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单的确不愿意参与“家庭晚宴”这种性质的活动,尤其是在这儿。
每个人的脸上都如沐春风,好像他们真的有多在意这“来之不易”的聚会一样,但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现在还坐在一起面对面微笑的某些人,等到出了长明殿的大门之后,就算不视彼此为眼中钉,但也绝对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就是了。
不过在面子工程上,齐单的确还是佩服大哥的,就算他心里或许真的对这些兄弟们有什么不满,但也从来都没有像二哥和四哥那样表现得非常极端,始终都表现出一种十分尽力维护着这份天赐血缘的态度——但也就是因为这样,齐单和齐骏才会不约而同地反感,因为他们两个再清楚不过了,这个所谓的家里最凉薄的人其实就是这个和蔼的太子。
他所有的谦恭、柔顺以及仁慈,都建立在他与生俱来的身份之上,他是大皇子,是未来的皇帝。家庭需要一个长兄如父的好哥哥,那他就扮演一个好哥哥;朝臣需要一个贤良淑德的好太子,那他就扮演一个好太子;天下需要一个宽仁济民的好君王,那他就扮演一个好君王。
有一种说法叫做君子论迹不论心,对于这一点,齐单深表认同。既然齐骥在行为上竭尽他所能地去做正确的事,那么哪怕他心中曾有过什么别的想法其实也无可指摘,将来的史书也会公允地评价他是一位难得的贤君——但认同理论不代表齐单就会停止深入思考,他向来是一个喜欢多想一想的人,所以他透过这些表象看到了一个真正的齐骥。
那是一个无比冷血而又理性的政治动物,甚至有时候齐单会产生这样一种想法——如果将来的天下需要一位女皇帝的话,齐骥或许也会毫不犹豫地挥刀并且宣称自己是齐长庚的长女,曾经是名为齐霁的大公主。
说起长公主,齐敏也是个相当有手段的狠角色。或许她不如大哥理智,不如三哥博识,也不如自己聪明,但在慧识上却绝对无愧于自己的这个“敏”字,就如同她阻止下午那场可笑的同室操戈一样。如果说大哥是在极力追求“做正确的事”,那么大姐就是在一直“避免错误的事”,如果她是男儿之身,可能要比齐骏与齐单更有资格与大哥竞争。可惜她最不愿掺和的就是这些个党同伐异的争斗,否则也不会早早地择一个良婿出嫁,平日里兄弟们的吵闹她连理都不会理,只不过是因为今天日子特殊才不得不出面平息此事。
而二哥就显然没有那些斤两了。身为皇子,他绝对不是痴愚呆傻之人,只是他的行为却有些过于幼稚了。虽然他对于皇后血脉的这份仇恨本身也能够令人理解,可宣泄的方式的确有些儿戏,但想来恐怕也是无奈之举——这些个儿子当中最不受宠的可能就是楚王齐直,他就是想像齐骏一样做出一番事业和大哥掰手腕也没有什么会支持。毕竟蒲妃在痛失爱子之后心绪极不稳定,终日萎靡不振郁郁寡欢,齐直的降生或许也是齐长庚对于蒲妃的一种补偿——但也就仅此而已了,毕竟也没有几个人会想要日日让一个自怨自艾的人围在自己身边转,像齐长庚这样的人就更不会如此。
陛下的态度就是风向标,蒲妃失宠自然也连带着恶其余胥,又有哪个大臣会不开眼地站在楚王这一边儿呢?也就是大哥懒得去计较这么多,才会由老四去和二哥互相添堵。
至于三哥这茬儿不提也罢,因为别的皇子就算有想法那也是与大哥争宠,但齐骏却异于常人——他对染指皇位的兴趣绝对没有给齐骥挖坑埋祸大,但正因为他所行之事都是在祸乱天下,所以才会有今日这个结局,自食苦果咎由自取。
老四呢……头脑并非他所长,这平日里憨态可掬的胖子是个干实事的好手,但谋略算计上是个短板,靠着太子这棵大树是他最好的选择,他也没有道理不清楚。
至于剩下的几个就都是些孩子了,齐蕊是宫中所有人的掌上明珠,估计未来就是一个小朱照儿,齐复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真正值得一提的反而是齐骧——他是已亡故的茉妃所生,但由于茉妃是果皇后的表妹,便由果皇后过继来抚养长大,倒也占了个嫡子的身份,齐长庚老来的子近些年来却是最宠爱这个小儿子。
从长明殿出来走到南宫门,齐单一路上思绪万千,直到已经到了五官城外,他才忽然发觉遗漏了一个人,一个万万不该遗漏的人。
蓦然回首,那五官城就像是齐长庚的巨影一样伏在京城的中心,齐单苦笑一声,却没有停滞自己的脚步。
…………
“公子,您回来了。”赵王府里近来人丁兴旺——齐单以结交好友的名字招揽到的贤才常常都会在此地下榻,但要说谁是最贴心的那一个,还得数月牙儿。就譬如齐单从宫中用完晚膳的今日,不用通知她也知道要给“白公子”提前预备好什么东西。
就比如她知道白公子这顿饭一定会饮酒但绝不会吃饱,所以便备好了点心和醒酒汤,专门应对这两种情况。
这些事情,便是朱照儿不会做的,那娇蛮伶俐的姑娘或许会在心情好的时候给你尝些甜头,但却绝对不会把人照顾得这么周到。
当然,齐单也并不是在进行褒贬,事实上他所喜欢的恰恰就是朱照儿身上那自由烂漫的灵性,她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也并非茕茕独立的兰花,她是不羁的妖精和绚烂的牡丹,你越是要追逐她,便越能领会到那种令人不可自拔的魅力,但却又绝不能将她紧紧地握在手中不肯放开,否则就只能眼看着那种美丽就此凋零。
齐单吹了吹热汤,然后抬眼看向月牙儿:“今天小狼儿来过了吧?”
月牙儿将夜宵端上来后就自觉退到一边了,现在本来心不在焉地倚在门旁,听公子一说后顿时有些惊讶:“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齐单笑了笑,然后对着月牙儿指了指自己的脑后——就像摆在她面前的是一面镜子似的。
月牙儿会意,抬手向那青丝当中摸去,便从发钗上摘下了一朵铁绣旗来。
“京城附近种植铁绣旗的地方不多,因为江敛喜欢这花的名字便在顺风镖局的后院里培育了些——这玩意儿是个稀罕物件,你总不见得一天就能往返一趟吧?”齐单吃饭细嚼慢咽,等到点心全都落进胃里才会开口。
和齐单预计的反应有所不同,月牙儿突然笑了起来:“那公子是怎么知道,这不是小江公子今天来过,而是小狼儿来过呢?”
江敛也很喜欢自己口中的这个“小厨娘”,这也是几人圈子当中人尽皆知的事情了,平日里江显没少拿这事儿开玩笑——虽然月牙儿不常来往于顺风镖局,但作为当事人也没有理由看不出来。
“如果是江敛的话,他现在肯定还会以等我为由赖在这儿不走。”齐单不是鄙视江敛的人品,而是太了解这家伙的秉性了。而小狼儿却不会这样,也没有资格这样。
月牙儿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正主儿却终于是藏不住了,几乎是从窗户外蹦进来的,兴高采烈地喊道:“五哥,中我计了!”
“没想到居然是在这儿等着我呢……”虽然一番高明的推测最终被印证是错误的选项,但齐单倒也不恼,反而借着这事儿拿月牙儿打趣:“没想到这才多长时间,胳膊肘便朝外拐了。”
江敛倒是一点儿也不怕拂了五哥面子,毫不客气地接道:“五哥也太欺负人了,被我算计便拿小厨娘撒气。”
齐单大手一挥,五根细长的手指便抓住了江敛的头,将他揪到自己面前:“少说这些没用的,快说找我什么事儿。”
如果真没有事儿的话,江敛反而会堂堂正正地坐在大堂里和月牙儿聊天,等到自己一回来随便扯两句就找借口溜走吗,但正因为有要紧事说给自己听,才会有闲心玩儿这么一出灯下黑,这一点倒是绝不会错。
正如齐单所料,江敛的确是有一没有二,今日到访还真不是为了欣赏一下月牙儿的美貌:“崔大哥跟我说了件事,虽然跟咱们没什么关系,但在他们走镖行儿里还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所以我就想过来和五哥你商量商量咱们要不要也掺和一下……”
“那个,中原三大镖局之一的泰平镖局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