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萧山东山地界。
牛头和魏溃二人就在入东山路口处的一间客栈里等着,二人先是回了东山的寨子里吩咐几个心腹手下提醒喽啰们聚齐在寨子里候着,之后便回到了大路口旁的客栈等待贺难的到来。
一盆冰凉的井水从头到脚地淋下去,装晕的马面再也装不下去了,他睁开眼睛看着一屋子的凶神恶煞,不禁堆出一张笑脸来。只是这笑容并不好看,无论怎么看都像是硬挤出来的。
“贺公子……我知道错啦!”马面第一反应就是寻找贺难,他刚一对上贺难的视线便脱口而出,估计是已经在这一路上酝酿好半天了,“之前是我不对,我有眼无珠不识抬举才站在青面阎罗那一边,您大人有大量……还是别跟小的计较啦!”
“再说,我早就看出来这青面阎罗难成大事,您看这最后的结果还不是被您牢牢地掌握在手中?”
贺难闻言轻蔑地笑了笑,颇为讽刺地对二当家说道:“你们阎罗寨里的人这番油嘴滑舌的本事都是跟你学的?”
二当家是多鬼的一个人,他当然知道这个话茬可一点都不能接,便故作尴尬地朝着贺难拱了拱手,便把身子缩到人群的最后方去了。他要是还腆着脸往前站,指不定什么时候贺难又得拿话敲打他一番。
“你别看我……”贺难又把话锋对准了跪在地上的马面,“平心而论,你还真没什么可对不起我的,反正从一开始我就没把你当成自己人,今天你落在我手里还是因为你自己的本事不济。”
“你真正对不起的人是你这位结义兄弟啊……”说到此处,贺难看向了牛头。贺难和郁如意坐在客栈大堂的最中央,魏溃则是倚在门框边上,牛头则和贺难对坐,剩下的几名喽啰都是牛头的心腹,这些人纷纷站在自己大哥身后怒视着大哥的大哥——他们这一下午也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牛头紧蹙着眉头,两道浓眉能拧成一股黑绳子一般。
“就在你我约定之后,我和你的兄弟也打了个赌,赌的便是你到底会不会背叛我……或者说你到底会不会抛弃他,而赌注便是你们的前程。他输了这个赌局,所以现在已经是我的手下了。”
“虽然现在我是老大,但你们兄弟之间的事情还是需要你们自己来解决,我绝不插手。”贺难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拉着郁如意坐到了别处去,把主位让给了牛头来坐。“今儿我就只看戏。”
一听这话,马面立刻就把头转向了自己的结义兄弟——两旬之前他还是牛头的义兄,而现在却已经物是人非。弟弟成了堂上客,哥哥却变成了阶下囚。“兄弟,哥哥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当时形势逼人,为兄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啊……想必做兄弟的你也能理解为兄的做法吧?你快在贺公子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牛头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说让我理解你……”
“那你为什么还要说出来那番话呢?难道你我之间十几年的兄弟情义在你眼里就一文不值吗?”牛头可以舍命为了马面挡住魏溃的致命一击,马面却为了自己的生出卖了兄弟,这让他怎么能不寒心?
“兄弟……那只是权宜之计……”马面并不是二当家那么不要脸的人,他的心中对于牛头也是的的确确有所愧疚的,所以这句解释也显得没什么说服力,反而显得更加苍白。
说到底他和青面阎罗还是一路货色,虽然够坏但是头脑还不够聪明,脸皮也没有那么厚,如果今天跪在这儿的是贺难——甭管有没有用,反正他就是能眼睛不眨地就说出来一段屈辱非常的话来求饶而面不改色。
客栈大堂安静地能仿佛能听到马面“怦怦”的心跳声,而牛头的脸阴郁的仿佛能拧出水来。他看着这个对自己谄笑着的义兄,忽然回忆起了许多往事。马面不念旧情,可他自己还是不忍心的。
这么多年了,兄弟二人什么大风大浪都闯了过来,如今却落得了一个手足相残的局面——到底是世风日下还是人心不古呢?
牛头是个耿直的人,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他自己也不愿意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你不仁,我却不能不义,”半晌过去,牛头还是开口了,他在说话的时候转头看向了贺难——虽然贺难说了他今天只看戏,但是牛头知道自己也得让贺难满意给他一个交代。“你已经背叛了贺公子,虽然没有酿成大祸,但是这萧山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我也留不下你。”
“我们二人兄弟一场,我无意杀你,你还是走吧,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再回来。”牛头还是个老实人,如果是别人早就让马面人头落地了。
“自今日起,你我二人恩已断,义当绝,再也不是兄弟。”说罢,牛头抽出自己的腰刀朝着马面劈了过去。
马面已经吓傻了——怎么前一句还说“无意杀我”,现在就要砍我的脑袋了?这千钧一发之刻他吓得动也不敢动。牛头这一刀不是奔着马面的性命去的,而是割断了马面的一绺头发,紧接着他又斩断了自己的一片衣角。
马面削发代首,牛头割袍断义,二人再也不是结义兄弟。
跪在地上的马面哆哆嗦嗦地朝着曾经的义弟叩头道谢,而牛头却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向了贺难。
“贺公子,在下只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您能念在我二人曾经的义气上能放他一条生路——我知道我说的不算,所以还请您能高抬贵手。”牛头也伏在地上跪拜贺难,“从今往后,彭牛生自当为您当牛做马,任您差遣,绝无二话。”他不再自称牛头,而是恢复了自己的本名,显然已经是要摆脱这段过往了。
贺难拍了拍手,称赞道:“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重情重义重诺,是条汉子。既然你是我钦定的阎罗寨的新寨主,那此事就依你好了。”
彭牛生端正地朝着贺难拜了几拜,又走回到马面……不,是马宝财身边,踢了他一脚,“还不快走?”
其实马宝财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在想如果自己没有背叛贺难,是不是现在当新寨主的就是自己了?其实贺难早就对他说过事成之后二人便可以做新寨主,而当时的马面因为畏惧,还是选择了站在青面阎罗这一边,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他的心中其实也很委屈——站在青面阎罗这一边,贺难赢了自己会被清算;而站在贺难那一边自己当场就得被青面阎罗扒掉皮,自己费了这么大的劲儿结果却是一个两边都不讨好的买卖,而彭牛生却在当了二十天的人质之后平步青云直接成了山寨之主?让马宝财觉得愤愤不平的原因其实就出自这里。
但是——这可不是天上掉馅饼掉在彭牛生嘴里的,而是彭牛生靠着自己本能的举动博得了贺难的好感,要知道魏溃那一下也是能要人命的。而如果把派回去做奸细的人换成彭牛生,那他就算是死也不会出卖马宝财——这就是二人之间的区别。
小人往往就是这样,他们在看到别人收获的时候会嫉妒、记恨,却往往不记得自己在播种的时节根本就没有用心,他们只看到了结果却忽略了起因和过程,终日想着丰收却不愿意为此付出体力和汗水……彭牛生也不算什么君子,但是至少在和马宝财的情谊之中,他问心无愧。
万事万物都有因有果,只想得到利益却不愿为之付出代价的人终究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过这些虚无缥缈的道理对于现在来说都不重要,马宝财在磕头拜谢了贺难与彭牛生之后便连滚带爬的离开了萧山,消失在了烟雨茫茫之中。
其实贺难本来是想先答应彭牛生,再偷偷派遣魏溃暗中把马宝财弄死就地掩埋了的,这样既能照拂彭牛生的面子了解他的夙愿,又能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可是在郁如意的建议之下还是作罢了。
“马面也算是个可怜人,能放他一命便放他一命吧,何苦要多添那么多杀戮呢?”这话可是郁如意的原话,连这个女杀神都这么说了,贺难也没什么非要置人于死地的理由,便听从了她的话。
而贺难放过马面这一手,在很久之后却也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这也算是种因得果的一种吧。
就这样,贺难三人便在东山寨中住下,用了半月余的时间整合了东南西北中五座山寨,对外统称是青面阎罗残暴不仁施虐成性,众位寨主不堪其辱便联手反了他。而今青面阎罗授首,鬼差们也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了彭牛生一位,便自然而然的接手了寨主的位置。
二当家也依然还是那个二当家——二当家姓于,外号叫做老芋头。贺难本来寻思着先利用他一段时间再弄死,但是看着老芋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苦,他也是有些无奈,便暂且留住了老芋头一命,观察着表现日后再说。
彭牛生这样不明不白的接手了寨主的位置自然有很多人不满,这些人都是青面阎罗的直系手下、忠实拥趸,就算有着老芋头为彭牛生说话也打消不了他们的疑心,彭牛生也在贺难的授意与扶持之下展现出了自己的雷霆手段——他提拔了一些有意于归顺自己的青面阎罗旧部,又挑出了一些不好管理、意欲为主报仇的刺头杀鸡儆猴,很快那些表示不满的声音也渐渐小了很多——毕竟出来混求的都是一个财,跟着谁后边混不是混啊。
在肃清了山寨的内部矛盾之后,一个新的问题又来到了贺难的面前——也不能一直都让这些人当山贼吧?
本来贺难三人对于山贼这种欺男霸女的恶劣行径就颇为不齿,所以更不能让彭牛生变成下一个青面阎罗,不过他也苦于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这些山贼们转型——毕竟能出来当山贼的,不是那些身无长物唯有一身力气的莽夫就是一些游手好闲之徒。
事情的转机说来也算是个巧合,一日贺难下山路过围杀青面阎罗的村子,便想看望一下这些村民们,看看他们是否需要更多的银两来修缮一下被江湖人士之间的打斗所波及到的房屋器械。
没想到到了村庄以后贺难才知道,自己那二百两银子压根就没有多少落到村民们的手中,每家每户只收到了不到五两银子,剩下的六成多全被村长一人中饱私囊了——难怪村长住在这村子里唯一一处砖瓦砌成的房屋,看来以前朝廷赈灾济民的饷银也被他私吞了不少,这雁过拔毛之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贺难念及此处自然是心头火起,立刻就纠集起魏溃、彭牛生和老芋头等人带着一票的精壮汉子堵了村长家的大门,村长当即就磕头求饶,不但把私吞的银子原原本本地归还给了各家,还额外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私房钱为村民们修缮房屋,置办家具——这一来花销也算不少,看来这老东西还真做过不少这样的事。
没想到,这些村民除了要应对山上的匪,还要应付自己村里的匪,不过这也给了贺难一些启发——既然世上总有这些不平事,那他偏要来管上一管。
别的地方现在他还够不着,但是萧山周边总是触手可及的。贺难便把自己的思路给彭牛生和老芋头等阎罗寨的现任高层讲述了一番——从今往后他们不只做山贼,还要做个第二官府,专为这些百姓有个伸冤诉苦解决问题的地方——当然,伸冤诉苦也是要交钱的,不过比起一些光收钱不办事的地方来说已经好上太多了。
首先名头上便要变一变,不能再叫做“阎罗寨”了,可以改名叫“义勇伍”;人员上也是把那些游手好闲、光吃不做、品行不端之人精简掉,改为挑选一些德行尚可的青壮年男子加入,称之为“义勇卒”;义勇伍按时间季度在周围的村落和乡、县收取“保护费”,交纳钱粮的家家户户都记录在册,每当他们遇上了什么靠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如乡邻纠纷、需要劳力帮助务农或修建房屋、贼人袭击等繁杂事务时便由“义勇卒”们出手相助;而义勇卒们自然也要和当地官府搞好关系,不定期地向官府“捐献”一些银两——就算不能得到官方认证,至少也要井水不犯河水。
当然一时半会这些山贼们可能也不适应这种转变,拦路打劫的事情突然废除也不现实,但也要设立规矩严加限制——可以向途径萧山的游人收取一定数目的“过路费”,而收取过路费之后便由义勇卒们保驾护航防止客户们被其他的蟊贼野兽袭击;而强抢民女、肆意烧杀这种明显违背人伦和法律的事情就要板上钉钉地和他们告别了,如有随意杀人放火,强抢财物民女的,按规矩杀无赦。
本来贺难还以为彭牛生和老芋头等人会反对,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这些人大多数都持赞同意见——仔细想想也的确没什么好反对的。
虽然这个想法只有一个初步的雏形,收缴到的钱财比起之前掳掠也少了许多,更不像山贼生涯一样肆无忌惮——但是至少安全。青面阎罗够强、够狠吧?本来被众山贼奉若神明一般的他还不是被惊鸿派的侠客们打得跟三孙子一样,更别提现在山寨里的的一群散兵游勇了。而青面阎罗和众位鬼差的下场也让彭牛生和老芋头认识到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家正道、官府不是管不了他们,而是压根就懒得管——山贼的日子也没那么好过,保不齐哪天就得掉脑袋,这样摇身一变洗白成当地的义兵起码性命有保障——还是那句话,如果能老老实实混口饭吃,有几个真愿意提着脑袋当山贼啊?
贺难这些日子可比彭牛生、老芋头他们还要忙碌,而又历时了将近半个月,一个对于山贼团伙的初步的改革总算是正式落实到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