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城周遭村落的村长不少都被贺难召集到了一起,在郡城的衙门内,近二十位村长被人陆续带往了不同的房间。
房间大同小异,里面只有一张矮桌和一个拄着杀威棒虎视眈眈的衙役,这些个村长虽然年龄最小的都有四十多岁,但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本来还欲对贺难这个年轻人指手画脚,现在一个个全都心事重重地坐在矮桌后面,欲言又止。
“为什么把你们召集到这儿,是因为有人揭发你们——擅自克扣官府给拆除祠庙的劳工们的粮饷,所以请你们过来就是为了调查这件事是否属实。”贺难对每位村长都说了一样的话,一字不差。
村长们的反应很有意思,可以说是各不相同。
有说自己冤枉的,有问是谁造谣生事的,有说弄错了的,有把锅推给其他人的……就是没有自己承认的。
当然,这些也全都在贺难的意料之中。
于是,贺难向他们提出了第一个问题:“你们从上面拿到了多少钱。”
发给村子的钱都是自郡城府库拨款,由仓吏发放钱粮到乡长手里,再由乡长发放至村长手中,最后由村长发给村子中的劳工;如果是县城,在郡仓吏和乡长之间还多了一层县吏的中转。
无论是各人是狡猾还是老实,聪明还是愚蠢,都不难想出这个问题的最优解,就是如实地说出自己发下去了多少钱。因为无论是从中贪污的还是没贪污的,只要答案能和劳工的证词对的上,那就相当于减轻了大部分自身的嫌疑,从而把“乡长——村长——劳工”这种联系直接变成了“乡长——劳工”的对接。
但这些人能想到的,贺难没有理由想不到,事实上他第一个问题的目的本来就不是指向村长们本身的。
今日到场的村长们不但有敖家庄附近村落的村长们,还有不少来自县城的村长,而不同地域当然有着不同的属官,贺难就是要从他们身上扒出来每条线的状况。
剥茧抽丝,层层递进。
这一圈下来就足足耗费了个把时辰的时间,答案也并不让贺难感到意外——所有村长的口供都和他私下调查的该村村民能够对的上。
但每个人报出来的数字都不尽相同,这就说明在他们上头,就已经有了这样的事情,这些一村之长也只不过是有样学样。
“从根源就开始溃烂了么…”周獠死死攥着贺难呈上来的报表,然后招来了郡城主簿:“拿着这份报表,把分管这些村庄的乡长、县吏都给我带回来,一个人都不能差!”
在把这件事交代完之后,周獠怒气冲冲地离开了,他要找的人正是负责管理府库的仓吏。
钱粮都是从他的手中发出去的,仓吏本人有没有从中作梗最需要核实。
就在全郡衙都开始动起来的时候,贺难也进入了自己的第二个问题:“你们之中有人检举了彼此,你们承认其他人对你们的检举属实么?”
这个问题贺难诱导性地暗示了每一个人“你们认为是谁检举了你们”,其目的有二,其一就是试探他们是否联合起来互通有无,其二就是让他们互相攻讦彼此掣肘。
最先激烈“反抗”的是新丰村的村长马国元,要不是门口还有衙役挡着,这家伙就要闯出去了,听完这话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破口大骂:“他娘的,一定是姓刘的坑老子!姓刘的一直都和老子不对付,他说什么你都别信!”
他们所在的小单间并非是正儿八经的审讯室,所以隔音并没有那么好,马国元这大嗓门扯开了喊,旁人也能听到一二,于是事情从这儿开始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马村长咬刘村长,刘村长咬王村长,王村长又咬张、赵两位村长……到最后一圈问下来,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狗咬狗,一嘴毛,看着这帮人互相揭露对方的老底,就连对方媳妇偷汉子,孩子不是亲生的都给挖出来了,贺难也不禁哑然失笑——他想听的可不是这个。
但直到现在为止,贺难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用这种方式完全瓦解了这些人之间的信任。
接下来,就是贺难向他们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你们今日一共来了十八人,每三人都分属于不同的乡长分管,那就以同一乡长手下的三人为一组好了——如果你们这一组中所有人都不承认自己贪污公款,那等待你们的当然就是牢狱之灾;如果你们这一组中所有人都承认自己贪污,因为你们坦白的行为,我会对你们进行宽大处理——当然了,如果你们之中有人承认贪污,但其他人没有承认,那承认的人我不但会放他回去,还会因为他戴罪立功而额外嘉奖,至于没有承认的人,则会得到更加严酷的惩罚。”
贺难的话音未落时,伏在矮桌上的村长就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了他们如今的处境。
有人弱声问道:“更加严酷的惩罚是指什么?”
贺难嘿然一笑,正巧他手上端着一碗饭吃着,顺口说道:“你觉得这双筷子塞进你喉咙里算严酷不?”
百姓们大多是没读过什么书的,他们所知道最严酷的刑罚也不过是杀头,次一点的就是打板子,所以也不算特别畏惧。
因为这点儿事杀头肯定不至于,打板子虽然一般人也扛不住,但好歹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一听贺难说把筷子掖到喉咙里去,那问话的村长一下子便把头低了下去——他想都不敢想这是多大的折磨。
当然,贺难也就是随口一说,酷刑对于他来说是逼供的手段,而不是虐杀人的目的。
无论是承认或者不承认,都得整理出来一份供状出来,贺难便招来了小吏们为这些大字不识的村长们录下口供,而就在这短时间之中,周獠也把仓吏提审完毕了。
这一审,可审出来个大事——仓吏负责管理府库,所以金银钱粮都在他手中,平日里也没人细细查账,便教他糊弄了过去,可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周獠亲自问罪,仓吏便将事情由来一五一十地全部交代了。
这仓吏平日里好赌几个大钱,有时输了便从库中私自拿些,等到赢钱了再还回来,一来二去倒也没有人在意。可是上山多来终遇虎,总行夜路撞鬼怪,前些时日他是逢赌必输却又屡败屡战,库里的窟窿堵不上不说还变本加厉的监守自盗,到了周獠下令赈济劳工的时候,他便想出来这么一个辙——在账面上作假搪塞过去,等到这件事过去了风平浪静再想办法。
可是今日这么些人都被贺难带到衙门里关了单间,看的仓吏是提心吊胆,他是知道贺难手段的,落在素来仁慈柔顺的周獠手里还好说,要是落在那孩子手上,自己还能不能剩下半条命都不知道,所以周獠一见到他,他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交代了。
周獠处事的确相对仁和,但此次事关重大,且这是衙门官员监守自盗的例子,当场便革去了他的职务,打入大牢听候发落,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以后的官员、尤其是负责钱粮的一定要仔细遴选。
到了晚上,这些村长们的口供也被贺难归纳了出来,绝大多数都因为不想落得“严酷刑罚”的压力下招供。在和彼此以及村民们的口供对比之下得出,十八位村长,没有贪污的竟然只有二人。
“继续?”师兄弟二人秉烛夜谈。
“继续。”周獠无比肯定的说道。
接下来的几天里,几大县城的各级官员纷纷到此一游,无一例外的进了贺难设置的小单间里。
然,这些读过圣贤书、久经名利场的官员们可比白丁们要难搞多了。
问题还是差不多的问题,但村长们都是普通百姓,他们畏惧于官府的权势和刑罚选择了认罪;可这些官员们哪一个不是大风大浪里翻滚过的?面对同样的问题,他们展现出了惊人的理性和团结,要么拒绝承认,要么三缄其口。
就算是他们上面的仓吏和下面的村长们都能从侧面佐证了他们贪污的事实,但他们本人依然不予承认。
这样的行为让贺难更加确定了他们都是互相知根知底、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但唯一的困难就在于,要如何让第一只蚂蚱松口。
“大家好啊!”贺难罕见地在卯时起床,大清早地就一个一个访问了关押这些官员的单间。
官员们虽然被关了一夜,但显然还有精力与贺难继续磨下去——这也由不得他们。
今日的贺难,直接向这些人快进到了第三个问题,可今日却和往日有些不一样。
“我会向你们每个人都提出十次同样的问题,认罪或是不认罪,每一次的结果我都会告诉你们,让你们可以根据上一次的结果进行下一次判断——当然,只有最后一次的结果才是有效的。”
这便是贺难想出来的最优解——限制困境。
为了保证个人利益的最大化,处于困境中的人大多都会像村长们所做的决定一样选择出卖他人来换取自身的利益——因为无论对方选择认罪与否,自己选择认罪才是最稳定的选择,因为如果你选择了不认罪但其他人选择了认罪,你会得到一个最差的结果。
当所有人都不确定会重复多少次这样的困境之时,那么大家为了保证都活下去,只能选择互相信任,也就是极力否认自己和他人的罪名。
但限制住了次数,并且告诉他们每一次的结果,让每个人的心态都发生了变化。
假设维持着互信的局面直到第十次,再继续否认还有意义么?自己认罪,对方不认罪,自己就可以逃脱。
既然第十次会出现这种情况,那么为了避免对方会在第十次背叛自己,那么最优解就变成了自己在第九次时先一步背叛对方。
以此类推……那么理论上第一局时平衡就会被打破。
但,这个理想的情况放在官员们身上却并不一定适用——因为有着“场外因素”的干扰,村长们之间无非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除去这些之外并无瓜葛。但这些官员却因为处在同一个利益集团、背叛的行为会招致报复而选择缄默。
所以贺难在离开每个人的房间之前,都“不经意”地说了一声:“如果你认罪,那你就是证人,我向来都保护证人。”
这句话,彻底让这杆秤失去了平衡。
每个人都听到了贺难这句话,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应该做证人,但每个人又不确定贺难是否只对自己一个人说了这句话。
贺难用一种破坏规则的方式,打破了微妙的平衡。
笼子里的人都是聪明人,都做出了聪明人做的决定;但他们也都不是聪明人,因为真正的聪明人不会被人关进笼子里。
所谓自作聪明,正是如此。
“怎么样了。”周獠单手捧着一卷书正读到兴起。
贺难轻声笑了一下,把一叠黄纸压在了书案上,然后端起了师兄给自己准备的早饭:“都在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