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一点点地爬上了沙滩的边缘,又迅速地退了下去,只留下了暗褐色的瘢痕。
东叁港,盛国东南沿海地区最大的港口之一。
红色卷发的青年男子穿着一身不似盛国的衣衫,抱着双臂极目远眺,在遥远的海平线上,一列船队劈波斩浪而来。
那船队一共十几艘,均是轻捷的小舟,在夜色的掩护下有如一条海蛇蜿蜒游动,而船上的人也是各色各样,有裹着头巾的异邦水手,也有长相似盛国人、但妆容衣着却相去甚远的负剑之人。
几支船锚砸进水面,将寄托在砂石巢穴中的虾蟹搅得不得安生。
“须原桑,我们又见面了。”红卷发的青年站在码头的最前面迎接着来人,但说的却既不似盛国语言,也不似番邦文字。
被红卷毛称为“须原桑”的男人看上去大概五十岁出头,他的发型非常奇怪——中央的头发在后脑束成长条的发髻,颅顶大部分都是光溜溜的头皮,只有两侧留着些许长发,看上去又古怪又滑稽。
这种发型在须原桑的家乡出云国,被称为“月代头”,因为战场上佩戴头盔更加舒适所以在出云国流行了开来,许多如须原桑一样的中青年武士都会保持这种发型,也可以说是出云国武人的某种象征。
出云,是盛国东海之外的海岛之国,状如长蛇,据说古时的汉人为了躲避战乱、或曰寻求长生不老之术不远万里远渡重洋,最后抵达了那里并建立起了出云国。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出云都向汉人的帝国朝贡,虽然没有实际上的附庸关系,但两国人都会下意识地认为盛国像是出云国的宗主。
须原贺,出云剑道世家须原家的家主,也是剑道门派须原一刀流的掌门人。他全身都裹着蓑衣,而在枯黄的蓑衣下面是半身铠甲,胸前的护心甲上隐隐露出刻印在上面的、须原家五只十字飞镖形成环状排布的家徽。
“是啊,好久不见,我的朋友。”哪怕是和久不见面的朋友互相打招呼,须原贺的脸和身体仍然保持着紧绷,他口中吐出来的,显然和红卷毛同属一个语种。
红卷毛却并不在意须原贺这令人尴尬的神态,他了解须原贺,所以并未苛责,而是又开始逗弄须原贺身后的少年。
跟着须原贺一同从船队中下来的除了隶属于商会的水手们和与须原贺同龄的武士,还有着七八个看上去就很青涩的少年少女,少年都是清一色地剃成了近乎光头的样子,而两个少女一位也将头发剪得齐颈,另一位则结成了发髻盘在脑后——这是因为在海上飘荡了很长时间打理头发多有不便的缘故,所以须原贺便命令他们剪短了头发。
为首的少年长相和须原贺有七分相像,但性格却大有不同,似乎很是活泼,却也少了许多礼貌,在看到红卷毛之后本来还低声抱怨着的他立刻中气十足地大叫道:“又见面了,红毛叔叔!”
话音未落,须原贺已经拔出了少年所佩的木剑,狠狠地敲了一下少年的脑袋:“阳太,对参孙先生要说敬语!”
有了须原阳太这个前车之鉴,那些跟随着须原贺下船的少年少女们一下子都变得小心了很多,每个人都恭谨地走到参孙面前鞠躬,并以敬语相称。
“须原桑,这还是您第一次来到您的宗主国吧?”参孙总是笑嘻嘻的样子,此时他将双臂枕在脑后,满不在乎的说道。
须原贺不知道参孙是有意还是无意,但在他听来这句话却有些刺耳:“参孙先生,我记得我应该向您提到过,我并不认为这里是我们的宗主国。”
参孙立刻用手捂在嘴边,作出一副失言的样子来,然后不停道歉道:“是我出言不逊了,须原桑……不过,这不正好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嘛……去证明出云并不是盛的附庸……”
“哼……”一直眯缝着眼睛的须原贺看了一眼参孙。
这个红色长卷发,脸上挂着雀斑的青年就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他可不相信这是参孙的无心之失,不过他也并不在意这件事就是了。
他此次应邀来到盛国的土壤上,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武术、出云国的武术要比盛国强大的多,向世人证明他们出云并不是所谓的“附庸”。所以他丝毫不必掩饰自己心中对于两国地位的不满。
寒暄结束后,参孙就带领着众人缓缓离开了码头。船队是以商船的名义进驻盛国港口的,虽然得到了当地衙门的准许,但如果有人看到了大量携带兵器的人从船上下来,那一定会带来很大的麻烦,所以此地不宜久留。
出云国剑客们将刀剑裹在蓑衣里,小心翼翼地跟随着参孙的脚步。虽然东叁港的码头很大,但却建立在城郊的沿海地区,商会的分部当然也不会离这里很远。
“嗯……不得不说,盛国的土地真的很辽阔。”坐在车舆里的须原贺的视线一直顺着窗外望着,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他轻轻吐出了这句话。
“那是当然。”参孙自然是与须原贺同乘一车的,在听到须原贺的感慨之后他笑了笑,“所以才有价值不是么?”
马车行了一段路之后,突然停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参孙将红色的脑袋探出了车窗,向前方望去。
此时一行人已经进入了密林,按照距离来算已经离商会的分部不远了,但偏偏在这里,却遭到了一伙黑衣人的伏击。
“我们是……”参孙下了车想跟对方的头领交涉,却被一脚斡在了小腹处,顿时跪倒在地。不过这家伙倒是尽职尽责,依然把被打断的半句话从牙缝中挤了出来:“商会的人……”
“算了吧。”黑衣人的头领叹了一口气,“我们劫持的就是商会。”
“所有人,放下兵器!”那头领对着成群结队的马车大喝了一声,“我们只要钱,对杀人没兴趣……不过你们要是不配合的话,那可就别怪刀剑无眼了!“
“他在说什么?“须原贺看向了为他们驾车的车夫。
车夫是盛国人,虽然隶属于商会,但他既不懂番邦语,也不知道须原贺说的是什么话,只能用手在面前胡乱比划着,最后以手作刀状在喉咙前划了划。
须原贺也看懂了车夫的手势,所以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须原贺缓缓地拔出了自己的兵器——看上去像是以唐横刀为模板演化出来的长刀,弧度更大,握柄也更长。
此时须原贺双手执刀,右手食指轻顶刀镡,左手则完全包裹住刀柄的末端,刀刃的长弧朝天,要与对方一战。
黑衣人头领不是个罗嗦的人,见对方已经亮出了那怪模怪样的兵器,他便吹了声哨子,七八个黑衣人一同扑击过来。
然,只见须原贺手中的大太刀后发先至,虽然看起来十分笨重,但却远比想象之中来的更快!
刚猛,迅疾,须原贺心中轻声念道。
还未等众人看清什么,冲在最前面的黑衣人已经被须原贺掌中的大太刀拦腰截断,死状无比凄惨。
凭借这一斩之威,须原贺再进,脚下踩着的简陋草鞋在泥土中旋出了一道深深的鞋印,每进一步俱是如此,顷刻间几名黑衣喽罗全部死伤在这柄大太刀之下。
那黑衣人头领却也不慌,手中的朴刀迎面便要撞上须原贺的大太刀,但还不三合,那朴刀的刀刃便被大太刀砍断了。
“参孙先生……还不下令停止么?”须原贺突然收刀,两只眼睛瞥向了伏在一旁的参孙。
听到须原贺的话,参孙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他拍了拍自己身上沾染的泥土,然后笑着说道:“被您看出来了啊……”
面对这样的试探,须原贺心中无疑是有些愠怒的,他倒不是因为商会表现出来的不信任,而是因为他们为自己找的对手居然会如此的孱弱。须原贺皱了皱眉,不悦地说道:“我须原贺是诚心和你们合作的,但这样水准的试探就免了吧!”
参孙倒也不恼,而是走近须原贺的身边奉承道:“这些已经是盛国武人中的高手了,看来还是您太强了啊!”
参孙这话明显就是扯淡,他安排的这些“劫匪”,不过是山寨喽罗的水平,客观来说就算是那个黑衣人头目,也绝对不会强过萧山的牛头马面之流。
不过他却需要这样一场蹩脚的安排——如果须原贺看不破,那借此奉承对方一下也不为过,如果须原贺看破了,那也无妨,这些人在参孙的眼中就连棋子都算不上,无非就是消耗品而已,哪怕须原贺将他们全杀光,参孙也没有什么心疼的情绪在。
很快车马便抵达了商会的分部,参孙给须原贺等人安排好了住宿的地点之后便告辞了,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
“参孙大人。”东叁港作为重要港口,商会在这里的势力不小,而作为此地分部二号人物的参孙,自然有着享有个人书房的权力,他回到自己的书房时,有一个盛国青年早在这里等着他。
“你想让我说多少次……称呼是lord,lord!”参孙自顾自地坐在了椅子上,连看都没看那青年一眼。“算了,还是快点儿说正事吧!”
“嗯……对如意商号的兼并行动,失败了。”向参孙进行汇报的正是在郁家府上纠缠许久的徐珙,虽然参孙比起徐珙来年龄还小上一些,但徐珙在这个红头发的青年面前却连大气都不敢出。
“你还能带来更令我生气的消息么?”参孙不悦地皱了皱眉,徐珙的父亲在商会中地位不低,而且功劳也不小,但怎么就生了一个这么废物的儿子呢?参孙本来对徐父自荐其子一事充满了信心,因为毕竟徐家与郁家是故交,让徐家去拉拢对方要比外人少了很多阻力,可看徐珙这垂头丧气的样子,参孙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徐珙犹豫了片刻,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本来想对郁家的人用药,但似乎被他们识破了……”
其实徐珙也想过隐瞒对方识破了自己的手段这件事,但他更清楚参孙一定会把他失败的原因调查到底,与其让别人大书特书自己的过错,还不如主动交代,而且他也知道在参孙面前瞒骗的下场。
“啊……”听到这个更令人震怒的消息,参孙不由得掩面咆哮——既然郁家已经识破了徐珙的手段,那就证明很难以怀柔的策略去接近对方了。
“把事情原原本本、丝毫不差地给我,复、述、一、遍!”狂怒的参孙如一头红毛狮子一般。
听完徐珙那战战兢兢的叙述,参孙彻底沉默了下来。
要是以强硬的手段去逼迫对方,不但会投入大笔的金钱,还要承担事情失控的风险,可要是不把郁家吞并,那商会在钺月郡的图谋就会有着巨大的阻力,可以说是前功尽弃。
他想过徐珙失败的可能性,但他却没想到徐珙会把事情办得这么难看。
不过参孙毕竟是参孙,他能以这个年纪就坐到分部二号人物的位置,除了他显赫的出身之外当然也有他独到的本事。
红毛狮子的情绪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他走到墙壁边上,拨弄起了挂在墙上的一个转盘:“规矩……你是知道的吧?”
如果说参孙的性格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过于顽劣了,从他对须原贺的几次试探与挑衅就能看得出来,他是个非常喜欢戏弄他人的家伙。
参孙口中的规矩,就是无论领赏还是领罚,都要用飞镖去扎转动中的转盘,扎到哪里算哪里——立大功的人可能只会领到微薄的奖赏,而铸成大错的人也有逃脱惩罚的可能性。
可能有人会觉得参孙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儿戏了一些,但他也并不在乎——因为商会本身并不吝啬,如果你不愿意在参孙手下做事,大可申请去其他人麾下效力,所以留在参孙手下的人,都是些十分狂热的“赌徒”。
他们相信自己的运气,能够每一次都得到最好的结果,他们对待人生的态度,也都如他们的主子一样儿戏。
所以正因为参孙如此御下,他的手下不提能力与办事效率如何,反而却对参孙本人异常的忠诚,因为这是手下们自己所选的主君。
“很遗憾啊……”当转盘停下来的时候,参孙仔细地瞧着飞镖的落点,虽然嘴上表达着惋惜,但语气却是藏不住的冷笑。
“左手的手指和右手的手指,哪一个更没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