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七刻。
小镜子虽是新人,但却并不怎么怯阵,已鼓起勇气将这出夜劫城唱了一半,正至将军于营帐中定计趁夜夺入城楼。他虽听见台下有疑惑之声,但也博得了几声喝彩。而接下来便是攻城拔寨的重头戏了,他也暗定心神要让自己圆满谢幕虽然那几个坐在当间儿、显贵模样的人物对自己的演绎兴致缺缺,但小镜子也只把他们当作漂浮在鼎中的萝卜白菜。
“来来来传我将令”小镜子卯足了劲头唱道,只待那扮兵卒的四堂龙套摆开阵型依次入场龙套本是四人为一堂,本来这夜劫城讲的是将军以精兵夜袭,只用一堂便已够代表,然而宿秋月却说要展现将军决心,将那略微低沉的腔调改得高亢强烈了些,又使了足足十六人来“攻城”,要把场子热闹起来。
然而头四个人摇旌旗举花枪地鱼贯而出,却听得平地一声惊雷绽开的喝止:“都停下!”惊得小镜子舞在手中的红缨马鞭都险些落地。
这一道将令中气十足,却不是来自戏中的假元帅,而是场外的真武官,披官服的落雁郡衙役团团围过,着便衣的山河府卫士纷纷立起,使得厅堂内气氛都冷却如户外的积雪。周晏玄面沉如水,扶刀匆匆走到程昭国身边耳语了几句,起初程大人还吊着一张不快面孔责备些言语,但后来也稍稍正色,又高声道:“若无本官命令,所有人都不许移动,若有轻举妄动者,格杀勿论!”而周晏玄便率领手下从台下到台上挨个检查者在场众人身上的物品。
“这又是”刘南震这老官僚也是风浪里走过来的,并无失措的神色,只是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感到些不解,程昭国连忙探身过来解释。
“我也要查?”边枕云看周晏玄走了过来,不免眉头一皱,自己好歹也是有夫婿的,哪能让别的男人把手伸到自己身上?而一向正派的周晏玄也意识到了不妥,只让边掌柜将狐狸毛皮的袄子脱下来,见里面没有藏着什么东西之后便作罢。
还有免检的便是哈姆德师徒了,哈姆德全程都在周晏玄的眼皮子底下,而郑荣早在案发地点就被巡捕大人亲自彻查过一番,此二人虽然可证清白,但一方面怕乱跑再生出什么祸端,另一方面二人现在各自方寸大乱,便一起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席间。
然而本来还如丧考妣的哈姆德经过刘南震身边却忽地眼前一亮,那食案上摆着的不正是自己的宝鼎么?
日头西沉气温骤降,而刘南震便提出与其再浪费工夫起菜,倒不如一人上一只锅子来御寒。御史之言何人敢违?这晚宴便改作了火锅虽说这二十几张桌上的汤锅都造型不一,但自己的宝贝却没有认不出来的说法。
哈姆德在获得此物时特异请西域的巧手匠人仿制了一个赝品。真假鼎外表极其相像,几乎到了肉眼难以辨明的地步,唯一的不同便是真鼎的内壁处刻有“生生不息”四个古篆字,算是哈姆德刻意没有造假的防伪标识。
只是就眼下情况而言,他本人也只能确定御史面前的玩意儿属于自己,却不知真假,倒是可以用筷子在鼎壁内部摸索出有无凹凸处来辨别,但你上人家的锅里去搅合又算是个什么事儿?
胡商也在犹豫着要不要向这位大官吐露实情,但又想到下午这刘南震明显贪财好色的嘴脸便放弃了,这宝物可值他小半条命钱,若这鼎是真的可就逃不出此人的手掌心了反正旁人也只当它是个寻常炊具,等到宴席结束自己再拿回来不就得了?他的好徒弟郑荣却也是与之不谋而合。
然而思绪万千、郁结丛生的也不止这对貌合神离的师徒,后台里一个涂着龙套脸谱的人也不免汗落而在他的护腕之下正贴着一柄小巧玲珑的解腕尖刀。
宿秋月自打听了那仇家要来听戏之后便做好了赴难的准备,甚至他投身梨园从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这一天,所以他才会教小镜子临时改戏,为的就是趁着乌泱泱一群演员登台之际自己突施杀手,就算自己这条命也交代在这儿也算值得了可那也要在雪恨之后。
难道真是天要亡我宿秋月心中暗自悲凉,那验身的官差即将到自己跟前,要么自己私藏兵器图谋不轨被揭发,要么便是拼死一搏只是自己面前便有十余名卫士阻挡,台下又不知道有多少人枕戈待变,自己纵然拼死杀了几人又有何作用?不过是一群也要糊口的无辜者替死而已。
正踌躇间,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探到了自己身上,就在宿秋月庆幸对方没有察觉到自己手腕处的利刃之时,那双手却像是未卜先知般不偏不倚地按在了那轻薄的刀片之上。
罢了!
风驰电掣的冲动涌上心间,宿秋月正欲豹变,那官差却雷厉在其之前,还未等这名旦有所动作,那柄细小却森然的刀便已从护腕当中被人探囊取物!
然而官差却没有想象当中的声张,只是意味深长地与宿秋月对视一眼,那解腕尖刀便被对方裹进袖子里去,随即又开始搜起了下一个人的身。
他是在帮我?可这又是为什么?宿秋月又回忆了一下青年官差的面孔,那并不是一张熟悉的脸,略微有些慵懒。
“哦?您这样的名伶也来跑龙套么?”就在宿秋月恍惚思考时,周晏玄也走了过来,逼视着这位需要重点关照的人物。
把柄已除,宿秋月倒是自若:“大人说的哪里话,鄙人也不过是下九流的优伶罢了,锦袖园里名角给人作配也不是稀罕事。”
“呵为了这藏木于林的举动做了不少文章吧”周晏玄也是半猜半诈,却是正说着在点儿上:“我听说这台本是你亲自改动的?我想你压根就没准备唱你自己的那出戏吧!或者说这才是你真正要唱的一出?”
“虽然我们这些卖艺的比不得大人高贵,但若说手艺,宿某自认不输任何同行一刻钟的工夫便足够我卸了妆扮重新画个脸谱了。”宿秋月也是冷冷道。
“哼”周晏玄似乎要从名旦眼中窥出什么来,但自己最后也的确没有搜寻到证据,只得作罢:“你最好还是别有什么异心。”
过不多时,明烛楼以内便全部搜查完毕,却是并未有什么异状,而边掌柜也小心地试探着大人们的口风:“没有异常便是好事,妾身再叫他们重整旗鼓”
边枕云这恭敬之语,却引来了程昭国的嗔怒:“还唱个什么唱!如此扫兴,我看你这衔阳客栈所谓安全也只是徒有虚名罢了!打明儿起就不要再开了!”
“哎,程老弟息怒”刘南震又于此处做起了好人:“客栈里有命案,那是凶手为祸,又非边掌柜过错,你莫要迁怒于人。”
刘南震的话颇具分量,程昭国登时便不再吹胡子瞪眼,而刘御史又将头转向了美人:“边掌柜,这戏既然断了那就到此作罢吧,我也不再追究只是本官这壶酒还未饮完若是边掌柜能作陪,你我二人再把盏同乐,那可要比这听曲儿更要尽兴啊!”
这话,无疑便是在暗示边枕云只有献身于这老贼才能摆平今日这场差池了,一时间边枕云心中也不禁愠怒,差点儿就要骂出声来。可若是因此得罪了巡鞍御史,那他要铁了心搞垮个衔阳客栈易如反掌,连带着家族都要遭殃,所以边枕云也只得先应承下来,又借口自己要去沐浴梳妆便先行离开,再趁此机会思虑推诿之策。
然而刘南震要带边枕云回房,最高兴的人却是胡商哈姆德,这意味着宴席已经结束,自己终于能够将宝鼎取回再验看了,没想到刘御史接下里的一句命令却如一桶冰水当头浇下:“本官筋疲神乏,今日就下榻此处。把这桌案上的餐食酒水全都拿到我房中去,再让人多拿几壶好酒过来。”
“妈的,惹不起我还等不起么?”那年三十八,站着如喽啰,哈姆德发誓自己总有一天也得混成个西域首屈一指的豪商但此刻他也只能一个忍字诀自我安慰,等到明日一早刘南震走后再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就在胡商捏着手忿忿不平时,另一桩私邀也在同一时刻发生在他身边别看正事程昭国是一件不干,但实际上这家伙倒是颇有几分借花献佛、长袖善舞的歪才。你以为他是真的因此而嗔怒么?无非就是看出了刘南震心中打算,自己来当这个出头鸟罢了,而刘南震也是心知肚明程昭国不免自鸣得意,什么宿秋月宿冬月的,不过都是戏台上的花架子罢了,下了台不都是些玩物?自己这红脸唱的才叫个漂亮!只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简直饭桌上搁痰盂,害得自己在山河府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再难擢升,也只得另辟蹊径去讨好刘南震了。
而刘南震示邀边枕云的举动又何尝不是自己抛砖引玉?有了巡鞍御史开先河,自己再有样学样地请那宿秋月私下一叙又算什么?
不过这妙计程大人也没有独吞功劳,给自己献策的小子叫什么来着?算了,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就行了这家伙可比姓周的讨喜多了,等回到山河府就借着这桩命案把他和姓周的调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