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巨溪是个精明的人,所以贺难一点儿也不怀疑他带着自己逛了一圈又大唱特唱苦情戏是别有目的,但也正如他同样不怀疑这个中年男子对于死去的兄弟与同路人们那真挚的感情一样。
贺难并不是没有看出王巨溪如今的窘境——虽然他现在名义上是堂堂四海帮的一帮之主,但实际上由于薛开源的钳制,这个帮主之位的傀儡性质显然要更浓烈些,就算薛开源在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对他的行为进行干涉,但背后一直有一个阴魂不散的影子监视的滋味想来是极不好受的。王巨溪欲做帮主也不是为了一己私利,他是陈风平迈志存道的继承者与延续者,如果处处都受人节制也实在是有愧于死去的陈帮主。
王帮主站在那儿缅怀过去的时候,无所事事的贺难就开始浮想联翩——当初他问过关凌霄“四海帮里是不是还有他的人”,关凌霄虽然明示了确实还有,但却没有明说是谁,贺难猜测这个人的地位可要比归四通这个舵主还要高,现在想想不会就是眼前的王巨溪吧?
长生盟的地盘大多数都在盛国的南海疆域,而王巨溪活跃的地带也在南海,这两人勾勾搭搭的可能性还真不低——这么一想,王巨溪好像也没有这么简单,敢情这孙子现在在这儿给自己演戏呢?
不过贺难也知道自己这是在胡思乱想,毕竟以二人年龄差距来看,王巨溪给四海帮打天下的时候关凌霄还在撒尿和泥呢!而且这一回自己到访之后王巨溪的态度也说明了问题——他贺难虽然是不请自来,但王巨溪却对自己一副有求于人的态度,他若是真要做什么,找关凌霄显然是个更好的选择。
想到这儿,贺难不禁又开始腹诽——自己可真是个苦命的阴谋家,这倒不是他在这儿瞎矫情,而是他发现自己总能莫名其妙地掺和进各种各样的怪事当中,且都在扮演一个谋权夺位的小助手。最闹心的是每一次事件之后最大的获益者却不是自己……他一直觉得自己活在关凌霄的阴影里。
反正这回他是下定决心了……王巨溪如果开口要让自己帮忙搞死薛开源,自己是绝对不干——嗯,如果非要干的话考虑考虑也不是不行。
王巨溪的心情总算平复了过来,他在平常很少这么失态,然后又开启了一个新话题:“王某倒是有个问题想问问贺少侠……不知道你对我们四海帮和丐帮之间的事情怎么看?不光是从前的,还有往后的。”
贺难将左手攥成拳拢到了嘴边,作思考状:“霍云震不是王帮主您的盟友么?这话您应该问他,而不是问我。”
“你果然什么都清楚……”王巨溪扫了一眼贺难,然后又背过手去:“但你应该也明白,霍云震这个老武夫还真未必有你这个局外人清楚当今的局面呀……所以我才想听听你的意见。”
贺难点头轻笑:“既然王帮主看重我这个晚辈的意见,那我也就说点儿那子虚乌有、空穴来风的东西好了……”
虽然四海帮这一前一后两代帮主志向类同,但其实说到性格却是天差地别,陈风平虽然待人平和,但那是因为他作为上位者需要对下位者展示他的宽仁与从容,实际上他的体内流着的全部都是高傲刚愎的血,而直到他生命的尽头才做出了真正仁慈而又豁达的抉择——但放过贺难的理由除了怕他死后会散布出不利于四海帮的证据之外,也存在着陈风平觉得这么杀了一个小辈有点儿丢脸的因素;而王巨溪却反之——他是真肯舍得脸面去委曲求全的人,不是在将死之际的开悟,而是活着的时候就懂得放弃。
陈风平可以假装风平浪静地去与暗算了自己的贺难博弈,但像这样屈尊降贵向贺难“请教”的事情却是他做不来的,王巨溪则不然——他觉得这个游走于多方势力当中的少年的话听一听还是有用的,所以哪怕自降身段也无妨。
“易家的两位老前辈身体怎么样您比我有数,陈帮主冲击绝顶之时他们也有出手,但不难看出来都是些油尽灯枯的老人了,所以丐帮在什么时候变天都是有可能的事儿。然后就是景副帮主,虽然你们搞得那摊子事儿没能杀掉他,但皇甫让却是结结实实地将景副帮主给废掉了……”谈到景神相,贺难的口气里也有些惋惜,他曾经去看过景副帮主一次,当时的石人还未苏醒,但据医生所说他的左臂已经算是彻底废了,可怜这豪杰就此消沉:“而你的好盟友霍云震嘛,我倒是摸不清楚,王帮主您到底是希望他上位呢?还是不希望呢?”
王巨溪呵了一口气:“都行。”
虽然对方没有解释,但贺难也大致能猜到用意,如今这个局面之下霍云震已经完全是个弃子了,无论什么样的结果都在王巨溪接受的范围之内。而这种包容的态度更让贺难摸透了王巨溪如今的心理——他现在可无暇顾及丐帮的事情了,最要紧的就是先把自己身上套着的枷锁给摘了,笼子给拆了。
“再就是那个传说当中的老狗了……我对他没什么了解,不如这部分王帮主给晚生赐教?”贺难笑道。
王巨溪看了贺难一眼,确认了对方是真的没什么内容才开口道:“丐帮的老狗……苑子挥,他很早就进了丐帮,但几乎从不停留,对丐帮似乎也没什么归属感,老狗这个名号也不是从丐帮手里接过来的——对于丐帮来说只能算是个象征意义吧,真让他去担当帮主想必也是闲人一个,对于我们四海帮来说构不成什么威胁。”
“行……”贺难点了点头,继续妄议他人道:“若说丐帮里还能数得着的,就是掌棒龙头白坤了,我与他见过一面,感觉这位老前辈的性格有点儿问题啊!”
“哼,白坤这家伙一向欺下媚上,见风使舵,我倒是希望这老东西执掌丐帮,只不过大家都能看得出来的事情,丐帮心中也有数——真让这么个玩意儿当帮主,那别说我四海帮了,怕不是什么猫三狗四都能骑到丐帮头上了。”王巨溪是为了壮大四海帮才会选择剪除丐帮势力,又不是跟丐帮有仇,所以此刻也直言不讳道。
“最后剩下的,就是苏眉秀了……”贺难也不与王帮主藏着掖着,说道:“在我看来,未来的丐帮只有交到她的手里才是最好的结果。”
“为什么?总不至于是因为她是你的朋友你才这么说吧?”当时贺难上台逼宫陈风平的前奏就是由苏眉秀来主导的,王巨溪自然看在眼里。
“虽然他那个妹妹奴的傻帽哥哥看我很不爽,但我得承认我们的确有些交情……不过我这么肯定的原因可不是这样而已。”贺难道:“别看苏眉秀是个女人,但她的手段很厉害。你还没有发现么?丐帮里这些个九袋长老里人人自危,但自始至终却处于漩涡中心的苏眉秀却毫发无损——再加上她背后的家世,虽然堂堂花陵苏家的大小姐居然要去和一群叫花子终日混迹在一块儿让她爹跟她之间的关系闹得很不愉快,但如果她真有难,苏家也不会坐视不管——这女人、或者说在这女人领导之下的丐帮最大的弱点反而是缺少一个合格的智囊。”
“我看你倒是挺合适的……小小年纪做事倒是有分寸。”王巨溪突然道,也不知道这老家伙是何意,不过贺难就当他在试探自己了。
“我说的不是苏眉秀性格冒失需要有人替她压阵,而是她加入丐帮的初衷还是兴趣意味更浓烈,哪怕有一天她退出丐帮回到家做个闺中淑女也并不奇怪。她和丐帮不少弟子的关系都很好,但说到底也只是大家坐在一起喝酒吹牛很轻松很愉快而已——如果她真当上了帮主,那她必须意识到自己身上所肩负的责任。”贺难继续道:“只不过从现在这个情况来看,她并不能给丐帮带来一些质的改变。”
等到王巨溪确认贺难没有什么再要补充的东西了,他才幽幽地说道:“有意思……你在劝我不要打丐帮的主意——王某平生倒是头一回听别人这么劝人的。”
“您能理解真是太好了,不过我得向您解释一点,我这么做不是为了维护丐帮,而是向您讲清楚利害。”贺难笑了起来,王巨溪的机敏果然也名不虚传,换成别人还真未必能听懂自己的说辞:“丐帮由于其特殊的性质,与朝廷之间联系并不紧密,甚至可以说有着一些天然的矛盾和对立存在。而既然您希望与朝廷合作,那么其实丐帮和四海帮走的并不是一条赛道,彼此之间大部分时间都不存在什么竞争关系——所以后来我才会想,陈帮主有鸿鹄之志,但却从最开始就落了错着,四海帮何必去跟丐帮争做什么‘武林’第一大帮?自有‘中原’第一大帮的名头在等着您们呢!”
王巨溪闻言,颇有些茅塞顿开的感觉,他也是知道这场天没白聊,又继续引导着贺难说道:“那依你之见,四海帮要去和谁争呢?”
不光是王巨溪作出了引导,事实上贺难同时也在引导着王巨溪:“当然是那些其它和朝廷关系更为紧密的帮派了,就比如……”
…………
由于王巨溪也怕自己与贺难之间谈话的内容落进他人耳朵里,所以二人干脆就没有返回四海帮总舵,而是站在贾壬癸的坟前交流,直到两人彼此之间该交换的情报都差不多了才停下。
“关于你说的什么暗号的事情,虽然其中有四海两个字,但着实与我们四海帮无关——我们这些老派的江湖人都会说些唇典,以避免被旁人、尤其是官府摸清了情报,就比如将私盐叫做海沙子,盐仓叫做海沙窑子等等。但像是如此直白的暗号,人家一听就能怀疑到我们头上,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也不用担心我唬你,因为稍微想一下也知道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本的买卖没人做,我们四海帮干这种事完全就是给自己找麻烦呢!”王巨溪这些话说的是言之凿凿,信誓旦旦,不过在贺难听来也的确合逻辑:“但既然老弟你都这么问了,我不妨也说些有把握的东西给你听,毕竟你也知道我们四海帮在整个中原都有分布,消息灵通人士不少。”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