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草原幅员辽阔,地貌复杂,而且由于人口流动性强的原因,很容易也很方便地当个野人——当然,做野人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儿,至少温饱问题得靠很原始的方式解决,但还是有些人会选择这样的身份,去拥抱他们想要的生活。
或者也可以称他们为“隐士”。
当然,隐士们也不一定非得独自过着单调的生活,其中也不乏一部分抱团隐居者,他们未必是想逃避人世,而是想远离草原上的纷争。这些人出身驳杂,上至某一部落的贵族、下到身份低贱的奴隶,甚至还有可能来自于敌对的两支家族,但在选择“退隐”之后,他们之间的仇恨却逐渐消弭,身份也趋于平等。
但人的想法是动态的,即便是隐居,也有可能会在某一天萌生出回归于世俗的想法来,绝大多数人会出于好奇而加入到隐居的生活当中,可很快也会因为无趣而怀念过往。
幸好,在这个由隐居者们组成的小村庄当中,还有人在约束着他们——他既是庇护此地不受任何势力入侵的守护者,也是将这方净土与外界隔绝的典狱官。
而能同时做到这两点,其实说明了他至少兼具两项特质——第一,他的威望非常高,足以让各部族君主同意留给他们一块僻静之地;第二,他很强,强到让人无法打他的主意。
可即便是这样的人,也会有羁绊……来自于过去的交集
在未来也无法扯断。
而这个隐世村庄的门神,也在得知诺颜苏赫不久于人世后首次离开了他的居所。
这是他的恩公,既然亏欠对方的恩情已经没有机会再去偿还,那么至少去见对方最后一面以示自己的尊重与人格。
在很多年之前,特洛罕还是敖都部的奴隶,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出身于何处,但从记事开始自己便已经在敖都的军营当中从事着十分低贱的工作。彼时敖都部的势力远胜于当今的三胡部,甚至一度令巫勒与厄勒苏这对死敌都需要联手对抗才是,可谓是最接近统一胡部的强大氏族。
然而敖都部所崇尚的残暴执政终于使得它激起了胡部人的怒火,特洛罕便以一个奴隶之身揭开了反抗的帷幕,这场被人们称为“昏辰之陨”的大战前后总计持续了八年,并且意义非凡——这不仅标志着敖都部的彻底灭亡,也意味着新一轮分裂正式开始,而正值年少的苏赫也正是因为这场战役而声名鹊起,得到了“凶斧”的敬称。
敖都部的遗产就如星辰坠地般被瓜分,但北方却并没有因此和平下来,大大小小上百个部落仍在继续上演着崛起与消亡,当时的特洛罕因为首举义旗的缘故甚至也被推举成为新兴部落的首领。然而在无休无止大战当中已经失去自己两个儿子的特洛罕也终于厌倦了这种生活,他反抗敖都的初衷并非为了获得与之同
等的权势,只是不再想忍受压迫,可却没有想到会变成今日这个局面——于是他便毅然舍弃了领袖的位置,带着妻儿和其它不愿再参与争端的人们一同归隐。
只可惜,大势便如江河般滔滔而过,一个人无论是想要逆水行舟而是激流勇退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这世上永远不缺乏更有野心的狂人,而特洛罕的脑袋便是他们一飞冲天最好的垫脚石,然后便对他展开了追杀。
但一直仰慕特洛罕名声的苏赫带着巫勒部向他伸出了援手,在多次辞请之后,特洛罕仍旧没有加入巫勒部的意愿,但苏赫也做得仁至义尽,他以巫勒新任首领的名义划分给了特洛罕这些人一小块地方让他们生活,才有了如今的隐村。
而在隐村建立以来的这二十多年当中也并非完全宁静,大到草原部族的骚扰,小到流亡者们的袭击,甚至还有隐村内部的哗变,却也全部都被特洛罕平定下来——毕竟他也是昏辰之陨当中最富盛名的英雄,搞定这些人还是不难。而现在的隐村当中大约有几百口人,都被特洛罕所容留,也只有一些行商有着进出隐村的许可。
…………
此刻的特洛罕正坐在沓来的帐中,除二人之外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宴席结束之后,特洛罕便被沓来请了过来——虽然苏赫帮助逃亡的特洛罕时沓来还是个幼童,但后来又发生的一些事,才促成了这
二人之间的联系。
这也是今天特洛罕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我给您的信,您收到了。”这些年当中,有很多人都通过这样的方式联系这位老英雄,但他却从不回复,这也算是这位隐士对自己的要求与坚持。沓来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不在乎有没有回信,只是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而已:“那伙儿人现在还在您那里对吧?”
“嗯。”特洛罕严肃地点头,又道:“但我不能那样做。”
沓来信中的要求简单直白,就是让特洛罕从他的村子当中“放出来几个人”——由于隐村的特殊性,所以会有一些凶恶之徒选择进入隐村来躲避仇家或债主,而特洛罕也会一视同仁地庇护着他们,但条件就是从此往后不能再离开隐村一步。
沓来想要的这几个人,自然没这么简单,都是些曾经赫赫有名的狠角色——胡人也有胡人的“江湖”,在进入隐村之前他们是一伙常年混迹于边境的杀手,不属于任何一个部落,所以便能受雇于任何人,最后由于某些原因不得不遁入隐村,至今也有快十年了。
“您想跟我说……规矩不能坏。”沓来听到特洛罕的拒绝也没有什么情绪,而是很客气地讲道理:“但您自己,也已经坏了规矩了。”
特洛罕无言以对,他向来都是个很讲原则的人,所以对自己的行为也没什么好辩解的,只是道:“所以我不能再破坏下去。”
没想到沓来早就在这儿等着他呢,紧接着便道:“你看,这就是您自己矛盾的地方了……”
“虽然我不想因此而责备您些什么,但您也得好好想想。”沓来叹了口气,然后又看向了特洛罕带来的、正乖巧地坐在一旁的小女孩儿默娅:“我父亲的恩是恩,我的也是,他对您无所求,但我的确遇到了一点儿麻烦。”
即便沓来是个阴谋家,但也有自己的操守,不屑于用小姑娘来威胁特洛罕,只是在提醒对方而已——隐村这二十年来也没有那么太平,几年前曾有一支被巫勒摧垮的部落残党在流亡间发现了隐村的踪迹,然后便绑架了特洛罕的孙女默娅作为要挟,幸好当时率众追击的沓来及时赶到救下了默娅,此刻旧事重提也是想让特洛罕体面一些。
“我知道。”特洛罕拍了拍孙女的肩膀,示意她回去休息,等到默娅离开之后,老人正襟危坐,言辞当中带着一些肃杀:“我亏欠巫勒的太多,所以由我自己来还……带默娅过来是让她见一见救过她性命的恩人,不是让她变成被利用的把柄。”
家人,一直都是特洛罕的底线,沓来知道自己不能触碰,也不必触碰:“您的要求,我铭记在心,明日我就会派人将默娅安全送回村子。而您的诚意,我也始终都确信。
“但您也得理解我的难处……您已经老了,甚至岁数比我父亲还大一些,有些事
真的不适合一个老人去做。非得勉强自己的话,也只能让我再失去一个值得尊重的前辈——这种牺牲非我所愿。
“而且就算抛开我和父亲对你们出于私人意愿的帮助,也别忘了如果没有巫勒的威严作为屏障,您真觉得隐村可以一直安稳地存在至今么?没有强迫隐村臣服于巫勒,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
沓来的语气相当微妙,近乎于伤害特洛罕的自尊。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从现实的角度来讲,沓来说得没错,特洛罕也只能继续进行焦灼的心理斗争——他并不认为沓来真的会食言,但他过不去自己这一关:“你究竟想怎么样?”
“很简单,只要你肯让隐村当中的高手们出来帮我一把,无论事成与否,咱们都恩怨两清,往后我也再不会干涉隐村内的活动,而巫勒也会永远和您达成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