭,从厨房里拿了一把柴刀,背着人磨得锋快。他持刀跑到邻人家门口,声言若不赔他的
狗,就要杀死邻人家的牛。邻人不理睬他。他便坐在那人的门口,一坐就是一整天,任何人
也拖不回。直到半夜,邻人真怕这个犟伢子杀了他的牛,只好赔了一只小狗罢休。这两年,
曾国荃眼睁睁地看到湘勇在外打胜仗,发洋财,心里早就羡慕死了,一再写信给大哥,要到
军营来杀贼立功。自从大哥要他在家募勇后,便和国华一人招募一千勇丁,日夜勤练,决心
抛掉四书五经,走上战场立军功之路。几个月前,一则因为妻子难产,二则见勇丁尚未练
好,他有意暂不出山。
这次进江西,曾国藩指示他改道援吉安。他以下吉安为由,将原一千勇丁和临时扩招的
一千勇丁改编为四营,分别命名为前、后、左、右营,都以吉字为头,他觉得兆头很好,果
然给他碰上了好机会。太平军安福守将韦有房是个粗鲁贪杯的汉子,平时待兵士苛严。攻下
安福后,他为了表示对兄弟们的奖赏,让他们开怀痛饮三天,自己更是天天烂醉如泥。他只
知道曾国藩的军队在北面,做梦也没想到,曾国荃的吉字营从西边攻来。吉字营的勇丁急着
要发财,都猛冲猛打不怕死,城里的守军是人人两腿软绵绵,两眼红通通,交战不到半个时
辰,安福城便易了主。曾国荃将安福城里一切可以动用的财产,全部赏给吉字营的兄弟们,
自己一匹快马,带了几个侍从,匆匆赶到南康。
又有两年未见面了,今日见到首战告捷的九弟,曾国藩喜不自胜,国华也闻讯赶来。吃
过晚饭后,兄弟三人秉烛夜谈,分外亲切。
国荃将这次攻占安福的战事,绘声绘色地对两个哥哥演说了一通。曾国藩边听边惊讶不
已,想不到九弟还是个将才!
打虎还靠亲兄弟。真正靠得住的,还是自己的亲弟弟。日后再把国葆叫出来,自己运筹
帷幄,三个弟弟各领一支军队,这不就是曾家军了吗?曾国藩将九弟着实称赞了一番后说:
“沅甫有识见,有一次信里明白跟我说,现在湘勇主力是罗山的人,要尽早建立自己的嫡
系。过去我总想,大家以诚相待,目的在剪灭长毛,管他谁的人都一样,若在湘勇中建嫡
系,便是自己先不诚了。这两年,先是璞山瞒着我,叫两个弟弟在湘乡募勇,后又是次青公
开提出扩大平江勇,连罗山那样的志诚君子,也要率部离赣去鄂。虽说援鄂可以阻挡长毛进
犯湖南,但我知罗山内心里是怕跟着我困在江西,立不了功。我遍视湘勇诸将官,除雪琴
外,人人心里都有自己一把小算盘。眼下湘勇势力还不大,日后胜仗打多了,诸将功劳大
了,人马扩充了,一定有尾大不掉的一天到来。”说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沅甫说:“大哥顾虑的是。天下事,先下手为强。现在罗山已死,璞山在湖南,罗山原
来的一支人马,就只有迪庵在湖北的那几千人了。鲍超粗直,是大哥一手提拔的,谅必他日
后不敢与大哥作对。周凤山是绿营的人,不会跟我们始终一条心。依我看,塔提督留下的
人,就干脆让春霆统带算了。”
“鲍超虽无野心,但军纪太差。”温甫打断沅甫的话,“春霆手下的人,大部分人强抢
虏掠,为非作歹,人马交给他不行。”
“温甫说得对,春霆只能为将,不能为帅。”曾国藩对此早已深思熟虑,现在见九弟出
手不凡,遂下定最后决心,“周凤山不能再当统领了,塔智亭的人分为三支,分出二千人由
鲍超统带。春霆打仗勇敢,也能督促部下不怕死,病在军纪差,纵容部属抢劫,这大概也是
春霆有意以此为刺激。另一支划给温甫。加上这一支二千人,温甫你有多少人了?”
“有三千五百多人。”
“好。日后再招募一些,有五千人就可以打大仗了。”
“另外还有一千五百余人就给沅甫。沅甫加上这支人马,也有三千五百人了,也慢慢发
展到五千人。”
“不,大哥,攻下吉安后,我立即就回湘乡募勇,吉字营明年就要达一万人。”
沅甫的勃勃雄心,使曾国藩甚喜,说:“打下吉安后,你招一万人可以,不过军饷你要
自己筹集,我手里没有那样多银子。”
“我自己有办法,一切不要大哥操心。”曾国荃斩钉截铁地答应。
“沅甫,你的长处是敢于任大事,不畏艰难,这自然是好的。但带勇之事,千难万难,
日后困难还多得很,要慢慢磨练。你手下目前最缺的是营官,我送几个好营官给你。”
沅甫很高兴,问:“哪些人?最好要湘乡人。”
曾国藩笑道:“岂止是湘乡人,还是我们的亲戚世谊哩!
这几年,我身边有六个贴身亲兵,我有意按营官的要求培养他们,他们也还争气,现在
可以派他们作大用场了。彭毓橘、萧庆衍、萧启江、江继祖,过两天都由沅甫带去,前后左
右,恰好四个营官。”
“谢谢大哥厚赐。”沅甫立即起身致谢。
温甫说:“大哥也太偏心了,一下送四个,上次只送两个给我。”
曾国藩笑道:“都是亲弟弟,哪有偏心的道理。我身旁的人,除康福外,只要满意的,
再挑两个去。两双对四个,一碗水端平。”
说着,兄弟三人都大笑起来。沅甫说:“六哥明年人马也要扩大,至少也得一万人。这
些年来,日日夜夜巴望建功立业,出人头地,现在是对候了,我们如果不能放开手脚,烈烈
轰轰做一番事业,那就成了好龙的叶公。”
温甫点头说:“九弟好气派,我何尝不这样想,只是大哥先前总不大赞成。”
曾国藩不语。沅甫继续说:“现在大哥看清楚了,真的要完成剿灭长毛的大业,还得靠
我们自家亲兄弟。四哥在家照顾家乡田产,贞幹也让他出来。我和六哥一人带三万,贞幹带
二万,有八万军队在我们兄弟手里,其他什么人都可不必指望。我担保,凭着这八万曾家
军,一定能辅佐大哥平定逆贼,建千古不灭之功勋。”
曾国藩望着慷慨激昂的九弟,眼中射出兴奋的光芒。他多么希望,当初从长沙杀出的湘
勇将官,人人都这样痛痛快快地向他宣誓效忠啊!但可惜没有一人!就是最可信赖的彭玉
麟,也没有这样坦率地表白过。亲兄弟到底是亲兄弟,与外人就是不同。他庆幸二十余年
来,自己对诸弟的教育没有白费。若把那些年代的教诲比作耕耘,那么,现在就是收获的时
候了。为着使两个弟弟在最困难的时候坚定信心,曾国藩将近日收到的郭嵩焘的密信拿了出
来。郭嵩焘从杭州寄来的信上说:江宁城内,长毛内部争权夺利,愈演愈烈,大有内讧之势
头。沅甫看完信,兴奋得用手猛地一拍桌子,高声喊道:“若真如筠仙信上所说,那将是天
助我也!”
曾国藩急用手捂住他的口,轻声说:“莫大喊大叫,军中现在除我们兄弟三人外,无一
人知道此事,你们务必不能泄露半个字。若露出风声,军营就会丧失斗志,坐等大功告成。
如这样,反而自己害了自己,懂吗?”
沅甫明白过来,很是敬佩大哥的谨慎有远见。
“大哥,”隔一会,沅甫问,“有一事要请教你。俘虏的长毛如何处置,是不是都杀
掉?”
“对长毛喊口号、贴布告,自然要讲明投降不杀、胁从者释放回籍的话,不过,”曾国
藩轻松地说,“其实这两年来,凡捉到的长毛,无论男女老少,一律剜目凌迟,无一例
外。”
“剜目凌迟?”沅甫心微微一跳,“大哥,那也太残酷了点,难道不可以少杀些吗?”
曾国藩站起来,轻轻地一拍沅甫的肩膀,亲切地说:“九弟,你还初离书房,没有打过
几天仗,怪不得有此仁慈之念。我当初也和你一个样。孟子说君子远庖厨,读书人连杀羊杀
牛都不忍看,岂能亲手操刀杀人?但现在我们已不是书斋里的文人,而是带勇的将官。既已
带兵,自以杀贼为志,何必以多杀人为忌?又何必以杀人方式为忌?长毛之多虏多杀,流毒
南纪,天父天兄之教,天王翼王之官,虽使周孔生于今日,亦断无不力谋诛灭之理。既谋诛
灭,断无不多杀狠杀之理。望弟收起往日书生的仁慈恻隐之心,多杀长毛,早建大功,做一
个顶天立地的真男子。”沅甫点头,牢牢记住了大哥这番教导。
谈了大半夜国事,兄弟三人又扯到家事。曾国藩问:“沅甫,你刚从家里来,我问你一
件事。”
“什么事?”看到大哥一脸正色,沅甫猜想一定问的是大事。
“去年年底,我写信要各位老弟代我将衡州五马冲的一百亩水田退掉,不知现在退了没
有?”
“早退了。”沅甫听问的是这么一件小事,心想,这也值得如此认真!遂不经意地说,
“大哥还挂着那件事!接到大哥的信后不久就退了。四哥也是一番好心,说大哥在外带兵,
顾不得家事,我们把大哥寄回的钱买点田放在这里,今后也好为侄儿们谋点家业。五马冲的
田,还是请欧阳老先生去看的,田蛮好。”
“退了就好。澄侯及各位老弟的心意我领受了。纪泽母子在家,承大家照顾,大哥心里
已很感激,还要买什么田呢?父亲与叔父至今未分家,老班兄弟尚且怡怡一堂,哪有大哥自
置私田之理!此风一开,将来澄侯必置产于暮下,温甫必置产于大步桥,沅甫、季洪必各置
产于中沙、紫甸数处,将来子孙必有轻弃祖居而移徒外家者。”
说到这里,曾国藩脸色严峻,温、沅也敛容恭听。
“昔祖父在时,每讥人家好积私产者为将败之征,又常讥驼五爹开口便言水口,达六爹
开口便言桂花树,想诸弟亦熟闻之。你们嫂子女流不明大义,纪泽年幼无知,全仗诸弟教
训,引入正大一路,若引之于鄙私一路,则将来计较锱铢,局量日窄,难以挽回。子孙之贫
富各有命定。命果应富,虽无私产亦必有饭吃;命果应贫,虽有私产多于五马冲十倍百倍,
亦仍归于无饭可吃。大哥我阅历数十年,于人世之穷通得失思之烂熟。”
温甫、沅甫见大哥说得道理凛然,深为钦佩,说:“大哥教导的是。”
“家业之兴与败,全在勤、敬二字上。能勤能敬,虽乱世亦有兴旺气象,一身能勤能
敬,虽愚人亦有贤智风味。祖父在生时留给我们八字家训,这几年,你们都照办了吗?”
“祖父留下的考、宝、早、扫、书、蔬、鱼、猪八字,虽不能说样样都办得好,但在父
亲督促下,人人都不敢忘。”沅甫答道。
曾国藩感叹地说:“祖父有过人之智能,只是生不逢时罢了。即就这八字而言,一家奉
之,一家兴旺,家家奉之,国泰民安。”
说到这里,沅甫想起纪泽、纪鸿各有一封给父亲的信,连忙拿了出来。曾国藩见八岁的
纪鸿也能写几句通顺的话来,心里甚是欢喜,看了纪泽的信后说:“这孩子新近完婚,还望
祖父和各位叔父严加督教。父亲当年完婚亦系十八岁,满月即就外傅读书。纪泽上绳祖武,
亦宜速就外傅,不能虚度光阴。
新妇是贵家小姐出身,未习劳苦,过门后要遵我家风,教以勤俭恭谨,纺绩以事缝纫,
下厨以议酒食,孝敬以奉长上,温和以待同辈。这些都是妇道之要。我要写信给纪泽,以后
新妇和女儿们,每人每年要亲手给我做一双鞋,做几样腌菜送来,看看谁做得好。”
沅甫笑道:“老辈妯娌正是这样做的。”
说着从包里将欧阳夫人及四个弟妇所做的六双鞋、六双袜子,欧阳夫人单独做的两套衣
服取出,国藩一一收下。
第二天,温甫带着本部人马奔瑞州,沅甫则带着彭毓橘等人回安福,准备进攻吉安。曾
国藩把其他营的饷银压下来,给两个弟弟一人十万两银子。
郭嵩焘所听到的传闻,终于变成千真万确的事实。咸丰六年七月二十二日,太平天国丙
辰六年七月十六日,杨秀清在天京金龙殿公开威逼洪秀全封他为万岁,刚烈自负的洪秀全岂
能受此挑衅,密令正在江西战场上的北王韦昌辉、苏南战场上的燕王秦日纲和湖北战场上的
翼王石达开,回京制杨护驾。清历八月初四日,天历七月二十七日凌晨,韦昌辉和秦日纲带
兵冲进东王府,把杨秀清和他的家人及王府侍从全部杀尽。为剪除杨的党羽,韦、秦又行苦
肉计,诡称天王降旨,严责杀戮过多,愿自受杖刑四百。杨秀清部下五千多人,放下军械前
来观看,待杨部全部进入两座预先准备好的空屋后,韦、秦士卒将两座屋包围,五千赤手空
拳的将士,一个不剩地被杀掉。待到这五千武装人员被戮以后,杨部其他人便束手就擒。三
个月里,天京城里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杨秀清部二万余人同归浩劫,连婴儿都不能幸免,
演出了中国历史上空前未有的一幕内讧惨剧!天朝人心惶惶,几于崩溃。
石达开急速从武昌赶回,严斥韦昌辉灭绝人性的凶暴行为。韦昌辉大怒,布置兵丁欲杀
石达开。达开连夜缒城出走。韦遂杀石全家。石达开在安庆起兵靖难,请天王杀韦以正国
法、平民愤。洪秀全联络朝中各官,将韦昌辉诛杀。这场亘古未有的农民起义军内部自相残
杀的悲剧发生后,清廷朝野上下,莫不深感意外,他们相信这是天助圣清,长毛必灭。咸丰
帝立即任命江南提督和春为钦差大臣,接办七月间在丹阳自杀的向荣的军务,和帮办江南军
务的张国梁一起,重建江南大营。
尤其是处在湖北、江西、安徽、江苏、浙江前线的清将官兵勇,如同看到步步进逼的敌
营忽然瘟疫疾行,顿失战斗力,纷纷庆贺自己死里逃生。乘此机会,胡林翼率部再克武昌,
李续宾、杨载福率水陆二军沿江东下,连克兴国、大冶、蕲州、蕲水、广济、黄梅,陈师九
江城下。这期间,李元度攻克宜黄、崇仁,鲍超攻下靖安、安义,周凤山率新从湖南募来的
勇丁攻下分宜、袁州,曾国华攻下武宁、瑞州,曾国荃攻下安福,李续宜攻下端昌、德安。
江西局面对湘勇来说略有好转,但太平军的力量仍很强大。十三个府城还有七个控制在太平
军手中,林启容雄踞九江,屡挫围师。这个江西战场上众望所归的将领,将各路人马团结在
自己的周围,忍受着天京内讧的巨大悲痛,依然顽强地对付着湘勇的进攻。曾国藩并没有从
危困中解脱出来。
一日,刘蓉对曾国藩说:“林启容初为杨秀清部下,由杨一手提拔。今杨逆被杀,林逆
心中一定怀怨,攻城不破,可以转而攻心。涤生作书一封陈说利害规劝,事或可为。”
曾国藩说:“《襄阳记》上说得好,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
为下。不是你提醒,差点忘了这个不易之道。只是这下书人,找谁为好呢?”
曾国藩话音刚落,一人朗声应道:“若恩师信得过,学生愿当下书人。”
曾国藩转脸望见说话之人,心中甚为满意。
九邹半孔出卖奇计——
原来说话的人,正是彭寿颐。他走前一步,说:“寿颐蒙恩师重用,并无尺寸之功。前
错用赵有声,几给恩师带来大麻烦,学生前去九江下书,以赎前愆。”
曾国藩说:“林启容是贼中死党,不一定能被言辞所动,你此去或有不测风险。”
彭寿颐说:“大不了一死耳!学生幼读诗书,粗知大义,杀身成仁,正志士之归宿。”
曾国藩抚着寿颐的肩膀亲切地说:“江西读书人都如足下,长毛不足平。”曾国藩当即
修书一封。彭寿颐带着信,飞马出了南康城。在九江城外见过李续宾后,只身来到永和门
外。守城卫兵拦住,喝道:“哪里来的清妖!”
彭寿颐答:“我受曾部堂之命,从南康来到此地,要面见林将军,将曾部堂的信交给
他。”
卫兵搜遍彭寿颐全身,除一封信外,并不见任何东西,便用黑布蒙住他的双眼,将他带
到贞天侯衙门。卫兵禀过以后,林启容传令带见。卫兵去掉黑布,彭寿颐走进大堂,只见堂
上正中端坐着一位面孔黧黑、五官端正的年轻将领,他料想此人必是林启容无疑,便上前一
步,双手作揖:“万载举人彭寿颐叩见林将军。”
林启容把彭寿颐看了半晌,然后问:“你是清妖举人,我是天国上将,我们之间水火不
容,你来见我作甚?”
“我奉曾部堂将令,特来九江送亲笔信一封给林将军。”
彭寿颐说罢,从身上取出信来,早有一个小兵下来接过信,交给林启容。林启容见信上
写着:
林启容将军麾下勋鉴:盖闻知几为哲人,识时为俊杰,时危势去而不觉悟,则为下愚,
徒为智者之所鄙笑也。自洪秀全、杨秀清倡乱以来,蔓延十省,掳船数万,自以为横行无
敌。乃渡黄河者数十万人,屠戮殆尽,片甲不返,匹马不归,而军势顿衰。本部堂办理水
师,分布湖北、江西,烧毁逆舟,截具粮源,而军势更衰。洎今年七月,韦昌辉诛杀杨秀
清,凡东嗣君及杨氏家族官属,斩刈无遗。石达开自武昌归去,几不免于杀害,而后洪秀全
又杀韦昌辉。金陵内变,而军势于是乎大衰。想林将军亦深知之而深恨之,痛哭而无可如何
也。本部堂前在九江时,统率水陆环攻浔城,林将军兵单粮少,坚守不屈。本部堂嘉尔有强
固之志。守军拔营之后,尔未尝毒杀百姓,本部堂嘉尔无殃民之罪。尔林将军亦可谓一杰出
者矣。昔者统领尔党、慑服众心者,杨秀清也;能知将军用将军者,杨秀清也。今杨氏既
诛,谁能统领而服众乎?谁能知尔用尔乎?尔与石达开皆杨氏之党,韦党必思所以除,此尔
目前之患也。本部堂嘉尔有一节之可取,特谕招降。尔能剃发投诚,立功赎罪,奏明皇上,
当以张国梁之例待之。可以保身首,可以获官爵,并可诛戮韦党,以快私仇。为祸为福,在
尔一心决之。熟思吾言,无遗后悔,或愿或否,速行禀复。
林启容看完,冷笑着。他有心揶揄几句,便问彭寿颐:“听说你家大帅浑身生着蛇皮
癣,每天晚上要四个女人轮流给他搔痒,才能入睡,是真的吗?”
堂上一阵哄笑。彭寿颐虽恼怒,却不敢发作,说:“将军不要听信谣传,曾部堂身边并
无一个女人,所患牛皮癣,近亦痊愈。”
“你不要为你家大帅遮丑了,他是个有名的伪君子。他想凭这一张纸就要我交出九江
城,像张国梁那样认贼作父,真是白日做梦!”
堂上一片肃杀,刚才嬉笑的场面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根本不曾出现过似的。
“曾国藩是我的手下败将,你回去告诉他,要他好好回忆一下,从那年罗泽南在南昌城
外打败仗算起,一直到今天,他和他的喽罗们在我手下奔逃过几次了?”
林启容威严的声音使彭寿颐的心怦怦乱跳。他自思到九江来,只是送封书信而已,信送
到了,任务也就完成了,千万不要再多说一句话,万一哪句话说歪,惹怒了这个杀人不眨眼
的魔王,脑袋立即就会搬家。想到这里,他觉得就是刚才为曾国藩辩护的话也不应该说。他
下决心再不开口。
“你回去告诉曾国藩,不要为天京城里的事高兴得太早了,江西大部分城池还在我们手
里,圣兵还有十万之众,只要我一声令下,什么时候都可以取曾国藩的头。”
林启容将曾国藩的信撕得粉碎,从堂上掷下,喝道:“滚吧!”
彭寿颐抱头鼠窜,恨不得一步跨出九江城。
“慢着!”林启容拖长声音叫道。彭寿颐惊恐地站住,忐忑不安。“你回去怎么向你家
的大帅交差呢?曾国藩会相信你到过九江城吗?来呀,弟兄们。”
只听见两个亲兵高声答应一声,走上前来,彭寿颐吓得面如死灰。
“为让曾国藩相信这个彭举人送到了书信,割下他一只耳朵为证!”
彭寿颐浑身乱抖,一个亲兵拿着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过来,另一亲兵拿出一个瓷盘,
彭寿颐早已瘫在地上,任凭他们摆布。那亲兵提起彭寿颐的右耳,只轻轻一划,一只耳朵掉
进瓷盘。彭寿颐惨叫一声,捂着右边脸踉跄走出大堂。
当曾国藩看到失去了一只耳朵的彭寿颐,听完他沮丧的禀告后,勃然大怒。刘蓉也为自
己的失策而惭愧。这时,康福进来禀告:“大人,大门外有人贴了一张红纸条,上写‘奇计
出卖,价格面议’八个大字,旁边尚有一行小字,‘问计者请到状元街灰土巷找邹半孔’。
门人觉得好笑,特揭下送了进来。”
说着将红条递上去。曾国藩看了一眼,扔在桌子上。彭寿颐说:“这邹半孔莫不是个疯
子!”
曾国藩又拿起红纸条,细细地欣赏一番,然后缓缓地说:“康福,你带一顶轿到状元街
去一趟,把邹半孔接来,我要当面向他问计。”
康福领命,骑着马,带着两个轿夫,一顶空轿,一路寻问,来到状元街灰土巷。在一间
破败低矮的旧屋里,找到了邹半孔。此人五十岁左右,留着稀稀疏疏的山羊须,高高瘦瘦
的,面孔蜡黄,衣衫不整,一看便知是个落魄的文人。康福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说:“曾
大人派我来接先生前去面商奇计。”
邹半孔并不谦让,摇着一把纸扇上了轿。轿子抬进衙门二门,曾国藩已在花厅等候了。
邹半孔抢着上前一步,跪下说:“学生邹半孔叩见。”
曾国藩忙扶起,说:“先生免礼。”
邹半孔坐下,王荆七端过茶来。曾国藩将邹半孔仔细端详一番后,问:“先生贵庚几
何?”
邹半孔答:“学生今年四十有九。”
说完,又伸出几个指头比划着,露出很不自然的笑容来,坐在凳子上,手脚不知如何
放。曾国藩见此人举止神态有点猥猥琐琐,心中不甚欢喜。
“平日在家治何经典?”
“学生不治经典,平生喜爱的是稗官野史。”
“此人不是正经读书人。”曾国藩心想,接着又问:“也读兵书吗?”
“最爱读兵书。”邹半孔得意地回答。
“先生常读哪些兵书?”
“学生第一爱读的兵书是《三国演义》。”
曾国藩一听,双眉紧皱。曾国藩最不喜欢的书便是《三国演义》,认为它纯粹胡编瞎
扯,何况《三国演义》也不是兵书。邹半孔没有注意曾国藩脸上的变化,劲头十足地说:
“《三国演义》是历朝历代最好的兵书,书中的计策学不完、用不尽。孔明是最好的军师,
学生最佩服他,故改名为半孔,希望做半个孔明。”
曾国藩心里冷笑:真是一个不自量的人!
“先生说有奇计出卖,请问卖的是何奇计?”
邹半孔洋洋自得地说:“听说大人几次攻打九江不利,学生在家一直为大人思索良策。
那日重读空城计,突然大悟,思得一妙计,因见不到大人,故贴红条相告。”
曾国藩认真地听着,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邹半孔眉飞色舞地说下去:“我想,大人也可以学孔明来个空城计,将南康城内人马全
部撤出,埋伏在四面八方,派一小股人去九江,将林启容引进南康,然后伏兵四处出动。这
样,林启容也捉了,九江也破了。”
康福在一旁忍俊不止,曾国藩这时才真正明白,来者乃是一个心里不明白的人,便有意
逗弄他:“邹先生,倘若林启容不出九江,此计不成呢?”
邹半孔瞪大眼睛,扪着脑门想了半天,忽然大声说:“有了。大人,你可以在军中找一
个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的人,化装成关云长,要他领着兵马去打九江。长毛最怕关帝
爷,关爷一去,九江必下。”
“哈哈哈!”曾国藩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邹半孔不明白曾国藩笑什么,挺认真地说:“大人手下上万名将士,一定可以找到一个
和关爷长相差不多的人。若大人信得过,邹某愿代大人到军中一个个查看。”
曾国藩站起来,笑着说:“好!先生献的果是好计。荆七,拿十两银子来酬谢邹先
生。”
说罢,拱手与邹半孔道别,进了内屋。康福跟着进来说:“大人,这个姓邹的不是呆子
便是骗子,你何必白白送他十两银子,还要遭人讥笑。”
“价人,你知道古人千金买马骨,筑台自隗始的故事吗?我今日对邹半孔这样的人尚待
之以礼,真有才能的人必会挟长来就了。”康福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果然不出所料,第二
天,第三天,曾国藩衙门便来了十余起人。有献八面围城计的,有献里应外合计的,有献掘
濠引江计的,也有献反间计的。曾国藩反复权衡,觉得掘濠引长江水断绝城内城外联系,将
林启容困死在城内的计策最为稳当可行,便指令李续宾遵行。但行之半月,并无成效。掘濠
的兵勇一个个被太平军杀死在濠边,濠沟未成,兵勇倒死了不少。曾国藩一筹莫展。恰在这
时,折差送来一份兵部火票,又把曾国藩抛进忧愁之中。
十大冶最憎金踊跃,哪容世界有奇材——
兵部火票递的是军机大臣的字寄,抄录关于上海厘金的上谕:前因曾国藩奏请在上海抽
取厘金,接济江西军饷等情,当谕令怡良等体察情形具奏。兹据奏称,江苏军需局用款浩
繁,专赖抽厘济饷,未能分拨江西。且上海地杂华夷,该地方官绅年余以来,办理尚能相
安。若再行派员办理,实多窒碍。所奏自系实情。所有上海厘金只可留作苏省经费,曾国藩
所请饬调袁芳瑛专办抽厘以济江西军饷之处,着无庸议。
曾国藩读完这道上谕,心里凉了半截。调拨上海厘金,并由袁芳瑛专办的如意计划,竟
遭到两江总督怡良的断然拒绝。
“怡良可恶!”曾国藩在心里狠狠地骂道。如今朝廷,居然这般软弱,怡良说不给就不
给。曾国藩想,这种事在宣宗时代是决不可能发生的。哎!今日之情势,真要办事,非得要
有督抚实权不可!随便在哪个省当个巡抚,供应二万勇丁都不成问题,何来向人乞食这副狼
狈相。曾国藩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心中充满委屈。这时,门被轻轻推开。
“哎呀!筠仙,你几时回来的!”正在为军饷担忧的曾国藩,一眼瞥见从杭州运盐回来
的郭嵩焘,仿佛见到赵公元帅一样高兴。
“刚到南康,就来向你交差了。”
几个月的劳累奔波,郭嵩焘显然黑瘦多了。曾国藩亲切地说:“这趟差使辛苦你了,看
瘦成这个样子。”
按照待老友的惯例,曾国藩亲手为郭嵩焘泡了一杯浮梁茶。
“瘦一点不打紧,事情没办好。”郭嵩焘满脸倦容。
“三万引盐如数运到广信,你为军营立了大功,怎说没办好呢?”曾国藩知道郭嵩焘一
向不讲客气话,这中间必有难处。
“涤生,现在世道人心都坏了。国家遭大难,本应和衷共济,共拯危难,其实大谬不
然。”郭嵩焘很气愤,“一到浙江,先是巡抚何桂清高低不肯拨,说是浙江也是受长毛蹂躏
区,不能承担八万军饷的义务。幸而不久户部下来公文,他只好勉强接受。派去办理的各级
官吏层层盘剥,弄得百姓怨声载道,知道是要运到江西充军饷,都骂你没良心。”
“愚民无知,就让他骂去吧!”曾国藩苦笑道,“自出山办团练以来,我也不知挨过多
少无端的咒骂了。”
“好容易运进江西,在玉山解开几包准备食用时,发现上当了。”
“怎么啦?”曾国藩惊讶地问。
“盐里掺了观音土。一包盐一百斤,至少有十斤观音土。”
“这批混蛋!”曾国藩脱口骂道。
“这倒也罢了。”郭嵩焘继续说,“原拟每引盐可售价二十五两,除去成本和各项开支
外,在广信一带出售,每引可赚四两多。谁知每引只能卖到二十两左右,几乎赚不到钱。”
“这是什么原因?”曾国藩感到事情严重了,净赚十万两的计划岂不要落空!
“后来一打所,近来大批走私淮盐正在出售,价格也在每引十九、二十两之间,有的还
便宜些。”
“三令五申严禁私盐,为何没有堵住?”曾国藩气得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
“江西的州县,不是你这个兵部侍郎所能管得了的。你可能还不知道,那些从安徽贼区
买淮盐的私贩子,几乎个个都有官府作靠山。走私盐是州县官吏的一大财路,他们会真正地
禁止吗?据说,”郭嵩焘走到曾国藩身边,小声说,“藩司陆元烺、署理盐法道南昌知府史
致谔就是最大的走私犯。”
“筠仙,你有确凿根据吗?”曾国藩转过脸,咄咄逼人地问,“如果有,我即刻上奏弹
劾。这班人,简直是国之巨蠹!”
“确证当然有。不过你可以弹劾一个陆元烺,弹劾一个史致谔,你能弹劾掉全江西的官
吏吗?世道人心已坏,整个风气已坏,是根本无法扭转的。”
曾国藩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做声。他觉得自己已走在荆天棘地之中,前面是张开血盆
大口的虎豹豺狼,这似乎还好对付些,而身后及左右的蚊虫蛇蝎、刺丛陷阱,却无力制裁防
范。他咬紧牙关,狠狠地吐出一句话:“如果有朝一日我当了两江总督,我要把这些**家
伙全部清除!”
“涤生,我这次来一则向你交差,二则向你辞行。”
“怎么!你也要离开军营?”曾国藩深感突兀。
“我已服阕,理应回京供职,明日我即离开南康,先回湘阴安置一下,然后再北上。”
“江西局面仍在危困之中,你再帮我一把吧!”曾国藩实在不愿意郭嵩焘离开。
“涤生,按我们的交情,我是应该留在这里帮帮你的,但这次办理盐务,办得我心灰意
冷了。我想,我们大清帝国怕真的要亡了。不易亡在长毛手里,而是亡在自己人手里。我这
次在杭州,看到一本介绍英国国情的书,夷人有许多长处值得我们学习。我真想到英国去亲
眼看看。”
“夷人的确有许多东西比我们好,就拿他们造的船和炮来说,就强过我们百倍不止。你
帮我平定长毛,大功告成后,我向皇上奏明,保你出洋考察何如?”
郭嵩焘苦笑说:“我不过说说而已,你就抓住这点和我做起交易来了。这几年的辛苦奔
波,也使我烦腻了。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最耐不得烦剧,你还是让我到翰林院去过几天清
闲日子吧!”
曾国藩知不可挽留,说:“明天我和孟容为你置酒饯行。”
郭嵩焘见曾国藩答应了,反觉过意不去,他深情地望着曾国藩,说:“涤生,你顽强坚
毅,定会做出大事业来。我禀性柔弱,在这方面不能望你项背。刚才所说的,我自思也过于
灰心了。有志者事竟成,国事也并非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明天我要走了,今天我要送你
几句肺腑之言。”
曾国藩也颇动感情地说:“贤弟请讲。”
“你若像我这样,不在地方办事,又不带勇剿贼则罢,倘若指望办成大事,剿灭逆贼,
你有些做法要改。”
“旁观者清。我哪些地方做得不对,你就直言不讳吧!”曾国藩已感受到郭嵩焘的一片
真心。
“第一,要联络好地方文武,不要总是站在与他们为敌的地位,当妥协处则妥协。常言
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第二,越俎代庖之事不能再做,费力不讨好,反招怨敌。第三,
要利用绿营的力量,不要再单枪匹马地干。若做到这三点,许多事情会办得好些。”
“筠仙,你这三点的确是金玉良言。今后是要按你的意见办,否则弄得焦头烂额,最后
还是一事无成。”曾国藩说到这里,想起江西局面的困危,眼眶潮润了。
第二天,曾国藩请来刘蓉,一同为郭嵩焘送行。曾国藩拿出一幅字来,对郭嵩焘说:
“贤弟要走了。我无物可赠,心绪烦乱,亦无佳作,现录十六年前旧作,权当为贤弟送
别。”
郭嵩焘接过来看时,写的是四首七律,题作《寄郭筠仙之浙江四首》:
其一
一病多劳勤护持,嗟君此别太匆匆。
二三知己天涯隔,强半光**路中。
兔走会须营窟穴,鸿飞原不计西东。
读书识字为何益?赢得行踪似转蓬。
其二
碣石逶迤起阵云,楼船羽檄日纷纷。
螳螂竟欲挡车辙,髋髀安能抗斧斤?
但解终童陈策略,已闻王歙立功勋。
如今旅梦应安稳,早绝天骄荡海氛。
其三
无穷志愿付因循,弹指人间三十春。
一局楸枰虞变幻,百围梁栋藉轮囷。
苍茫独立时怀古,艰苦新尝识保身。
自愧太仓縻好爵,故交数辈向清贫。
其四
向晚严霜破屋寒,娟娟纤月倚檐端。
自翻行箧殷勤觅,苦索家书展转看。
宦海情怀蝉翼薄,离人心绪茧丝团。
更怜吴会飘零客,纸帐孤灯坐夜阑。
录道光二十年旧作为郭筠仙送行,咸丰六年冬于南康军营
郭嵩焘接过这幅字,看着上面刚劲挺拔的字迹,往事浮上心头。那是曾国藩大病初愈
时,郭嵩焘应浙江学政罗文俊之聘离京入浙,也似今日,曾国藩在寓所为他置酒饯行,后来
又将这四首诗写在信里寄给他。郭嵩焘想:涤生今日把这四首诗重新抄给我,是不是暗责我
在困难时离他而去呢?他心里怀着一丝歉意。
“涤生,我到京城住两年就回来。”似乎是为了表示自己的惭愧,郭嵩焘说出这句言不
由衷的话。
“筠仙,你的性格才情,宜在翰苑,而不宜在军旅。你回京是件好事,今后若不是别有
缘故,也不必再到军中来。你为我在京联络京官感情,了解朝中大事,勤写信来,就是帮我
大忙了,或许比在军中起的作用还大。”
刘蓉说:“刚才涤生提起联络京官感情,了解朝中大事,倒使我想起一件事,不知二位
知道不?”
“什么事?”曾国藩心中有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
“前几天,文中丞府里的袁巡捕到南康来清点湘勇在营人数。”
“文俊又不按人头发饷银,他凭什么来管我的人多人少?”
曾国藩打断刘蓉的话。
“袁巡捕说,大军在江西,地方招待不好,文中丞准备给兄弟们发点礼,故来点一下人
数。”
“这里头有蹊跷。”郭嵩焘说。
“我也觉得不大对头。袁巡捕又说不必跟曾侍郎说了,我便更加怀疑。于是留下他,客
客气气地请他吃饭,乘他酒酣耳热之时,我拿出一副象牙骨牌送给他。”
“你哪来的这种东西?”刘蓉一向规矩严谨,从不涉牌赌,曾国藩对他有骨牌感到奇
怪。
“我哪里有这种东西。”刘蓉笑着说,“这是春霆的战利品,他要我给他保管,说金银
丢了不要紧,这东西不能丢,放在我这里保险。”
“春霆就是爱赌爱喝酒,终究不是将帅之才。”郭嵩焘一向不喜欢粗野的鲍超。
“我把这副象牙骨牌送给袁巡捕,他高兴极了。”刘蓉不想议论鲍超,接着说,“我乘
势问他,省城近日对曾侍郎和湘勇有些什么看法。姓袁的附在我耳边悄悄说:‘我前天听文
中丞和德音杭布在议论曾侍郎。’”
曾国藩两眼盯着刘蓉那张已变粗黑的脸,心中有点七上八下。
“姓袁的讲,德音杭布说,寿阳相国跟皇上提过,曾某人在江西一无成就,但勇丁却不
断增加,现在又叫一个弟弟招募几千兵到江西来了。一家三人都带兵,而且都集中在江西,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呀!”
曾国藩听到这里,心里一阵恐慌,手心渗出冷汗。
“又是那个祁老头子在使坏,早就该致仕了,却总这样恋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郭
嵩焘很愤怒。曾国藩两条扫帚眉锁成一条线,三角眼黯淡无光,嘴唇紧闭。
“姓袁的讲,文中丞听后说:‘寿阳相国老成谋国,所虑的是。’文中丞还说,姓曾的
刚愎冷酷,不能相处,陈子皋是他的同乡同年,军饷拨慢点,就下此毒手。跟此人共事,得
处处提防,并要德音杭布注意点。德音杭布说姓曾的城府深,心思摸不到。我当时听到这些
胡说八道,直气得发抖,心想,这分明是文俊、德音杭布和祁隽藻上下串通一气,在算计我
们。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他们就会第一个弹劾。”
“这一伙魑魅!”郭嵩焘骂道。
屋子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良久,曾国藩长叹一口气,无力地说:“夕阳亭事,不久
就会重演了。”
刘蓉心里一紧。他后悔刚才不该一古脑把话都倒出来,引起曾国藩这样大的伤感,便安
慰道:“杨伯起生当乱世,又遭权贵所害,才弄得被迫自杀。今日天子圣明,祁寿阳虽然糊
涂,究竟不是权奸,他与你个人无私怨,那年对你冒死直谏也很称赞。我想他只是对你这几
年所做的事尚不甚了解,想到历史上常有拥兵作乱的事,提醒皇上注意罢了。即使不是你,
换成另外一个汉人,他也会有这种疑心的。”
曾国藩说:“孟容这话倒也不错。虽然祁寿阳上次也在皇上面前说过我的坏话,不过,
此人到底还不是耿宝一流人。”
“再说,皇上比汉安帝也英明百倍。”郭嵩焘插话。
“是的。”刘蓉继续说,“今后你事事注意点,一切小心谨慎,必可避祸趋吉,平安无
事。”
“小心谨慎自是应该,不过,”曾国藩的紧张心绪已消除,代之而起的是极为委屈的痛
苦,“当世如祁相国这样的人,学识才具,二位都很清楚,顶多当个‘平庸’二字,却天子
信赖,群僚拥戴,位高秩隆,身名俱泰,且这种人尚不只祁隽藻一人。咸丰二年,国藩乃一
在籍侍郎,本可不与闻国事,只是想到两朝恩重,斯文无辜,不忍心看鼎移贼手、孔孟受
辱,才不自量力,以一书生募勇练团。实指望上下齐心,扫除凶丑。谁知在长沙时,鲍起豹
不容,靖港败后,一片诟骂,湘勇进城者竟遭毒打。这两年在江西,步步艰难,处处掣肘。
在地方上受如此苦不说,还要在朝中遭无端猜忌。唉!虹贯荆卿之心,见者以为淫氛而薄
之;碧化苌弘之血,览者以为顽石而弃之。看来我死之日将不久矣。二位他日为我写墓志
铭,如不能为我一鸣此屈,九泉之下,永不瞑目。”
说罢,神情黯然,怆叹良久。忽然,他离开酒席,走到书案边,奋笔疾书。然后,对郭
嵩焘说:“刚才那幅字不要带了,我另送你一首诗。”
郭嵩焘和刘蓉接过看时,上面写着:
送郭筠仙离营晋京
城中哀怨广场开,屈子孤魂千百回。
幻想更无天可问,牢愁宁有地能埋。
夕阳亭畔有人泣,烈士壮心何日培?
大冶最憎金踊跃,那容世界有奇材!
郭嵩焘嗟叹,刘蓉饱噙泪水,三人望着冰冷的杯盘,再也无心吃下去了。突然,门外响
起急促的脚步声,曾国藩的心立即紧缩起来。
十一重踏奔丧之路——
“大人,瑞州紧急军报!”康福一阵风似地进门来,将一封十万火急请援书送到曾国藩
手里。这是曾国华从瑞州军营里派人送来的。原来,在湖北战场上失利的罗大纲、周国虞率
所部人马,从湖北来到江西,将瑞州城团团包围,扬言要攻下瑞州,千刀万剐曾老六,以报
昔日之仇。曾国华见城外太平军人山人海,一时慌了手脚,火速派人请大哥救援。曾国藩对
六弟遇事惊慌很不满意,但又不能置之不管:若真的瑞州城丢失了,六弟在湘勇中就站不起
来。但眼下四处吃紧,哪方兵力都不能动。他想来想去,唯有李元度一军可暂时移动下。当
曾国藩带着李元度的二千人马急急赶到瑞州城下时,罗大纲、周国虞已在先天下午撤走了。
他们原本路过瑞州,只不过借此吓吓曾国华而已,并没有真打瑞州的意思。这场虚惊过后,
曾国藩心里更忧郁了,江西长毛气焰仍旧嚣张,军事毫无进展,银钱陷于困境,一向被视为
奇才的六弟竟然如此平庸,自己与江西官场方枘圆凿,今后如何办?他遣李元度仍回南康,
自己留在瑞州帮六弟一把,再不济,也是自家兄弟,今后还得依靠他来当曾家军的主将哩!
这天深夜,曾国藩跟六弟在书房谈了大半夜带勇制敌之道,正要就寝,康福来报:“蒋
益澧在门外求见。”
“他怎么来了?”曾国藩深为奇怪,“快叫他进来。”
蒋益澧风尘仆仆地进得门来,向国藩、国华行了礼。曾国藩问:“芗泉,你不在南康侍
候德音杭布,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回禀大人,”蒋益澧恭恭敬敬地回答,“我不是从南康来,而是从南昌来。”
“德音杭布又到南昌去了?”
“是的,大人先天走,他第二天就要我收拾行李,陪他到了南昌。”
“他这样迫不及待地到南昌去干什么?”曾国藩皱着眉头,像是问蒋益澧,又像是自言
自语。
“大人不知,”康福在一旁插嘴,“前几天,文中丞给他在胭脂巷买了一套房子,又用
一千两银子在梨蕊院里赎了一个妓女,那烟花女据说是豫章一枝花。他早就想到南昌去,只
是碍着大人在那里。”
“怪不得大哥一走,他就急急忙忙往南昌溜。”曾国华是曾氏五兄弟中对女色最有兴趣
的一个,家有一妻一妾,还时常在外面寻花问柳。对德音杭布的艳福,他甚是羡慕。
“康福,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曾国藩笑着问。
“我是从彭寿颐那里听说的,他早两天到南昌去过一趟。”
康福嘴边露出诡秘的一笑。
曾国藩望着蒋益澧,打趣地说:“芗泉现在跟着这位满大人,正好在花花世界里享受一
下,为何深夜跑到这儿来?”
益澧红着脸说:“我岂敢忘了大人的嘱托,夤夜至此,有重要事情相告。”
众人都收起笑容。荆七给益澧送来饭菜。坐了两个时辰的快马,又累又饿,蒋益澧不讲
客气,狼吞虏咽地连吃了几大碗饭。他抹抹嘴,对曾国藩说:“昨天夜晚,文中丞、陆藩
台、耆臬台、史太守四人请德音杭布到南昌知府衙门喝酒。他有意不要我跟着,愈发引起我
的怀疑。中途,我借送衣的机会进了衙门,偷偷地躲在屏风后面,听他们谈话。没想到这些
堂堂大员,酒席桌上谈的全是美食和女人,我听了大倒胃口。正想退出,忽听得史致谔问德
音杭布:‘听说曾侍郎准备给朝廷上折,严令禁止淮盐进入江西,德大人知道有这事吗?’
德音杭布说:‘有这事。这次郭嵩焘从杭州贩浙盐亏了本,据说是因为淮盐入赣的缘故。’
德音杭布说完后,酒席间沉默片刻,然后是陆元烺的声音:‘看来曾侍郎打算在江西长期呆
下去。’只听见德音杭布叹了一口气,说:‘也是我的命苦,好好地在盛京,却被皇上派到
军营来受罪,也不知哪辈子作的孽。’耆龄说:‘是的哩!有一个娇滴滴的解语花,又不能
天天陪着,还要趁人家离开南康的机会,急匆匆地来偷情,也真可怜。’满座哄堂大笑。”
“这些人,一说起女人来,就兴致高得很。”康福鄙夷地说。
“笑过之后,陆元烺说:‘德大人要想带如夫人回盛京享福亦不难。’德音杭布忙问:
‘陆大人有何法教我?定当重谢。’陆元烺压低声音说:‘皇上要你来看着曾侍郎,曾侍郎
不再辛苦了,你的差使不就完了吗?’‘正是的。但那个姓曾的倔强得很,任是怎么打败
仗,怎么碰壁,也是死不回头。他如何肯离军营?’‘曾侍郎自己当然不会离开,他亲手创
建的军队,他肯拱手让给别人?若皇上不要他在军营了,他还呆得住吗?’这话像是提醒了
德音杭布。略停一会,他说:‘各位大人提供点材料,我给皇上上个折子,话说得重点,让
皇上撤了他的督办军务的职,我便感激各位不尽。’”
曾国藩听到这里,脸皮绷得紧紧的,心里骂道:“这个祸国殃民的德音杭布,不惜拿皇
上的江山来换他个人的享乐,真正可耻可恶至极!”口里却不动声色地问:“他们都编派些
什么?”
蒋益澧说:“我竖起耳朵听,听见他们在杯筷之中凑了这样几条:一是纵容部属奸虐掳
抢,举了鲍超一军攻下靖安为例。一是网罗一批痞子流氓无赖办厘局,公开卖官鬻爵,举了
夏镇、吕伦为例。”
曾国藩心噗通噗通地跳:这两个例子都挨得上边,真的让皇上知道,撤职查办是完全可
能的。
“这些鬼蜮!”曾国华气得一拳打在桌上,油灯也给掀翻了。荆七忙过来点灯。蒋益澧
说:“更毒辣的还在后面。是陆元烺说的。这个老混蛋说:‘我听几个湘籍勇丁说,他们的
曾大人诞生那天,老太公梦见一条龙从天上飞进曾府。曾大人是真龙下凡,日后有天子福
分。德大人,把这条也写上去。或许今后真正篡皇位的,不是长毛,而是曾国藩。”
“砰”的一声,曾国藩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打得粉碎,把大家都吓了一大跳。只见他
脸色煞白,几乎昏厥过去。曾国华忙过来扶起大哥,蒋益澧赶紧停住嘴。过一会儿,曾国藩
恢复过来,又问:“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蒋益澧说:“德音杭布听后,高兴地说:‘行了,仅这一条,就可以置姓曾的于死
地。’接着又是一片劝酒劝菜声。我估计后面不会有再重要的东西了,也怕呆久了被人发
觉,就悄悄地溜出来。今天下午,我便打马来到瑞州。”
“你离开南昌,是怎么跟他说的呢?”
“我说回南康取东西。”
“好!你今天太辛苦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吃过中饭就回南昌。”
“大人,”蒋益澧着急了,“这批恶棍真是狼心狗肺,你就让他们这样上告皇上吗?”
曾国藩淡淡一笑:“他要告,我有什么办法呢?你放心去睡觉,容我慢慢对付他。”
蒋益澧走后,曾国华气愤地说:“大哥,不能由他们这样诬陷你,要给他一点厉害瞧
瞧。”
康福也说:“德音杭布是满人,他果真上这样的折子,对大人是极为不利的。”
“岂只不利,杀头灭门都不为过。”曾国藩又是淡淡一笑,“前些年在湖南,鲍起豹、
徐有壬、陶恩培他们虽不能容我,但尚不至于这般卑鄙阴毒。他们是明火执杖,表里一致。
这些恶魔,则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当面是人,背后是鬼。倘若不是芗泉听到,岂不是死
在他们手中,尚不知冤在哪里!正是康福说的,他们五人中有三个满人,且德音杭布又是皇
上亲自派来的,皇上自然会相信他们的话。”
康福说:“陆元烺从前比陈启迈、恽光宸还客气一点,现在何以变得这样黑心?”
曾国藩说:“查淮盐走私,查到他的致命处了。还有史致谔,原本也还马马虎虎过得
去,我一查淮盐,他就又怕又恨了。关键还是在德音杭布身上。此人既贪又蠢,为了不在军
营吃苦,真是不择手段,这人终究会吃大亏的。文、陆正是利用他的愚蠢来达到自己的目
的,他却一点都看不出。日后朝廷查出是诬告,惩办的又是他,文、陆都会赖得干干净
净。”
“大哥,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看我们得先下手!”
曾国华杀气腾腾地走到大哥身边。
“你说怎样下手法?”曾国藩两只三角眼里,射出冷气逼人的凶光。
“杀掉德!”曾国华低低地但却是沉重地抛出三个字。
曾国藩望着六弟,两把扫帚眉连成一条横线,阴沉沉的脸上没有一点表示。他抬起左
手,慢慢地抚摸着垂在胸前的胡须。康福神色庄重地说:“六爷说得对。德音杭布一死,那
个折子也就吹了,还为我们湘勇拔去一个眼中钉。大人,这个任务就交给我吧!我会像捏死
一只蚊子一样干得干净利落。”
曾国藩仍旧在抚摸着胡须,仿佛那是一个智囊,可以给他以启迪和智慧,又仿佛那是千
军万马,可以给他以勇气和胆量。终于,他将胡须向右边一甩,霍地站起来,两道阴森森的
目光朝康福、曾国华扫了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进卧室。这是一个经过反复考虑后而决定
的杀人的信号,曾国藩身边的人都清楚。
“六爷,我明早和芗泉一起去南昌,你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康福摸了摸腰间的新腰
刀问。曾国华沉思一会儿说:“你要耐着性子,寻一个好机会,最好让他死在文俊、陆元烺
的衙门里。到时,我再要大哥给朝廷上个折子,告他一个谋杀之罪,让他们一世脱不了干
系!”
康福、蒋益澧走后的第四天傍晚,文俊衙门的袁巡捕急匆匆地来到瑞州,哭丧着脸对曾
国藩说:“曾大人,德大人德音杭布昨夜被人暗杀了!”
曾国藩心中甚喜,脸上故作惊讶地问:“德大人在南康好好的,怎么会被人暗杀呢?”
“德大人他,他不是死在南、南康,而是死在南、南昌。”
袁巡捕一着急,说话就有点结巴。他有意慢点说,“德大人早在十多天前就到南昌来
了。昨夜,文中丞请他来巡抚衙门议事。两人在书房密谈。一会儿,文中丞外出方便,回来
一看,吓了一大跳,德大人已倒在血泊中断了气。文中丞立时命人封锁衙门,却找不到刺客
的踪影,文中丞已下令四处严查。”
袁巡捕说到这里,凑近曾国藩耳边把声音放低:“文中丞因德大人死在他的衙门里,当
时又无第三人在场,心里有点怕,怕说不清楚。”
“干得好,康福有心计。”曾国藩心里想,口里却严峻地对袁巡捕说,“德大人是朝廷
派来的留都郎中,圣祖爷的后裔,当今皇上的叔辈,就是本部堂亦敬慕他,兵凶战危之地,
从不让他去。他住在南康,有一队亲兵专门保护,现在却无缘无故地死在文中丞的衙门里,
又没抓到刺客,叫我如何向朝廷交代!”
说罢,拿出手绢来擦眼睛。袁巡捕见状,也只得陪着流泪,又结结巴巴地说:“文、文
中丞自知保护不力,有负朝廷,故遣卑、卑职恭请大人到南昌商、商量,一起捉拿凶手归、
归案。”
曾国藩冷冰冰地说:“瑞州军务繁忙,我如何离得开!”
袁巡捕哀求道:“文中丞一再叮、叮嘱卑职,务必请大、大人放驾。”
曾国藩心想,不去看来不行,今后朝廷追问起来,也不好回话;去呢,又有点心虚。他
坐在椅子上,做出一副又哀又怒的样子,让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深恨自己胆气薄弱,缺乏
董卓、曹操那种乱世奸雄的禀赋。这事做得神鬼不知,天衣无缝,你怕什么来?曾国藩经过
这样一番心理上的自责自慰后,胆子壮起来:“好!我明天和你同去南昌,一定要把这件事
有个水落石出。”
袁巡捕慌忙鞠躬:“多谢曾大人!”
“大哥!”曾国藩正要叫人收拾行装,准备明日启程,忽见曾国华哭着进了门。
“什么事?”堂堂五尺大汉,居然泪流满面,岂不是脓包一个!曾国藩真的有点看不起
这个六弟了。
“大哥。”曾国华经此一问,哭得更厉害,“父亲大人去世了!”
“你说什么?听谁说的?”曾国藩猛地站起来,双手死劲抓着六弟的肩膀问。
“四哥打发盛三送讣告来了。”
曾国藩手一松,瘫倒在太师椅上,泪水从微闭的双眼中无声地流出来。好一阵子,他才
睁开眼睛,轻轻地吩咐左右:“拿丧服来!”然后转过脸,对袁巡捕说:“国藩遭大不幸,
不能应命前往南昌,请代我多多向文中丞致意,务必请他早日缉拿凶手归案,以慰德大人在
天之灵。”
深夜,曾国藩从悲痛中苏醒过来。他前前后后冷冷静静地想了又想,如果说当年母亲去
世最不是时候的话,那么父亲不早不迟死在这个时刻,真可谓恰到好处。目前局面,处处掣
肘,硬着头皮顶下去,日后会更困难,无故撒手不管,上下又都会不许,不如趁此机会摆脱
这个困境,把这副烂摊子扔给江西,给朝廷一个难堪。这水陆二万湘勇,除开他曾国藩,还
有谁能指挥得下?到时,再与皇上讨价还价不迟。曾国藩的心绪宁静下来,他坐在书案边,
给皇上拟了一个《回籍奔父丧折》:
“微臣服官以来,二十余年未得一日侍养亲闱。前此母丧未周,墨绖襄事;今兹父丧,
未视含殓。而军营数载,又功寡过多,在国为一毫无补之人,在家有百身莫赎之罪。瑞州去
臣家不过十日程途,即日奔丧回籍。”
他想起德音杭布之案,今日之境遇,是越早离开越好,决定不待皇上批复,即封印回
家。
咸丰七年二月二十一日,是个愁云惨淡、天地晦暗的日子。早几天气温和暖些,水边的
杨柳枝已吐出星星点点的嫩牙尖,这几天又被呼啸的北风将生命力凝固了,偶尔可看到的几
朵迎春花,也全部萎落在枯枝下。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鸟儿不敢出来觅食,
全部蜷缩在避风的窝里,企望着艳阳天的到来。吃过中饭后,曾国藩告别前来瑞州送行的彭
玉麟、杨载福和康福等文武官员僚属,以及文俊专程派来吊唁的粮道李桓和瑞州城的知府、
首县等人,带着六弟国华、九弟国荃、仆人荆七踏上回家奔丧的路途。
兄弟三人都不说一句话,默默地骑在马上赶路。曾国藩的心更像满天无边无际的阴云一
样,沉甸甸、紧巴巴的。他望着水瘦山寒、寂寥冷落的田野和马蹄下狭窄干裂、凹凸不平的
千年古道,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这悲哀不是为了父亲的死。父亲寿过六十八岁,己身功
名虽仅只一秀才,但儿子为他请得一品诰封和皇上的三次赏赐,整个湘乡县,没有第二人有
如此殊荣。做父亲的可以瞑目,做儿子的也对得起了。曾国藩悲哀的是他自己出山以来的处
境。
从咸丰二年十二月出山以来,五年过去了,其中的艰难辛苦、屈辱创伤之多,正如眼前
的锦江水一样,倾不完,吐不尽。锦江水尚可以向人世间倾吐,自己肚子里这一腔苦水,向
谁去倾吐呢?——“好汉打脱牙和血吞”,他也不愿向别人倾吐。望着不见一只航船的枯浅
的锦江,他眼中出现了水面平静的湘江和波涛起伏的长江。这两条曾被他深情吟咏过的江
河,差点儿吞没了他的躯体。两次投江,羞辱难洗,多少年后都将成为子孙后世的笑柄。满
腔热血,一颗忠心为了收复皇上的江山,捍卫孔孟名教的尊严,却落得个皇上猜疑,地方排
挤,四面碰壁,八方龃龉,几陷于通国不容的境地。这几年除了痛苦,得到了什么呢?论官
职,依旧只是个侍郎。江忠源带勇,从署理知县升到了巡抚。胡林翼带勇,也从道员升到了
巡抚。这倒也罢了。还有许多像陶恩培,文俊、耆龄一类人,心地又坏,才质又庸劣,也一
个个加官晋爵,手握重权。天下事真是太不公平了。但是,想想自己,他又不禁摇头叹气。
论功劳,武昌、汉阳、蕲州、田镇,收复了又丢失,最后还是别人再夺回的。来江西两年
多,九江、湖口至今未下,长毛仍控制七府四十余州县,有何功劳可言!难道说长毛不能
灭,大清不能兴吗?难道说今生就只配做一个书生,不能做李泌、裴度吗?
不远处的田塍上,一个农民牵了一头羸弱的水牛在走着。
看着这头疲惫不堪的牛,曾国藩突然想起了衡州出兵那天,用来血祭的那头牛。水牛渐
渐地消失在薄暮中,看不见了。曾国藩低头看着自己,猛然发现,这几年来,自己明显地瘦
弱了。还不到五十岁,何以衰老得如此之快!脑子里又浮现了石鼓嘴下的那头牛,它即将断
气,痛苦地抽搐着,两只榛色的眼球鼓鼓地望着苍天。曾国藩奇怪地觉得,那头牛仿佛就是
他!
天色更暗,北风更紧,黄昏来临了。四周的山河、田地、房屋、道路慢慢模糊起来。出
路在哪里?前途在哪里?曾国藩无法预卜,只觉得眼前天昏地暗,心情万般苍凉。他现在什
么都不想了,也不要了,仅仅巴望着早点回到荷叶塘。他太疲倦了,他要在父亲的墓旁静静
地休息一段时期,然后,再将这几年所经历的一切,作一番细细的回顾。
(《血祭》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