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张松提出的计划极为宏大,以至于刘备这样见惯了大手笔的人也有些心潮澎湃,甚至在第二天的家宴之上,他还兴致勃勃地对次子刘理讲述起这两个计划。
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满心欢喜,换来的却是儿子的当头一盆冷水。
“关中这几年正在大力恢复生产,又支撑了平定汉中之战,汉中就更不用说了,乃是新附之地,贸然进行如此规模的工程,需要征调的民夫、花费的钱财粮草,只怕会令当地难以支撑。”刘理直截了当地说道。
“朝廷会给予大力援助。”刘备辩解道。
“最近两三年时间,朝廷在江汉、江淮、江东三地大量投入人力物力,每年耗资数十亿钱,与此同时,北疆、凉州战事不断,军费开支同样巨大,纵然之前积蓄有大量粮食钱财作为支撑,但各项开支越大,朝廷能够用来抵御风险的能力就越小,还望父皇三思。”刘理仍然是寸步不让。
刘备无奈地叹了口气。
对这一对父子之间的辩论争执,张宁早已是见怪不怪,她环视一圈,见刘华等人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便一声令下,带着其余人等离开了巨大的饭桌,将这里留给刘备和刘理。
“真的不合适?”刘备仍然不甘心。
“真的不合适。”刘理正色答道。
刘理是刘备的第二个儿子,也是张宁所生,身为嫡子,他的身份虽然不及刘永,但同样十分尊崇,自幼便被刘备悉心栽培。
与行事作风大胆豪爽,酷肖父亲刘备的兄长不同,刘理的相貌和性情都更像母亲,年龄越大,性情就越沉稳低调,整日沉迷于各种学问,对行伍之事和治国理政不感兴趣,活脱脱一个学者。
儿子对名利权势不感兴趣,一门心思搞学问,刘备心中既有淡淡的失落,又觉得浑身轻松,索性便由了他去,正因如此,在刘理加冠之后,他也没有按照汉朝惯例封王立国,把儿子扔到地方上去,反倒是给了个没有具体辖地的安平王,并且将刘理留在洛阳,让他去掌管朝廷财政收支的大司农府任职。
按理来说,一个王侯在九卿下属部门做事,实在是有些不合适,大司农府内部也颇为不安,可刘备的态度很坚决,刘理也展现出了卓越的才能,时间一久,当初的反对声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可正是因为刘理从事了这么个工作,接触到了这么些数据,再加上一丝不苟的性格,让他经常跟刘备产生分歧。
“唉”见刘理态度坚决,刘备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了,只要是刘理说做不到的,基本就是做不到,没什么水分的。
“改源归流,绝不是一件小事。”刘理改换了比较缓和的语气劝说起来,“按照那张子乔所言,汉水失去了重要的源头,四百年来,河道必然会收窄便浅,是这个道理吧?”
“那是必然的。”刘备点点头。
“西汉水水量充沛,也是张子乔亲口所说?”刘理继续问道。
刘备好像想起了什么,眉头皱了起来。
“在有旧河道的情况下,连接起相隔二十里的河流,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难事,真正困难的,是如何确保下游两千多里的河道,能够承受重新增加的水量。”刘理抛出了自己真正的疑虑。
“有道理。”刘备听得连连点头,同时也心中懊恼,自己真是糊涂了,居然忘了考虑这一点。
对于一条河流来说,水量减少乃至于断流,对周边地区带来的影响很大,但并不会有很直接的危害;可要是水量急剧增多,那就很容易引发洪水泛滥,造成巨大的损失。
古汉水改流四百年,当初的河道必然会变窄,两岸的泥沙淤积起来,形成新的河岸、以及河岸两侧的农田,如果没有预防措施,把西汉水重新引回故道,可想而知,会有什么结果。
“不过这确实是个好主意,汉中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如果能进一步增加水源,当地的粮食产量必然会大幅增加,再按照张子乔的想法,打通子午道,长安周边的粮食供应难题便可迎刃而解,可以容纳更多人口。”刘理斟酌片刻之后说道:“虽然当前力有不逮,但父皇可以委派人手前去汉中各地考察,制订出一套可行的计划,等到当前几个重点建设地区上了正轨,再将力量投入汉中。”
“我的儿,你又长本事了。”刘备欣慰地看着刘理,心中满是自豪和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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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松原本还在满心欢喜地等待正式任命,但在刘备的安排下,他与刘理等人进行了一场研讨会,经过几个时辰的争辩和讨论,张松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初还是把问题想得过于简单了。
“子乔兄,这洛阳真是卧虎藏龙,你我在蜀中多年,自以为才学盖世,现在想想,真是可笑啊。”回到驿舍,秦宓仍是心绪难平,这位年轻人是刘璋麾下为数不多的欣赏张松的官员,此次跟随张松前来洛阳,一道在汉中考察,包括安蜀十二策,也有他的一份心血,如今被否决,他心中的失落可想而知。
但秦宓感慨的还不是这个,他真正为止震撼的,是刘理等年轻官员的作风。
不长篇大论,不慷慨激昂,不做口舌之争,什么规模的工程需要多少人力物力财力,需要多长时间,这些洛阳官员们心中都有一本账,各种数据仿佛就印在他们脑海里,想用的时候信手拈来,而张松和秦宓的想法和说辞往往因为没有数据支撑,显得十分苍白无力。
到了最后,他们说出的话,就连自己都不愿意相信了。
“是啊。”张松苦笑起来,他之前哪见过这种阵仗,这种做事风格?
“没意思,真是没意思。”秦宓忽然摇着头说道。
“嗯?”张松满脑子都是之前的辩论,有些跟不上秦宓的思维。
“我这些年来沉迷于辞藻文采,舌辩之术,以此为能,现在想想,真是太没意思了。”秦宓望向张松,“子乔兄,我要留在洛阳求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