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是贺难头一回在各位师兄面前混个脸熟,或者说是在贺难之前山河府最出众的前辈们的首次集体亮相,但就这点儿事说实话也不算什么,对于山河府三巨头来说也不过是个小插曲而已,毕竟把彼此视为对手的三人、或者说是将另外两个视为对手的叶蒸曹聚两人,是不太把这个小师弟放在心上的。
下一代的天才?那也是十年之后的事情了,而他们这一代人总要分出个胜负来的。
山河府的年夜饭从来都没有消停过的时候,早些年是曹聚和叶蒸吵,过两年是曹聚叶蒸和李准三个人吵,等到李准没了之后曹聚是逮谁跟谁吵,总之打嘴仗的人里从来都少不了他,有的时候就连师父他都得哔哔两句——唯一没有在大年三十这个场合听过他扯淡的人是大师兄齐骥,不过他就是想听也没办法,人家是要在五官城里过年的。
总之,不管都有谁留在此处过年,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听,只要屁股坐在这把椅子上,那先开第一腔的就一定是曹聚。
这除夕的头半夜可谓是风平浪静,但陆挺心里清楚,在将师母送回家,众人开始谈正经事儿的时候,沉寂的大海会在一瞬之间涨潮。
你问他为什么会知道?因为他是陆挺,他了解在场除了新见过面的小师弟之外的所有人,他只通过一个细节就能看得出来山雨欲来。
今天下午最早回来的是他,而仅仅慢了他一些的就是叶老三,两人自然是聊了一会儿有的没的,而从叶蒸的神态当中陆挺便看到了三师兄的不安。
“三师兄是什么时候下定这个决心的?”独处之中,陆挺贸然地问出这么一句。
“你是指……什么?”并不出人意料的是,叶蒸没有否认,只是反问了陆挺一句——看来他做出的艰难决定还真不少。
“就是在我问完之后,您第一反应想到的事。”陆挺微笑,他的措辞非常严谨。
叶蒸仔细地盯了陆挺一会儿,最后还是怅然道:“你知道么,就是因为你总是这个样子……”话说到一半儿,叶蒸也觉得对方应该能领会自己要表达什么意思,于是便转回了正题:“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三师兄您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左顾右盼的人。”陆挺一语道破,“你准备说一些很难开口的事情,而对象一定是师父,场合一定是私下里——不然你完全没必要这么心焦。”
“而这件事的程度,或许就连下定决心都非常不容易,你怕错过了这个时候可能就再也不敢说了吧,否则你会后悔——趁着过年说出来,大家或许还都好受一些?”陆挺继续试探着分析道,双眼却一直落在叶蒸脸上。
叶蒸很久都没有回应,直到陆挺把目光移开之后他才缓缓点了点头,鼻腔中传来非常短促但却异常有力地肯定。
知道了三师兄的态度,陆挺也坐正了身姿,十分真诚地说道:“那师弟只好祝三师兄您大展宏图了。”
叶蒸不知道该怎么把谢谢在这种情形之下说出口,或者说他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谢陆挺,所以也只能用点头来表示自己听见了。
…………
“哎,叶老三你哑巴了啊?”历年来弟子都会按照从小到大的顺序来以诗词歌赋贺年,在曹聚说完之后便轮到了叶蒸,但他迟迟没有作声便引来了曹聚的不满和言语攻击。
这一下,所有人都看出了不对劲儿来——你说叶蒸脑子坏了突然失去了自己作诗的能力?那不可能,总不至于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吧?而他连曹聚烦人的抨击都充耳不闻就更不可能了。
“有什么话就说吧。”坐在正座的李獒春看到了叶蒸的迟疑,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个三弟子在犹豫些什么,但这种场合之下的犹豫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弟子想向师父请示一件事。”在长呼了一口气之后,叶蒸绷紧身体道。
李獒春抬了抬眼睛:“但说无妨。“
有了师父的首肯,叶蒸的心情这才放松了一些,随即便把构思好的内容生硬地复述出来:“叶蒸知道,过了今年这个年,我们这批的几个就要从学府结业,正式进入山河府了——承蒙这么多年师父的厚爱和各位师兄弟的帮扶,不才叶蒸……想离开山河府的庇佑一段时间,到外面去闯荡一段时日。”
真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叶蒸此言一出,除了早就看破的陆挺和不明就里的贺难之外在场的所有人都因此有了不同程度的心惊,而曹聚更甚,抢在师父有所反应之前就骂道:“叶老三,你他妈的是烧糊涂了还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山河府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曹聚!”李獒春顿时厉声喝止了四弟子的谩骂,对于目前这种状况来说,搞清楚叶蒸为什么要这么选择,以及他接下来究竟想要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相比起来毫无意义的斥责只会浪费时间和激化矛盾。
“怎么会想到离开山河府的?”李獒春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事实上他并不反对自己的弟子谋求更好的出路,而根据李獒春对叶蒸的了解,他会选择出走也并不是件非常意外的事情,但他至少得确认一点——那样的选择是否真的更好,那些非亲传弟子当中也并不是没有人做出过这样的决定,有些人仕途顺畅,而有些人却过的并不尽如人意,叶蒸这等天之骄子定然不会被埋没其才华,但能不能将一身潜力和本领全部发挥出来那又是另外一件事儿了。更何况在山河府和在朝堂完全就是两回事——在山河府之内,只要你有能破案的本事就足够了,但在朝堂之上可不是仅仅需要锋芒毕露的聪明就能活的下来的。
既然事已至此,叶蒸也不再去掩饰自己的理由,甚至连本来想好的、相对温和的言语也被他抛诸脑后:“师父……在您百年之后,山河府会交给谁?”
叶蒸似乎并不准备听到答案,或许他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太过尖锐并不合适,所以紧接着就补充上了自己的理解:“无论是谁,山河府到最后也只会由一人领衔,而那个人……叶蒸自忖不如师弟。”
虽然叶蒸没有指名道姓地去说是哪一个师弟,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矛头就悬在陆挺的面前,而李獒春也没有着急反驳,而是切实地思考过了叶蒸的话——是啊,以叶蒸的骄傲来说,他绝对不会甘于在陆挺之下仅仅做一个副手或是一部之长,但若真有一个人选去接替自己执掌山河府的话……
那叶蒸说的倒也没错,他不是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但至少从现在看来,陆挺要更加合适……得多。
“既然如此,那叶蒸也没什么可念想的了,自谋出路,倒也不必再记挂很多,至少避免了同室操戈兄弟阋墙。”
“所以你给自己谋好的去路已经有了。”李獒春点了点头,大致已经清楚了叶蒸的去向。
“前些日子,刑部屠侍郎前来邀请过弟子到刑部去试试看。”说到这儿,叶蒸反倒是觉得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这就对了嘛,先给自己找好下家,再跟我们说自己想另立山头儿。”曹聚恶狠狠地说道,他本来已经和叶蒸之间有所缓和,只不过是偶尔打打嘴仗而已,但今日“可算让他识破了这白眼狼的真面目”,所以情绪尤为激动:“你要是有这个心思,怎么不进门的第一天就说呢?再退一步讲,你要是早就和师父说好自己想要出去看看再找一份出路我都能看得起你!”
“叶老三啊叶老三,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该不会等到结婚的时候才跟亲家说自己在外边儿还有一个相好的破鞋吧?”
“曹聚!你他妈的再说一遍?”叶蒸的怒火在此刻被彻底点燃——因为曹聚真的戳中了他的痛处,那是他一切自卑的来源——他本就是一个私生子。
但曹聚可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二人阴差阳错地便有了这样的误会,曹聚当然以为叶蒸是因为自己的比喻才发怒的,嘴也没停下来:“难不成我说错了?”
叶蒸也不知道曹聚是不是“说错了“,但二人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在这个大年初一的凌晨,于山河府的正厅之内扭打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