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依旧,人依旧。金陵城大开着城门,宛若巨兽张开了大口,等着将王小十吞噬。但此刻的王小十内心被巨大的幸福所填满,看这世界的目光也充满了美好。
因为心怀有爱,才无所畏惧。但这并非是世间大爱,并非是为国为民的无私之爱,而是小爱,是男儿心中最美好、真挚的爱。
他心中已经没有了家国情怀。就像朱元璋所说的,王小十不过是一个江湖人,一个江湖浪子,纵然身在朝中,却也做不好这个王爷。
现在,王小十就以一个江湖浪子的身份,孤身进了金陵城。他要去担负起他该承担的责任。
一路上,王小十走的很慢,眼神四下飘忽。他同样也看的很仔细,只为再看一眼金陵城,这一国之都的景象。当初,是他们冒死,从元廷手下抢过了集庆,才有了而今的金陵城。那是他们付出的血和汗,也是他们最为畅快的日子。
红衣怒目,纵横杀伐,那是再也回不去的日子。那时候,他们总想着有一朝天下安定,百姓们都可以过上安定的日子。
可天下真的安定了,所陷入的却是无尽的矛盾之中。是百姓与官员的矛盾,是江湖与朝堂的矛盾,更是君臣之间的矛盾。为情、为义,那都是矛盾的根本。而这两点,是王小十心中都不愿舍弃的,永远都不会舍弃。所以他与朱元璋的矛盾无从化解,也解释不通。
或许,从马皇后死去的那一刻开始,朱元璋便已经容不得王小十了。
越走,金陵城的街面便越是安静。可他的心,却从未平静,直至此刻,内心的澎湃已如惊涛骇浪。王小十的心纵然是一座山,却也禁不住这浪潮的冲击。
一切,都只因他来到了地方,来到了当年的地方。这是他在应天府的第一个家。
家还是当初的样子。王小十很想推门进去,再去看看当年的一切,再去看看当年的人,看看他们是否还在院中。
这是他与小羽的家。而今,这宅院只怕也已经荒废了吧!
王小十还是推开了门。单薄的门板,在王小十的心上、手上,是不亚于千斤之重。
终于,他推开了门。院中,桃花已经开了。那粉红的小花朵,很养眼。
院中还是当年的模样,丝毫未变。唯一变了的,是桃花开的更美。
王小十哭了。
这时候,屋中有人声叹息。王小十顺着声音进到屋中,也止住了泪水。
“大哥?”王小十不知还能否称呼他一声大哥。
坐在屋中的人是朱元璋。“小十!”春时已过,朱元璋穿着很单薄。“没想到会是大哥吗?”
王小十却是没想到。
而朱元璋为他泡了一杯茶。“还愿意喝大哥一杯茶吗?”
“好!”王小十已经不怕被他下毒了,所以当然敢喝。
“好茶!”
“的确是好茶。你可知道,这茶也只有在我招待重臣的时候才会拿出来。今日大哥还是借了你的光啊!”
“小十,还记得这地方吧?这是你在金陵城的第一个家。当时我就在想,我要让我身边的兄弟,都能住上这样的宅院,都衣食不愁。而后来,我们占据了整个淮西,乃至浙东、江西一代。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要让我治下的百姓都过上这样的日子。”
“大哥做到了。”
朱元璋道:“我还没有。大哥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天下。天下间,还有许多人饿着肚子,甚至比我们当年还要不如。而想要让这些人都过上好日子,大哥便一日不能懈怠。”
王小十开始懂了,开始懂得朱元璋的无奈,也开始懂了刘伯温的无奈。
“奸相胡惟庸已死,朝政就已经清平了吗?这朝中内外,还不知有多少事情,在等着我去处理。”朱元璋竟向王小十诉起了苦,也不知是为何。
王小十忍不住道:“大哥,今日我进城来,只为打听小羽他们母子的消息。”
“也好。就让你知道,小羽如今还活着,而且我那侄子也很好,与当年的你很像,有那一股冲劲。”
“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们未必就能见面。”朱元璋道:“或许,我可以允许你们见上一面。仅一面而已!”
“这是什么意思?”王小十该懂这话中的意思才是,只不过他此刻的心已经乱了。
“意思就是说,他们见过你之后,就要死!”
“为……”王小十刚要开口问为什么,却转而想到,自己这这么问岂非是太傻了吗?还能是为什么?只不过因为朱元璋想这样而已!
王小十这一刻的脑子转的很快。他猜到了原因。朱元璋未必就是想让小羽他们母子死,而是要让自己去死。因为自己知道了太多令朱元璋难堪的事情!
关于方孝孺,关于纪纲,关于刘伯温的死,和胡惟庸案。这些朱元璋为了稳定朝局,而做的这些事情,王小十一一清楚。或许,就算没有马皇后的事情,朱元璋也不会放过自己!
朱元璋想要让自己放弃生命,来换取小羽母子的平安,但他却不直言,而是要让王小十自己说出口。
这一刻,王小十甚至想要动手擒下朱元璋。可是他又缓缓松开了手上的力道。因为于情于理,他都不允许自己这么做。为私,是因为小羽他们。为公,是因为天下的百姓。
朱元璋是个好皇帝!他刚刚那番话,也像是在点醒王小十。
王小十的心彻底乱了。这简直都是人世间最艰难的取舍!
“小十,现在你可以与大哥说一句实话了吗?”
“大哥要问什么?”
朱元璋问:“你是否真有长生不老之术?”
“呵!大哥你觉得呢?我若实话实说,你会信吗?”
“我已经有答案了!”朱元璋站起身,倒在杯中的茶水他连碰都未碰,便已经起身离开了屋子。
“大哥,你做什么去?”
“当然是离开这。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也休想再见到他们母子!”
王小十疾呼道:“大哥,我愿意去死,只要你让我再见他们母子一面!”
“不会了!”
“为什么?你刚刚答应过的。”
朱元璋的话越发无情。“刚刚是刚刚,而现在是现在。现在,你的心已经乱了。纵然你不愿意,也非死在今日不可!”
原来,刚刚朱元璋所说的话就是为了扰乱王小十的心。只要他的心一乱,便是他的死期,朱元璋便没必要再拿小羽母子作为诱饵了。
朱元璋就是一个钓鱼的人,他非但要让鱼儿甘心咬勾,更是连鱼饵都舍不得让他见到。
“哈哈……”王小十怒极而笑。“朱元璋,你真的以为金陵城能困住我吗?难道你以为我的心乱了,就会束手就擒吗?”
他当然不会这么想,所以朱元璋必然做好了另一手准备。
但王小十还不知他为何如此自信。但这肯定是有原因的。所以,王小十抢先动手,便要挟持朱元璋。而这时,院中一阵清风徐徐,吹动得桃花落了一地。
满地、满天的桃花遮住了王小十的眼,也掩盖住了朱元璋离开的路。当桃花落尽时,庭院中只余下王小十一人。
“朱元璋,我信错你了!你给我出来!”
王小十飞身上了房顶,而在同时,他双脚堪堪落地之际,面前却是凭空多出了一位老人。
老者须发皆白,头上挽着发髻,胡须稀疏的飘洒在胸前,道袍下藏着的是一派仙风道骨。
这人乍一出现,也不由分手便出手打向了王小十。他的一掌,刚好印在了王小十的心口上。
而王小十挺紧了内息,硬抗了这一击之后,拳头却是同样不留情的打向了对方这一身老骨头。在王小十眼中,这一拳足以将老头子的身板敲碎。
可是却没有。这一拳打在道袍上,王小十的拳劲被道袍上浮动的力道带去了一边,将这大力消弭于无形。
王小十又飞起了一脚,横扫这老道人。而道人手掌轻搭,便将他这一腿躲过,也令王小十险些从房顶跌落下去。一时间,这老头人好似变为了一个滑不留手的老泥鳅,王小十拿他竟无可奈何。
忽而,王小十猜到这老道人的身份了。
“张通玄,你是张通玄!”
“难得,二十余年的功夫过去,尊驾竟还想着老朽!”
王小十道:“我唯一不曾想到的,便是朱元璋会将你给请来!”
“没办法,放眼朝中,能够与王将军匹敌的人,已经不多了。”张通玄道:“多年不见,本该叙叙旧。贫道还要多谢尊驾当年之请,将武当山赠予我道家!”
那是当初他们间的一个交易。张通玄为王小十医治重症,而王小十则要将武当上赠予他。在王小十伤重痊愈之后,曾与朱元璋提起过此事,而朱元璋也答应了。
“所以,你是来还朱元璋这个恩情的?”
张通玄道:“并非为了恩情。天子所命,不敢推辞!王将军,还望您赐教!”
张通玄的身影在王小十面前不断的放大,好似变为了一座大山,压在了王小十的胸口上,令他喘不过气来。是因为刚刚张通玄的一掌!
终于,王小十躯体不堪这样的重负,一口鲜血喷出,人从房顶跌落在地上。满院的桃花铺就在他的身下,王小十就此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