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五皇子殿下登门拜访,下官真是顿感蓬荜生辉啊。”齐单的马车还未停稳,门前却早有人等候——来人约莫花甲年岁,两鬓斑白,长髯一把,相貌端庄,神采斐然,腰配两枚云纹白玉环,手摇一把孤鸿锦面扇,正是国子监祭酒杨清正。
这边人还未落地,声音已然探出车帘:“杨祭酒还真是好客啊。今日唐突来访,唯恐杨祭酒见怪,所以准备了一份薄礼,还请杨祭酒笑纳。”
“殿下还真是客气,来都来了还带什么礼物。”杨清正捋了捋自己的一把长须,笑着摇了摇头。
先下车来的却并不是齐单,而是一个形容普通的壮年男子,他双手端着一个价值不菲的木盒捧到了杨祭酒面前,杨祭酒正要差人接过来这份“薄礼”,却一不小心和对面男子的眼神撞上了。
在看清此人面容的时候,杨清正的神色陡变,笑意全无,而齐单正好说道:“杨祭酒,我还带了个朋友来……他与你也是旧相识呢!巨山,还不快拜见祭酒大人?”
“殿下……这是何意?”杨清正挑了挑眉,既然齐单能把这个人挖出来并带到了自己面前,那他就一定知道自己身上的事儿。尽管这个人并不出名,但杨清正的记性却很好,偏偏就记得他姓甚名谁。
“如您之言……既然‘来都来了’不妨请我们到府上坐坐?”齐单鹦鹉学舌,笑吟吟地看着杨清正,但眼神中却含着戏谑之色。
国子监祭酒这个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这个位置堪称举足轻重。
先来说说国子监是个什么概念——很简单,盛国的最高学府,也是读书人入仕的敲门砖,地位在山河学府之上。
入山河学府无需凭证,只要过了府试即可入府读书,而在府中学成之后要么留任府中,要么就参加当年的科举,不过可以跳过正常科举制度中的“乡试”直接从“会试”开始,算是占了些便宜,不过考虑到山河府的府试较乡试还要难上一些再加上这里培养的都是“特种人才”也是情有可原。而国子监中所收留的监生大体分为两类,即“贡生”和“荫生”——前者是地方如郡、县等地的成绩优异的、被选入国子监读书的秀才,而后者则是借父荫祖荫得以入监。前者再细分就是“会试不第”想继续深造的举人、称为“举监”,和没参加过乡试但是资质优异的秀才,称为“贡监”;后者细分则是世代为官凭借家中余荫的“荫监”和给国子监或其它官署捐钱的“例监”。当然如果再细分也能分的下去,这里也就不多赘述了。
简而言之,就是复读生、应届生、官二代和富二代。在国子监内荫监地位最高,举监其次,贡监则和例监排位最末,不过近些年来商贾的地位水涨船高,例监倒隐隐有些压制贡监的意味,甚至某些出身较为低微的举监也不敢与之争宠——虽说举监已经有了做官的资格,但是还未任职的当然比不上现在口袋里就叮当响的。
顺带一提,国子监在山河府开府之前只招收“三代以内有正八品以上官员”的学子,而在二十多年前的先皇时期,年过四十的李獒春力排众议冒死上谏开辟了山河府以及山河学府之后,国子监才堪堪让寒门弟子有了入京读书的第二门路,而就算是这样李獒春也仍旧得罪了不少官宦子弟,毕竟让那些下九流与他们同台论见——赢了倒还好说,输了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再说国子监祭酒一职——国子监的主管官,再简单一点儿说就是校长。国子监祭酒不止掌管教习诸生、总领诸师,在科举中也有着相当大的话语权——会试的主考官由吏部尚书担任,礼部尚书及国子监祭酒为次席,其它阅卷官及监考官大多也都出自吏、礼部,为避嫌则不取国子监中博士及助教阅卷,这是盛国自开国以来就定下的规矩。不过尽管这样,国子监祭酒的意见对于奠定一个考生的中榜与否以及名次高低也是决定性的因素。
回过头来说说咱们这位杨清正杨祭酒,这位当年可是个猛人——他于科举之中连中两元,虽然最后殿试之中未能取得状元、达成“连中三元”这凤毛麟角的奇举,但也仅仅两步之遥罢了,位列三鼎甲之一的“探花”。当时他上殿面圣之时便作如今打扮——手持锦缎折扇,腰佩两枚玉环,意指自己连中两元,冠绝群雄,令同殿进士皆黯然失色,其一挥而就之潇洒、应答如响之狷狂连先帝都啧啧称赞,故赐了一个“锦扇探花”的称号,一时风头无两,盛名甚至盖压住了当年的状元郎。而自打他入朝为官便一股脑儿扎在了国子监中讲学——这就是他的聪明之处了,当时殿上的嚣张做派只是一种宣传自己震慑对手的手段,而为官之后当然是明哲保身、左右逢源的好——一来国子监这地方晋升空间不大,干到头儿也就是个从四品的祭酒,别说和中书省、六部这样炙手可热、煊赫一时的部门相比了,就连东宫太子的詹事府都比这个有前途,所以资质上优的不愿来、资质较差的还来不了,杨清正可以在这儿当祭酒当到死;二来许多官宦子弟都要在国子监读书,这就是给杨清正牵线搭桥的纽带啊,利好于他和那些高门大户的结交,反正自己这个职位和他们不犯冲,就算不能交好也不至于结怨,而等到自己和他们同一阵线之后那些原本和自己同档次的官员还得巴结着自己好好“培养”子嗣。三来科考及第之人都算作主考官的门生,他的门生们若是后来飞黄腾达了也不免会“孝敬“自己这位”恩师“。
算来算去其中的油水着实是大着呢。
杨清正这人是既不“清”、也不“正”,他在位的这些年里徇私舞弊、泄露考题的事儿没少干,使得一些资质平庸的达官贵人之子都能取得相当耀眼的成绩,而他最擅长的就是“造势宣传”,通过漏题或者舞弊的手段塑造一个“解元”、“会元”甚至“两元”,并大书特书乃至杜撰出体现该生聪颖才思的轶事且大力传颂,并旁敲侧击地展现出自己教导有功、慧眼识人的本事,为自己进一步攫取名望,他还给这种手段取了个颇有意思名字——“赢在起点”。而就算该生在殿试上暴露本性表现不佳,也可以用“面圣惶恐”或者“长于笔耕而短于言谈”作为借口搪塞过去,反正进士的名头已经板上钉钉,再高一点儿无非就是面儿上好看一些,反正这些有势力并着有财力的膏粱纨绔们有的是办法升迁。
而他舞弊的手段也很有意思——为了防止舞弊、考场也是有着自己的一套制度的,就例如用盖纸或者折角挡住考生的姓名,编以红号,再由誊录官以朱笔抄写一份,称之为“朱卷”,所有审阅官只阅朱卷,副考官在中意的朱卷上批“取”字再送达到主考官那里,主考官若是也中意此卷便在上边批注一个“中”字,而这些取中的朱卷在放榜之前按照红号来调取拆封相应的黑卷再予以记录,最后唱名写榜。这三重保险确实增加了舞弊的难度,但正所谓下有对策,杨清正一拍脑袋就想出了这么几个辙——第一就是漏题,作为国子监祭酒即便是避嫌在出试题的时候也有一定程度的发言权,第二誊录官也是人,贿赂誊录官让他们在朱卷上作记号就行,第三就是临放榜的时候偷换卷子,杨清正本人就是一位书法大师,临摹他人字迹堪称信手拈来。
不过这三种方式都有其弊端。漏题也漏不出来多少,毕竟每次出卷的人少说也得十来个往上走;誊录官也并非人人都敢做此事,再者誊录官的数量比起出题官、阅卷官来只多不少,不可能每个人都打点的到;至于偷换卷子改大榜——说实话想想就得了,充其量也就在院试、乡试用用,天子眼皮底下搞这一套真被发现了治你个欺君犯上之罪掉脑袋都算是轻的。
杨清正毕竟是连中二元的才子,丫苦心孤诣研究了数年作弊之后终于有了一套极为复杂、消耗人力精力巨数但是又极其安全的做法,用他某个纨绔门生的话来说就是“我师父实在是太稳健了”——在考试开始之前杨清正会给每个走后门的门生一份各不相同的“秘方”,自己则留有秘方的副本免得忘记如何辨认,当然前文提到过杨清正的记性很好所以这些副本他基本用不上。这些秘方上面记录了一些颇有辨识度的行文方式,譬如“起手第一个字以何字起始、第二列第二字写何字、第三列第六个字写何字……诸如此类,直至最后一字以何字终止”或者“之、乎、者、也、焉、哉、耶、欤等虚字如何排列使用”,又或者二者合一再辅以其它行文方式来辨识这是谁的卷子。这办法累是累了点,但架不住“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杨清正只能硬着头皮阅卷了,而这种密码一样繁琐的东西也被他的门生们起了个名字叫做“摹师密码”。而在发现这种办法确实有效之后为了减轻自己以及同谋的工作量,他甚至还无意之中发明了标点符号的雏形……即他让考生们在每句最后一个字尾点上一个点表示句读,点上两个点就是意为感叹惊叹,点上三个点则有疑问之意……如今的盛国倒是也渐渐将这种标点符号推广普及开来,方便是方便了不少,就是纸张的耗损也随之增加了……许多故作玄虚的文人甚至一字一符号,时人皆称此举为“点墨”,意指这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文化只有这一丁点儿所以只能用这种办法充门面。
无论后世史书如何评价杨清正其人及他一生的所作所为,但单说这一点……他也算得上是名垂青史了。
总而言之这样的事儿他干了不少,就算真有让圣上起疑心的也就那么着过去了,不看僧面看佛面,皇上也要对权臣贵族们作出一定的妥协、给他们尝到甜头再适当敲打一番才能更好地维持住自己的地位。皇帝得群臣支持、官宦子弟得显赫声名、杨清正自己还能从中拿到不菲的“礼物”,这种三方共赢的事情只要不做的太过分就没人会戳破。
但是这世上的事情吧……有赢就有输。这三方赢家名利兼收,那输家就只有莘莘寒门了呗。
寒门都挤破了头的想入山河府,这让杨清正也分外感到不爽,毕竟这世道寒门子弟比起权贵氏族还是要多上太多了,这些人活生生地把李獒春这个老对头的名字抬到了自己之上——为什么说是老对头,因为李獒春在杨清正的前六年就取得了盛国第一例、也是唯一一例“连中三元”的经天纬地之才,他这个“两元”难免会被人和前者作比,后来李獒春更是因先帝于病榻之中、垂危之际还念念不忘地赐号“功獒”。
同样都是先帝金口玉言的亲封,“锦扇探花”比起“功獒”来,只能说是弱爆了。
不过当今圣上齐长庚对李獒春的态度一直是不温不火,虽然让他做了太子师、但由于李獒春反对陛下频繁改税法这一点也让齐长庚心生嫌隙,况且齐长庚对于山河学府也并不如国子监这般支持,甚至愈发感到不悦,这也使得杨清正暗暗有些得意。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寒门都选择山河学府,比如眼前的这一位就明珠暗投了——姬巨山本是海弓郡的解元,为博更进一步、也是自恃解元身份所以没有拜入山河府门下而是进入了国子监。按理来说解元的身份在国子监虽然算不上独一无二但也是个中翘楚了,但是他吧……说是命不好也行,他参与会试的那一年正逢齐长庚即为的第一届会试,那些帮着齐长庚上位的外戚、官宦、商贾们也得向陛下讨点恩典不是?所以当年硬生生地就把他这个进士的资格给挤没了……
姬巨山当然对此感到不满,要知道自己平日里的成绩都是从上边数的,所以在千方百计地打听之后终于得知了自己的名额被人顶替了,于是一怒之下就跑路了……可能有人问他不是解元么?但须知三元两元的高人不好找,二十啷当岁、十几岁的解元大有人在,他一个年近三十的解元也就那么回事儿吧,鸡肋程度堪比鸡腚——虽说一个郡三年只有一个解元,但一只鸡一生也只有一个腚……
还可能有人问他再等三年考一次或者直接做个小官不也行么?总比没名没份的要好——要知道这么个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人,他等也觉得抬不起头、做个小官又不符合心意觉得自己屈才,让他这么憋屈他就觉得脸上无光,再加上自己还没办法对抗那些达官贵人,那就跑路回家呗,兴许还能在京城留下个有气节的名声。
事实上压根就没人在意他这么一号人物……前文也说过京城酒楼掉下块匾都能砸死个带品阶的,更别提他了,于是乎他在郡守的府上做了若干年门客之后又回来了看看事情还能不能有转机,毕竟他老家海弓郡就挨着海阴郡,简直就是难兄难弟。
那可能又有人要问了,既然他都下定决心清高一把了咋又跑回京城来了呢?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那咱们再从头开始捋起——一个不认为自己是寒门所以没有拜入山河府、却被国子监狠狠地打了脸的人,那索性还不如再自己打自己一回呢,面子重要仕途重要啊?
面子就是鞋垫子,这个道理很简单,人人都会说,但不一定每个人都能调整好这样的心态——姬巨山跨这一道心坎儿整整跨了十一年。
索性啊,天无绝人之路,这回他回京城第一个就去拜访户部尚书府了,为什么呢?因为朱永当年是他的主考官,虽然当年还不是礼部右侍郎,但在礼部也颇有地位了。那年考生实在是太多,所以还在御膳房教新来的御厨颠勺的朱大叔也被拉去做考官了——看看人家的水平,御厨都得向人家请教——扯远了,还是说回到这二人的渊源,总之姬巨山觉得自己必中就提前拜会了一下所谓的“恩师”并以朱永门生自居,毕竟他也有志于进入礼部仕官——他还认为自己长相挺英俊的。不过他在得知自己名落孙山之后自己也觉得有愧,所以直到离开京城也没再见“恩师”一面。
今时今日笃信“面子就是鞋垫子”的姬巨山腆着脸又拜访了一下朱永,朱永虽然对此人没太多印象了,但还依稀记得这小子是个挺有心气的孩子,再加上他这人脾气随和,就跟他多聊了两句,正好就等来了送照儿回家的齐单。
齐单一看姬巨山那张写满了郁郁不得志的脸就知道这家伙或许也是个值得一用的棋子,二人便这么的接上了头,而在姬巨山的长吁短叹之后齐单也了然了姬巨山如今的境遇。
于是乎就有了今日齐单带着姬巨山来给杨祭酒“送礼”这件事儿。
这礼么……自然就是杨祭酒舞弊的证据了。其实科举舞弊这件事儿齐单也略有所闻,毕竟他认识的纨绔如此之多,那些人到底有几斤几两他搭眼一瞧就了然于胸了,但他也懒得和那群酒囊饭袋接触,反正这些**害的是他老爹的江山,传也是传给他大哥。
可如今就不一样了。齐单既然掌握到了杨清正舞弊枉法的切实证据,如果不加以利用再敲骨吸髓那就不是齐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