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豪来到了书桌前,提起笔山上墨汁微干的紫羊毫,一手轻扶手腕,一手行转写意之间,“曹白芨”三个字跃然纸上。
他提起韧润洁白的宣纸,轻笑问道:“耿兄,是这个名字吧?”
耿剑右手微微握紧了剑柄,剑目微翕,平静点头道:“嗯。我最后一剑应该没有杀死他,城主可知这人的具体身份?”
白豪轻轻摇头,虎目之中精光乍现,耿剑那细微的手上动作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他意味不明地说道:“耿兄真地是败在了这人手上?”
白豪对耿剑的态度并不友好。在他眼里,都是食君俸禄,替君办事,说得难听点,谁还不是陛下的爪牙走狗,偏偏面前的耿剑没有这种自觉,一直游离于这种身份认知之外,故作清高。
所以他不介意好好挫下这人的锐气,假意担忧问道:“耿兄是不是中毒过后记忆混淆了,以你的实力怎么会败在一个三品的毒修身上?”
耿剑眼眸中的冷意一闪而过,语气生硬说道:“我没有记错,曹白芨,三品毒修,而我……确实是败了。”
耿剑压抑着内心的情绪,轻抬下颌,直视着白豪问道:“城主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这人的身份?”
白豪故意不答,低头提笔在书写着什么。
宽敞的书房内,内饰书柜的陈列,文房四宝的摆放,既充满着古色古香的历史况味,又无形之中散发出来尊贵堂皇的气息。
在紫羊毫沾着墨汁划过宣纸时,在这安静中更显突兀的轻微“沙沙”声响中,白豪在平铺开来的宣纸上,围绕着“曹白芨”这个名字周围,又写上了诸如“三品”、“毒修”、“胜过耿剑”的字眼,他这次没有向耿剑确认的意思。
耿剑的剑目微翕,他能够轻易地看到宣纸上的内容,这种无声的羞辱让他周身的太虚剑意无形生发,愈渐凝聚,最终剑域自成。
他似乎是针对那个名字,又似乎是针对白豪这种无声的作为。“沙沙”的笔触声响最后变得艰涩了许多。
“城主?”耿剑轻笑问道。
他腰背挺直,与白豪相对而立,同样黑袍金丝在身。
木槿皇朝以黑为贵,又尊金为帝王色。
白豪因为皇室宗亲的身份,又是当今皇帝的忠实拥泵,所以得赏一身黑色金丝蟒袍穿戴在身,权力与地位彰显无遗。
而与之相对站立的耿剑,则穿的是黑色的木槿花常服。此种衣服被称为“木槿服”,以黑色为基色,边角上的木槿花按照权力地位又分三色,耿剑身上的那一朵朵木槿花全都用的金线勾勒,这既代表着他在天狩中的实力功绩,又代表着他与白豪这种重臣同等级的权力地位。
但就是这样的他,与生俱来骄傲自持的他,还是败了。
剑修出剑,本就追求飞剑取人头颅。耿剑这次人没杀死,自己反倒身中巨毒。
他只要一想到自己出道江湖这么多年,以二品巅峰剑修的实力,竟然败给了一名三品的毒修小辈,对方明显还是江湖新人长得一副陌生面孔,他就觉得书房内的空气都在嘲笑着他。
白豪自身气机生发,抵抗着耿剑的剑域,将最后一个“青”字写完,这才将毛笔轻放在青色笔山上。
“耿兄?”白豪虎目一扫,摇头表示着自己的不理解。
耿剑的心绪起伏太大了。
白豪坐回梨花木圈椅后,平静缓慢地说道:“这世界上有太多未知神秘的风景,奇人异事,人力总有穷尽之时,有些时候输了就是输了,只要自己还没有死,能有多大事情?耿兄的剑心竟能如此不平静?”
所谓天才的固有骄傲,在白豪看来,就是死脑筋的固执。
耿剑一言不发,书房内的气氛持续下降,白豪不想事情闹得太僵,拍了拍桌子,对着书房门外轻声命令道:“进来吧,给二档头好好说说你们查到的线索。”
“是。”门外响起了重叠的声音,侯义勇在前,马小二在后,弯腰低头,快步跪在了书桌前方。
耿剑看着这些走狗的献媚样,心中没来由的一怒,冷声说道:“站起来说,别耽搁时间。”
“是,耿大人。”侯义勇站起来后指着一旁的马小二说道:“马小二,之前就是他去的铁骨寨,负责联络双方。”
耿剑早些时候追逐白草诗去了,后来又直接中毒,所以并不怎么清楚其中的细节。
他剑眉微蹙,回忆着最后那断断续续的记忆,好像就是这人同天狩剩下来的几个弟兄将他连日赶夜地送来了朱雀城。
耿剑脸色稍稍和煦,抱拳道:“多谢这位兄弟的一路护送。”
马小二嘴巴一咧,受宠若惊地连忙摆手道:“这是小的职责所在,耿大人抬举了。”
耿剑眉毛一抖,他最不喜欢这种献媚,话峰一转,冷淡问道:“我弟弟回来了没有?”
耿介当时去追前朝余孽去了,按理说他今天也该来书房才对。
马小二与侯义勇对视了一眼,无奈说道:“我们走得急,一起回来的只有九人,而耿介大人一直未归。”
“我记得你们朱雀城也有白头鹰。”耿介看着白豪说道。
白豪摇了摇头,这些小事他从来不会具体过问,蓄着整洁胡须的下颌对着侯义勇轻抬,示意对方回答。
侯义勇眼神阴冷地瞪了马小二一眼,躬身快步向前,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刻有木槿花的玉扳指,双手捧到了耿剑的面前。
耿剑顿了一下,手臂沉稳地拿起了这枚扳指戴在手中。这是他的信物,他将这个东西交给了自己唯一的弟弟,戴着它在天狩之中拥有的就是跟他一样的权力。
如今,这枚玉扳指又回到他的手里。
“他死了吗?”耿剑语气平静。
侯义勇回答得很详细:“马小二走之前特别交待过,若是耿介大人回到铁骨寨,叫他径直来朱雀城即可,但在大人你昏迷的这段日子里,我们一直没有他的消息,考虑到两地之间有两百多公里,所以我们在前日才用白头鹰去信询问,他们派人搜寻山崖后的那边密林,今早上才有了回信,信中直言,面目腐烂见骨,只能依稀通过绣有木槿花的黑服和身旁物品判断身份,特意带来了这个扳指……”
“不用再确认了,就是他。”
耿剑的眉头皱成了一团,视线越过了侯义勇的肩头,看向了门缝外的世界。
想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算得上是孑然一身了,心中的复杂苦闷难以示人,耿剑轻声冷漠说道:“踏上修行,技不如人,死在哪儿就埋在哪儿,你们回信让铁骨寨就地埋了吧。”
耿剑轻移了几步,把背影留给房内众人,冷硬说道:“此事不再谈论,说说你们对‘曹白芨’这个人查到了什么线索。”
马小二不敢怠慢,回道:“我们在信中向铁骨寨详细询问了关于这人的信息,回信中提到,他们的寨主林盘之前也中了这人下的毒,后来这人暴露,就被铁骨寨一直关押着。”
“被关押着?”耿剑的剑眉皱成了一团,郁闷问道:“铁骨寨的几人实力如何?”
马小二回道:“寨主林盘实力最高,四品修为。”
耿剑摇头道:“那他们不可能抓得住这人,这人三品修为,真气的强横程度更是世所罕见。”
“呵。”白豪轻笑出声,对着属下二人问道:“还有没有其他的信息,都说出来吧。让耿大人好好判断判断。”
侯义勇在城主大人的注视下,表现**强烈,快速地说道:“这件事情和属下一直在跟的另一件事情恰好在铁骨寨聚在了一起。”
“当时有一支商队,正好也在铁骨寨。而商队里有一人叫做木青,这人极有可能是出身隐谷的刺客。正是这个叫木青的人和曹白芨拼了个两败俱伤,才使得曹白芨被铁骨寨所擒。”
“隐谷出身,刺客木青。”耿剑喃喃低语,暂时还理不出其中更深层次的关系。
他看着侯义勇,说道:“继续说这曹白芨后来怎么跑出来,又刚好到密林中来的。”
侯义勇点头道:“信中回道,正是围捕前皇室余孽的那天,寨子人数不够,防御空虚,曹白芨趁着空当跑到了密林中去,使用魔功吸食别人的精血,快速地恢复了年轻的容貌和实力,这才有了后来……大人中毒的事情。”
“这世上还有这种魔功?”耿剑一脸怀疑,诧异问道。
侯义勇摇头说道:“在下确实不知。”
耿剑在剑道修行上很有天赋,但分析起情报来,实在是没有多高水平。
他努力地回忆着侯义勇刚刚说的内容,总觉得自己除了“魔功”这些字眼记住了之外,再也没能从信中内容找到其他疑点。
他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说说你自己的看法,我不需要你把那封信再复述一遍。”
侯义勇轻声笑道:“这封信只是铁骨寨的一面之词,其中确实有几个疑点。”
“一是曹白芨怎么逃出来的,信中含糊不清一笔带过,只说是人手不足内防空虚。”
“二是密林发生之事,虽然信中说是这曹白芨使用魔功吸食精血恢复了功力,整个人更是变得年轻了许多岁。但除了耿大人你是亲身遭遇了一个自称是‘曹白芨’的毒修之外,铁骨寨众人其实并没有亲身遭遇也没有亲眼看见。”
“第三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信中除了最后提到过木青这个人,在大人的剑下救下了他们的寨主之外,似乎全程有意识地掩盖了这人的踪迹。”
马小二回忆起在议事堂的一幕,愤声说道:“这个叫‘木青’的人,两次议事堂议事都在,明显身份不低,而且最后那一次他还有意无意地向铁骨寨打探耿大人的具体身份。”
“是了。”侯义勇挺胸抬头,对着自己的谍报分析能力有着充分的自信,认真说道:“我想告诉大人的正是,‘曹白芨’和‘木青’这两个人绝对有更深层次的关系。”
“等等。”耿剑轻轻拍了下脑门,这个时候才转过身来,举起了手中的黑曜剑晃了晃。
他看着侯义勇二人问道:“我的剑下?我的黑曜剑确实是在最后刺向了曹白芨,怎么变成了那个林盘?我以为是你们给我找回来的。”
侯义勇眼中精光一现,抬头说道:“就是这里,木青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林盘,还说自己和那曹白芨力斗了一阵,曹白芨为了脱身,就将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剑射向了林盘,这一点颇为可疑。”
侯义勇语含轻蔑,继续说道:“铁骨寨的回信中,关于曹白芨在密林之中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是从木青口中得来的,这在当时根本没有其他人能替木青佐证,只是因为这木青救了林盘几次,所以铁骨寨那群庸夫最后选择了无条件相信。”
侯义勇看着耿剑手中那把被捡回来的黑曜剑,轻声说道:“因为耿大人和曹白芨交过手,在下想冒昧问几个问题。”
“你问吧。”耿剑轻声应允。
“大人可曾见过这人使用魔功吸食精血?”
“没有。”
“这人在与大人交手时,是一副怎样的面貌?”
“年轻人,二十岁上下。”
耿剑脸颊的肌肉稍微僵硬,一说起年龄,他就会清楚地想到自己就是败在了这样的一个无名的年轻小辈身上。
他面颊发烫,侧身问道:“可有发现什么不对?”
“有!”侯义勇坚定道:“这个曹白芨被关押时还是一位看面容超过六十岁的老头,到了密林中就因为魔功的原因变成了一个年轻人?”
他继续说道:“曹白芨确实逃走了,但他到底会不会魔功呢?大人与其交过手,根本就没见过。而且这世上若是真有那种靠吸食别人精血就能恢复年轻的魔功,恐怕……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了吧,不不说别的,大人所在的天狩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要说木槿皇朝有谁最想长生久视,一直拥有一副年轻面孔,恐怕非皇帝陛下莫属,侯义勇这话的潜意识也足够明显,就连天狩之前都没听说一点关于这个魔功的动静,那其实是非常可疑的。
耿剑想起了自己中毒后遇到弟弟一行人的事情,当时脑袋浑浑噩噩,但也确实清楚记得在自己说出“曹白芨”这个名字时有人喊过“曹老头”。
他眼含赞赏,看着侯义勇,肯定说道:“只有木青这一个人见过对方使用魔功。”
侯义勇一边将手放进袖中,一边平静说道:“对,在如我一般干谍报这行的人眼中,能够自圆其说的人,并不是说就没有问题,只是暂时没有其他的事情去反驳罢了,相反的,与曹白芨接触过的木青往往会有很大的嫌疑,我这里有一副画像,请大人过目。”
一张皱皱巴巴的画纸被侯义勇提着边角,展开来后晃荡着竖立在空中。
画纸上是一张年轻俊美的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纤薄,正是马小二议事堂所见的木青模样,这与侯义勇当初让车夫张安平辨认的那张多了许多细节,通过他干谍报多年养成的高超画技,寥寥数笔就已传神。
“哼!”耿剑眼中剑意爆燃,声如金铁说道:“就是他!他叫曹白芨还是木青?”
侯义勇弯腰低头,轻声回道:“他叫木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