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三,天还不明,皮岛帅府岳王庙东西长街上和附近的街道上已经挤满了人,冰天雪地里到处都是形同饿殍的人,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干脆躺在地上。那躺在地上和靠墙而坐的都是已经饿得没有力气的难民。
这些难民里没有多少老人,大都是年龄各异的男子,只有少数妇女和小孩,老人不是在辽东沦陷后,被建奴杀了,就是死在八旗的旗庄里,毕竟,繁重的体力劳动不是所有人都能撑下去的,至于妇人也不多,毕竟,他们从辽东逃到朝鲜的这一路上,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坚持下来。
街道到处都有小孩子在叫着饿,女人的抽泣声、孩子的啼哭声、男人们的悲叹声还有吵嚷声都混杂在一起。人越来越多,到底有几万人,谁也不清楚。他们的手里都拿着一个陶碗或粗瓷碗。
施粥了!
在饿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毛大将军终于发了善心,施粥救人了。其实就是他们也知道,不是毛大将军愿意拖到现在,才发了善心救小民,实在是他的手头也没有粮食。
如果要救逃到这里的百姓,至少要几十万石粮食,仅仅只是这十个八个地方施粥,又能救多少人呢?
不过即便是如此,对于领粥的百姓来说,他们仍然都是怀着对官府、对毛大将军的感恩,
毕竟,毛大将军是拿着军粮来救他们的命!
打从天明,得到了施粥的消息,那些住在窝棚里、泥坯土房里的难民们更从各个方向像潮水般地汇集到了岛上的施粥棚来。岳王庙周围本来已经人群拥挤,密密麻麻,不能透风,可是外面的人还在挤进来,然而他们很久还是没有开始施粥,施粥要一直等到晌午,天寒地冻的,人们又饥又饿,不少人人都已经是奄奄一息了,甚至不时有人倒了下去,倒下去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人们就这样拄着棍子,互相搀扶。
终于等到了施粥的时候,大家都拼命向前拥挤,每个人都伸出枯瘦的手,手上都拿着一个大陶碗或瓷碗,不论碗大碗小,实际上,也就只有那么一勺粥而已。
在施粥的时候,周围的兵士不住的吆喝着,以防止因为人群拥挤而互相厮打造成混乱。
哭声、骂声、叫喊声、训斥声在粥棚里混成一片。
终于,领到了一碗粥后,吴满屯看着碗里有粥,稀稀的小米饭,稀的甚至能够倒映出他的脸。
可即便是如此,一碗小米粥,虽然稀但也是粥,对于饿的前胸贴后背的吴满屯来说,这不是粥,是命!
有了这碗粥,他至少又能多活上几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吴满屯甚至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喝的最好喝的粥……
那怕就是记忆中,娘做的小米粥也比不上这个。
两口之后,碗里的小米粥就已经见底,放下碗的时候,吴满屯眼巴巴的看着粥棚,他知道就只有这一碗了。
当有些人把目光投向妇人和孩子,投向他们碗里的稀粥时,她们无不是纷纷护着碗。其实,没有人敢抢,无论是皮岛还是铁山,但凡是毛大将军治下,都是行军法的,有人敢抢自己人。
杀无赦!
当然,要是朝鲜人的话……嗯,抢了那也就抢了,只要别被人家给逮着正着就行。
这也使得,朝鲜人真的不喜欢毛文龙,甚至对毛文龙可谓恨之入骨,因为明朝不能供应东江军民足够粮食,所以东江不得不从朝鲜索取,为此朝鲜人甚至不得不开“毛饷”。而且响应毛文龙的号召从后金逃出的辽东难民饥寒交迫,为了活命在朝鲜境内也是多行抢劫杀人之事。
“要是能再喝一碗就好了!”
即便只有一碗稀粥,可是下肚后最起码感觉不那么饿了,吴满屯的精神也稍微好了那么一点。
“等明天吧,明天还要施粥呢……”
李大个子的话音刚落,远处却突然传来了数声炮响。
震耳欲聋的炮响,是从码头那边传来,众人纷纷朝着炮响传来的方向看去。
“建奴!”
几乎是本能的,李大个子就提起了长刀,这刀是从庄子里抢来的,一双眼睛盯着炮声传来的方向,轻吼道。
“肯定是建奴打来了,走,随大将军杀建奴,吃奴肉!”
所谓奴肉,其实就是人肉。
打仗,难免是会死人的,死人……也是粮食。
岛上的炮响让施奕文连忙大喊道。
“停船!”
在距离岛还有半海里的时候,两艘船停了下来,然后施奕文吩咐道。
“李子昆,你带着人划船上岸,告诉岸上的官军,咱们是从福建过来的海商。”
李子昆是船上的副财,通常情况下,都是由他负责船上的货物销售,而且副财也负责和岸上的商家打交道,现在这个时候正是他出面的时候。
很快,从船上放下的小艇就在六个伙计的划动下,朝着皮岛划去,其实施奕文压根就不知道这是皮岛,但是从望远镜中看着海湾里的上百艘大小不一的船只,还有岸上黑压压的人群以及宛若城市的市镇,他感觉这里应该就是皮岛。
“先测量一下它的位置吧。”
在施奕文忙活着用那台并不算精密的六分仪和钟表测量经纬度的时候,李子昆一行人,终于靠到了栈桥上,桥上穿着棉甲的官兵挥枪盯着他们,领头的官佐大声喝道。
“你们是什么人?从那里来的?”
寒冬腊月的时候,正刮着西北风,这时候能到这里的船商会是什么人?
“回军爷话。”
李子昆一开口就是带着福建口音的官话。
“我们也是大明人,是从福建过来的海商,我们的船上带的有米。”
他的那嘴福建官话,听得这些辽东人无不是一头雾水,这时一个武将模样的人从兵丁后面走出来,边走边问道。
“你们船上有米!是来卖米的吗?”
年青的武将说着一嘴的闽南话,虽然不太标准,可李子昆还是听懂了。
“哎呀,将军会说福建话?这就好了,我们东家听说辽东缺粮,特意来这卖米的……”
第106章饥民遍地(二)
有商人运粮来了!
等毛文龙得到这个消息时,整个皮岛上下都已经传遍了,对于饥肠辘辘的人们来说,那些粮食就是救命的粮食啊。
当然,他们不一定有钱买,但毛大将军的粮食多了,总能多施两天的粥吧。
当然,也有不少人赶到了码头,他们寻思着,这搬粮食的时候,保不齐能漏下来一点呢?还能拾上几粒粮食呢。
码头附近挤满了人!
而船上的人都傻了眼,看着岸上围着的人时,施奕文睁大了眼睛,这些人那里是人啊,分明就是……
就是一群瘦骨嶙峋的行尸走肉,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站着,不是因为他们的眼睛在动,施奕文甚至以为岸上的是一群尸体。
“我的老天爷啊,他,他们得饿了多长时间啊……”
别说是施奕文了,就连奉命在福建招募饥民的郭怀一也吓了一跳,他见过饥民,也见过饿死的饥民,但是像这样惊悸的场面,还是第一次看到,谁又能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呢?
他们那里是人,分明就是一群风一吹就倒的行尸走肉。
“公子爷,这,这些人,也,也太可怜了!”
莫那等人也忘记了刺骨的寒风,看着岸上难民,即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这时候也有些于心不忍。
这些人就是逃到毛文龙这的辽东难民吗?
看着宛如行尸般的难民,施奕文脑海中浮现出曾在史书上看到那句话——“毛兵饥死,僵尸相枕”。
这些人能撑过今年这个冬天吗?
他们中的很多人,也许今天就会饿死、冻死在这里,到那时,史书上的“毛兵饥死,僵尸相枕”势必会出现在他的眼前。
你忍心面对这一切吗?
突然施奕文说道。
“郭管船,让人把船上的粮食都搬下来!”
“什么?”
郭怀一疑惑道。
“把咱们带来粮食,都分给他们!”
什么!
所有人都惊讶的看着施奕文,他是怎么了?大伙来这不是挣银子的吗?
“公子爷,这,这,咱们回去了怎么和大伙交待……”
面对李子昆反问,施奕文摇头道,
“交待?要是为了点银子,眼睁睁的看着他们饿死在这,我等又如何向良心交待?好了,按我的吩咐办,回去后,我自然会给大伙一个交待的!”
尽管他的话声不大,可还是传到了栈桥上官兵们的耳中,他们无不是惊讶的看着这位公子,而毛承文更是掀开棉甲下摆跪拜道。
“公子爷高义,小的代东江军民谢公子爷活命之恩。”
其它的兵士无不是纷纷下跪拜谢,很快消息就传到了周围,那些宛如行尸的百姓在惊喜之余,纷纷下跪拜谢。
一时间,码头上尽是一片泣声还有就是活命的欢喜声。
没有人反对,即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无法眼睁睁的看着眼前这十几万难民饿死在这。
银子,将来还能再挣!
一包包粮食被搬了下来,有些米粒从稻草包漏出来时,搬粮的兵士、壮丁,都愣住了。
这,这可都是白花花大白米啊!
别说是寻常的百姓惊呆了,就连毛文龙也惊呆了,在得知有商人逆风送粮来皮岛贸易时,他就匆匆赶到了码头,还不等他到码头,就听说卖粮的商人居然把米全都捐了出来。
待见到运粮的商人,还不等他出言道谢,船上运来的粮食之好,又让他震惊不已,看着手中的米粒,作为浙江人的毛文龙,又岂不知道手中握着的是最上等的大米。
再看着面前的年青人,良久不语的他突然前掀衣摆跪头便拜道。
“大将军这是为何……”
施奕文连忙上前想要扶起他,毛文龙却硬生生跪道。
“施公子莫要拦我,我这是代东江军民谢施公子活命之恩!”
被毛文龙的亲兵拦着,硬受了他三个响头的施奕文,心情却显得有些沉重,终了还是长叹道。
“活命?这两万多石粮食,又能活多少人的命?”
施奕文的叹息,让毛文龙也跟着叹道。
“能救一个是一个,尽人事听天命吧,东江军民都是不堪建奴虐杀从辽东逃过来的,他们逃到这里,是为了活命,虽然毛某逼朝鲜李王让土供百姓耕种,可这边的山多地少且不堪耕种,产出有限,为让百姓活命,我只能造册将其编入军中,可即便是如此,又能救多少?哎,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毛文龙的叹息,让施奕文想到曾在网上看过的介绍。“文龙册报十五万,大都辽兵即辽民,堪用者二三万,其余人独无坚甲利丸,多执挺……”
毛文龙册报的东江镇兵,那里是兵啊,分明就是借着册报给他们一个活命的机会。
什么拥兵自重,什么虚列名册,说白了是为了救人。
“既然这里难民如此之多,那为什么不把他送到内地?”
施奕文疑惑道,在历史上有不少人质疑毛文龙扣留难民,不准他们南渡。
“送到内地?”
毛文龙说道。
“辽东陷落,逃入内地辽民又岂止万人,当时为了安置从山海关方向逃过来的辽东难民,就曾推行过“买地屯田”,可最后不过只是一场闹剧。也就安置了几万难民,主持官员就是叫苦连天,头疼无比。地方上更是各种踢皮球一样的推脱搪塞,内地居民对辽东难民的各种歧视畏惧。即便是我把近百万难民通过海运到登莱再安插到山东,内地的那些官员又是否愿意接纳?当年逃往登州的难民岂止十数万,可屡屡与地方发生冲突,即便是内地官员愿意接纳,又如何安置?主客之间撕斗不断,世人皆言辽人“习弓矢、便骑射”,不事生产,要么为兵,要么为盗,地方上“动以辽人酿乱相恐”,可即便是辽人想生产,总得有地吧,无钱无地不能迁徙又没生计的辽民就是到了关内,又怎么活?为兵为盗,不过也是为了活命而已。要是但凡能有一条生路,他们又岂能不去?毛某又岂会任由他们冻死饿死于此地?”
听着毛文龙这么说,施奕文便说道。
“那,要是让他们去我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