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祀尔的位置被理所应当地安排在了正中心,和母亲娜仁一左一右坐在父亲苏赫身边。
载歌载舞,觥筹交错,胡部的宴会和盛国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但方式却更加粗犷,豪意沛然,场面也更加热闹一些。
“儿子,你在盛国的生活怎么样?”趁着苏赫应酬着手下们敬酒的工夫,娜仁移步到阿祀尔的身边,低声询问道。
做母亲的总会比做父亲的更关心孩子在外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阿祀尔一五一十地给母亲讲述着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连第一年都还未说完的时候,父亲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示意帐内的人群们安静下来。
“巫勒部的战士们,你们知道为什么我会以如此盛大的方式来迎接我阔别多年的儿子阿祀尔回归么?”苏赫站了起来,左手握拳按在自己胸前的金甲上,右手则举酒杯高悬,开始了他的陈词:“我苏赫已经做了三十年的巫勒部诺颜,在这三十年里,巫勒扩张了三百里的土地,增添了数以万计的牲畜,抵御了高勒和厄勒苏的猛烈进攻,这都仰仗于你们这些忠诚勇猛的战士们。我知道我的生命总会有终止的那一刻,而巫勒却不会,所以我将已经成年的三个儿子全部召集到了这里,希望能在我离开此间、面前长生天之前选拔出巫勒诺颜的继任者,也希望下一位巫勒诺颜可以接替我继续开拓巫勒部的荣光。”
在谈论起“死亡”时,人们总会怀有莫大的战栗和恐惧,但胡部人对此却鲜有忌讳。他们信仰长生天,认为长生天会庇佑勇敢健儿们的一切,包括消逝与转生。而苏赫在作如此重大的宣言时也并没有慷慨激昂的情绪、没有长篇大论的赘述,他只是平静地、简短地总结了他在位时为巫勒做出的贡献,以及宣告了对于未来的规划和企盼。
“德勒黑、沓来、阿祀尔。你们是诺颜苏赫的儿子,是巫勒部的后继者,体内流淌着最强大战士的血液,山脉铸成了你们的身躯和骨骼,白云将会成为你们的旗帜和冠冕,你们要牢记这一切。”苏赫示意自己的儿子们站起身来,“我将会分给你们三人各一支强大的军队,而你们需要用战果来彰显你们的能力和荣耀,只有征讨下最大土地的人,才有资格接手巫勒部的最高荣耀!”
在各自走到父亲面前进行过对长生天的祈祷之后,三兄弟心中的想法也多多少少有些不同,若是有心人观察过后,便能从神情动作上瞧出端倪。
德勒黑心高气傲,自认为是当仁不让的第一继承者,此时却要与两个差了自己一轮岁数的弟弟去争夺这个诺颜的宝座,既感到不满又觉得可笑,只得暗中紧攥双拳,但表情上倒没什么变化。
而与之相对的,沓来总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此刻依然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左右摇摆不定,在看到大哥那绷紧的面容与身躯后微微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心情最为复杂的可能就是阿祀尔了——尽管他早就做好了被拥到台前的准备,但在他这短暂的生命中还从未亲自上过战场,却要骤然面临着与两位兄长竞鞭的情形,说不惶恐肯定是假的。
“父亲……孩儿久在盛国国都,远离家乡,虽然修习武艺和研读兵书从未落下,但还不曾亲自上过战场……”阿祀尔突然想到了什么,翻身跪拜在父亲的面前说道:“比起两位兄长来,孩儿的阅历和能力都有所不足,所以孩儿准备先跟随大哥二哥磨砺一番。这诺颜之位于我来说,或许并不合适……”
这番话,是当着金帐内所有人的面说出来的,一时间各人都在心中对阿祀尔有了天差地别的想法——大多数都是认为他软弱无能,未战先怯的。
然,这番话其实也并非是阿祀尔的本意,而是贺难教给他的。
在临别之前,贺难特意教给了阿祀尔“以退为进”的话术,其中的重点便是当着大家的面,把这一番示弱的话说出来。
“以退为进,其益有三。”贺难掰着手指头给阿祀尔数道:“其一,既然你父亲贵为诺颜,一言九鼎,又是特地召你回去,自然不会因为你这自谦的一番话就应允你放弃继承人的位置,反而会因为你的‘不才’对你更加上心;其二,为了弥补你的其它兄长们之间存在的差距,他也一定会给你更加优厚的隐性照顾;其三,因为你的主动退让,你的兄长们也会把精力更多地投入到和彼此的争斗当中,而不是这个无论是能力还是决心都差的很远的你身上。”
“而有此三益,你自然可以韬光养晦一段时日,等到他们发觉你的势力已经强盛起来的时候,早就为时已晚。”贺难信心满满地说道。
阿祀尔也不是没有提出过异议:“我们巫勒人尚勇尚武,如果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样的话来,那一定会被很多人认为是软弱的表现,进而失去他们的支持。”
没想到贺难听完之后“噗嗤”一声乐出声来了:“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人本来就不会支持你?你的两位兄长和他们一起生长在草原上,而你却是一个被送往异国他乡的质子,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信任上,他们本来能够给你的最多也只是同情而不是支持——就算你不说,难道这些人就会支持你么?”
贺难并非料事如神的算命先生,但他却精于洞察人心,此刻德勒黑与沓来的心思的确被他说中了**不离十。笑面虎一样的沓来或许对三弟此话的真意还多少持一些保留意见,但向来盛气凌人的德勒黑却已然和大部分人一样将阿祀尔视作了一个羸弱平庸的懦夫。
不过这倒也并不能说明德勒黑较之两个弟弟愚蠢,只是因为他有足够的自信而已——他本身就是父亲苏赫手下出类拔萃的战将,以骁勇善战著称,而对于这种小心机一窍不通也实属正常。
毕竟到头来还得手上过,他德勒黑可不惧任何人。
而在苏赫看来,自己的三儿子虽然也是英姿过人,但他所处的环境的确是缺少了磨练,便开口道:“作为一个父亲,我很希望能够对你有所帮助,但作为巫勒的领袖,我很抱歉我并不能给你宽裕的时间去做好上战场的准备。”
说罢,苏赫将兴哥召唤了过来:“兴哥,你是我最忠诚的卫队长,也是极为善战的勇士,现在我任命你来辅佐我年轻的儿子,教导他何谓坚定与勇猛,守护他性命的安全。”
事实上,苏赫早就想好了阿祀尔可能会遇到一些阻力,也早就想好了安排兴哥率领诺颜卫队来辅佐阿祀尔。这位巫勒部的诺颜是个兼具了猛虎的威严与狐狸一般狡猾的男人,以他的见识和阅历又何尝听不出阿祀尔的弦外之音呢?
兴哥不属于德勒黑与沓来中的任何一支派系,所以作为阿祀尔的嫡系来说是再好不过了——当然,阿祀尔也需要展现出他能够胜任未来君主的雄才大略才行,而如何培养自己的嫡系势力,在短时间内追上兄长们的多年积累,毫无疑问也是苏赫对于阿祀尔的一道重大考验。
“你们还有什么意见么?如果有意见的话,可以尽管提出来。”苏赫站起身来,一身金甲随着动作而摇动。
“一切都听从诺颜的号令。”德勒黑与沓来异口同声道,而阿祀尔也紧跟着有样学样。
“我会给你们十日的时间作为准备,十日之后就是你们尽情施展拳脚的时候了,愿长生天保佑你们,可以获得你们应有的荣耀。”苏赫又一次高擎起斟满烈酒的酒杯举过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