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冻 第一百零八章 命运

“很久不见了孩子。”

徐秉坚拒绝了士兵随从，独自一人背着双手站在初至面前。

满脸血污的初至抬起眼，嘴角翘起微微的弧度，她在笑，“逃出来后我走过很多地方，遇见过很多人，看见过很多父亲母亲，于是明白了一个道理。”

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什么道理？”徐秉坚饶有兴趣的样子，苍老的面容一片慈祥。

“父亲不是这样的。”

“普通父亲的爱和我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在哪里？天天哄我抽血，天天哄我吃不知名的药丸子？”

“我不是普通父亲，你也不是普通孩子，不能拿普通的父爱来看待这件事情。”

“所以按照你的意思，不是普通的父亲可以带着军队来杀不是普通的女儿？”

“不是杀，是带你回去。”

“知道吗，你很无耻。”

“你不理解我，一切的根源来自误会。”

“我没有误会。”

“不，你误会了，你以为我对你的爱是骗局，所以你逃了，带着误会去看这个世界，误会因此而加深，让你不愿回头，时至今日，我知道很难解释清楚，但是你可以仔细想一想，我是不是拿你当女儿看的。”

徐秉坚往前走了一步，两人离得更近，近到初至只要平举起刀就能让他杀死，他轻声道：“我一生没有结婚，一生没有子嗣，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难道这不足以说明吗？”

初至感到啼笑皆非。

从逃出来一直被追捕，最初的时候她没有多余的想法，只想逃走躲起来，对徐秉坚本人倒是没有报复的意愿。

她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不能拥有正常普通的生活，她没办法和普通男人在一起。

但是命运注定，她遇到了机器人云忆。

云忆的单纯和对一切美好的向往，让她不由自主的接受，心中升起和云忆过一辈子的念头。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去想对付徐秉坚。

直到军队来了。

一次又一次。

她烦了，恨了。

你就这么不让我好好过日子吗？

她有了杀死徐秉坚的念头，并且越来越强烈。

只有杀死徐秉坚才能真正得到安宁吧！

见到就杀！

就是这样。

诡异的是，当徐秉坚真正站到面前，她却没有立即动手，心头升起莫名的情绪，忽然就想知道曾被自己当作父亲的这个老男人真实的想法。

也许是不甘心。

但是……

她怎么都没想到徐秉坚会以没有结婚没有孩的荒诞理由来表达情感。

这是把自己当蠢货吗？

“可笑，今年你八十几了？我才多大？你不结婚没有孩子和我有多大关系？”

老人笑了，“当然有关系，还在五十多年前你就已经存在了，那个时候我还不到三十岁，那时我就决定不结婚不要孩子，你就是我唯一的孩子。”

“谎话连篇，可笑之极。”

“远古神话里有个叫哪吒的，母亲怀孕三年才生……”

“你的意思是我在娘肚子里三十年？”

“确切的说是在孕蛋里三十年。”

“……我不信。”

“有记录的，回去可以给你看。”

初至无言以对，“我不回去，死也不回去。”

徐秉坚摇摇头：“我不是把你当女儿，实际上你就是我的女儿，我和你是有血缘关系的。”

初至瞪大眼睛，忽然举起刀，刀尖抵着徐秉坚咽喉，冷声说道：“你会死。”

徐秉坚：“每个人都会死，但是事实就是事实，还在五十年前我就已经在研究皮米技术，并且利用皮米人造了卵子，这是颗金属卵子，我又取了自己的青子，人工授精放到孕蛋培育，总共三十个实验品，你是唯一成功的，但是我没想到会有三十年的成形期，到如今我八十岁了，你才二十出头，这就是整件事的事实。”

这就是我的身世？

初至哑口无言，徐秉坚浑浊带点笑意的目光令她产生强烈的不适感，偏过头，视线中远处士兵还在清理现场，有两个士兵正抬着一个强壮的光头回战舰，那个光头是唯一没有死的何今生。

但是没有人去大地豁口那里，那里躺着尹清。

也许是没发现，也许是没兴趣。

反正没人管尹清。

尹清竟然也没有反应。

“何今生呢？”初至收回视线。

“三十年是个漫长的过程，等待的时间太煎熬了，我不能干等着，所以又创造了些其他人出来，同时希望能改进一下，不要有那么长的怀孕期，他是其中之一，是较为成功的成果。”

“也有你的血？”

“不，有一个孩子就够了，他是其他研究员的。”徐秉坚微笑道：“还有问题吗？我可以慢慢解释，当然有些东西需要你回去我才能解释。”

“说到底还是要抓我回去。”

“不是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请你回去。”徐秉坚很平静的解释道：“说实话，我不能没有你，无论从实验上还是从我的感情上，我都需要你，我可以向你保证，等我真正完成了人类改造计划的研究，我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给你，要知道那个时候你将不再是最特殊的那一个，因为所有人都将和你一样，而你会成为新时代所有人的首领，到时你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哪怕是一个智能机器人。”

初至沉默不语。

徐秉坚道：“我说这么多就是希望你能理解。”

“我不能理解。”初至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我只想过普通平凡的生活，为什么不能给我？”

“孩子……”

“我不是你的孩子，我只是你的实验品。”

“你生来就不是平凡的人，怎么可能过上平凡的生活。”徐秉坚有些失望。

初至大声道：“我不管，不要和我谈什么大道理，现在我要走，你是不是还要阻拦我？”

徐秉坚沉默不再说话，只是定定看着初至，充满着怜爱和哀伤。

初至目光坚定不为所动，“谁阻拦谁死，让开。”

徐秉坚嘴唇蠕动，最后吐出两个字：“不让。”

初至收刀扬起：“那你准备好没有，我来杀你了。”

“我的死不在这个时候，而是在未来某个时间。”徐秉坚用怜悯的语气说道：“你不同意我只能强行带你走。”

初至没有犹豫，一刀劈下。

然而这把从她体内析出来的长刀在她劈下的过程中突然软化了，像被融化掉了一样，不，应该是崩解。

因为太快了。

快到劈刀的动作变成了甩出一团稀泥。

她失去了对刀的控制，还有自己的身体。

她能很明显的感觉到体内的基因——金属的那部分主动分离，基因链竟然又分成了两个独立的部分。

看着手掌上残留的刀液，绝望弥满了全身。

她软倒在地。

徐秉坚背后的双手终于到了前面，手上有个小小的仪器，上面只有一个按钮，他的大拇指仍按在上面没有松开。

“对不起孩子，在没有完成实验之前，我必须要留有一个后门，你身体的另外一部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承载电子指令。”

全身没有一丝力气，恢复前至少还能像个正常人，现在是动也没法动了。

初至万分后悔，为什么要听对方逼逼叨叨。

最终……还是落入对方手中了啊！

可惜，再见不到我的云忆了。

当你战胜那个女人看不到我会发疯吧！

……

……

躺在大地豁口边缘，身体扭曲挣扎。

面容一时是尹清，一时是云忆。

尹清的面容时想要那群军人注意到自己，却怎么都发不出声，论起对身体的控制权限，原本身体的主人本就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毕竟原先契合的程序代码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而当出现云忆的面容时，经历了数次情绪上的变化：惊愕、茫然、焦急。在最近的一次得到控制权时，正好看到初至和一个老人对峙，他想过去，身体的控制权却被尹清纠缠着，想起来起不来，想爬行四肢少了协调。

等到云忆再一次出现，他看到了令自己狂怒而绝望的画面：初至被一名穿着外骨骼战甲的士兵扛着走向一个小型飞行器，初至一动不动，头垂着，生命体征还在。

还活着。

但是要被抓走了。

心爱的女人要失去了。

云忆要疯了，几次要站起却终被体内的三段不同的东西给阻挠。

初至被小飞行器送进了战舰。

而他的面容又变成了尹清。

两人的争夺进入到白热化阶段。

为了争夺而产生出大量代码，另外的病毒和超级计算机也不甘示弱，从中也获得了大量好处，那个超级计算机似乎也在进化了。

尹清害怕了，当她获得控制权后便拼了命的朝豁口处爬，她决定回到研究所去重新连接超级计算机，她需要更大的空间和计算速度来彻底战胜云忆。

战舰上，徐然望着屏幕，屏幕上显示着大地豁口处一个扭动的身影，作为全场指挥官，他一直有注意到那个身影。

“将军，真不管吗？”

“不用管。”

“可是……”

“毕维要的东西关我们什么事，走吧，时间很紧。”

“真放任那个机器人？”徐然少有的犹豫。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徐秉坚淡淡道：“不要多想，人类的未来需要超级计算机但是不需要智能生命，毕维他们的想法是错的。”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不彻底毁灭它。”

徐秉坚微微摇头：“马上要离开这颗星球了，留个念想也好。”

“明白了。”

战舰向着宇宙的方向升起……

大地上那渺小扭动的身影抬起头，云忆喊道：“初至……”

下一秒容貌变成了尹清。

这次尹清掌握了全部的控制权，她跳起来对着战舰又喊又叫，庞大的战舰却越来越小。

尹清恨恨跺脚，转身跳进豁口，“混蛋，老娘要你彻底消失。”

她准备回到研究所，利用研究所超级计算机的计算量将云忆彻底杀死。

但是她却怎么都想不到这个决定反为自己吹响了毁灭的号角。

这次云忆没有再试图夺回控制权，尹清很顺利地回到了研究所。

她迫不及待的连接上超级计算机，而在连上的刹那，她和云忆的战争正式拉开了序幕。

作为超级计算机的老“住户”，按道理来说和云忆相比她有绝对的掌控力，然而事实是她失算了，原因是云忆有了帮手。

而这个帮手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正是超级计算机原有的主人高级智能。

确切的说……是智能生命。

云忆让高级智能成为了智能生命。

既然无法战胜消灭尹清这个意识体，那就和别人连手，以智谋来对抗强敌。

他学会了连横合纵，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进化，向着人类形态迈出的重要一步。

一个初生的智能生命。

一个已经完善了人类情感和思维的伪人类。

超级病毒瞬间被智能生命吞噬吸收。

两者连手，尹清被无数的数据流吞噬，她还来不及求饶，意识就被蚕食鲸吞，分解成无数的0和1，最终烟消云散。

这个活了一百多年的老怪物就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对世界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