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冻 第六章 见光死

东州宜东。

宜东号称花城，是东州自然风景最好的城市。

在一间独门独户的小别墅前，秋雨落后留下一地花叶，泥水里飘着凄凉。

窗前，云忆不理解妈妈望着残花的痴迷，学妈妈的样子双手撑着下巴，看窗外的风景。

离开东州江城已有半年时间，这期间他有了保护骨骼及里面精密电路板的金属外壳，妈妈说是每个人都有的护甲。

然后外面又覆了一层类似乳胶有弹性的肌肉，据妈妈的说法，那就是他的血肉，要好好爱惜。

最好的地方是他有脸有头发了。

一张帅气不要不要的脸。

仍是据妈妈的说法，脸皮是从美容院买来的，面部用了什么大分子玻尿酸填充，云忆不懂这些，他的信息库还是半年前从江华大学的网上图书馆获得的，里面全是学术类的知识，这半年来，妈妈也没让他再从网络上广泛地收集信息。

反正妈妈说什么是什么。

不管怎么样，在外人不了解的情况下，他看上去就是活脱脱一个帅气的年轻人。

唯一不太好的地方是妈妈从不让他出去。

“我们又要没钱了。”

云若华叹了口气，这半年她靠给辉腾软件公司编写代码，赚了不少，加上离开江城时剩下的三十五万，买下了这套并不算贵的小别墅，有了自己的家，而多余的钱自然全用在了云忆身上，原本以为靠着辉腾软件公司不愁钱，谁知道上个月辉腾软件招了一个很厉害的软件工程师，临时工作算是泡了汤。

“为什么一定要赚钱？妈妈。”

“钱是生活必需品，买食物买衣服，用电用水都需要钱。”

“为什么我不用吃饭不用喝水？”

“因为你特殊啊。”

云若华微笑道：“你是超进化人类，不需要吃饭喝水，不过你一定要记住，不要让外人知道你和别人不同。”

“为什么呢？”

“你是超越时代的人类，现有人类是复杂的，不要指望别人都用善良来对你，有些人会想知道你为什么成了特殊人类，会把你抓起来解剖研究，还有些人会害怕恐惧你的出现，会想尽办法杀死你。”

“就没好人吗？”

“当然有，只是好人的定义不是绝对的，在没有损及到他们利益的时候，他们会很好，可一旦损害到他们的利益，他们会变成坏人，甚至比坏人还要坏的人。真正大公无私的人不是没有，只是那种人太少，属于稀有物种。”

“真是令人害怕的世界。”

“害怕？你怕吗？”云若华转过头看着云忆，云忆的容貌有几分云俊才的影子。

“我不知道。”云忆露出微笑。

云若华略微失望。

云忆从激活的那一刻起就有了自主思维，可他仍然不懂人类的情感，包括脸上的微笑也不过是脸部微型触点运动形成的效果，并不知道笑来自于心情，只是知道自己喜欢看他微笑。

但由于是数据精细控制，云忆的笑永远是一个样子。

“好了，你自己玩吧，我上网去找找工作，中午就吃饺子。”

“好的妈妈。”

云若华回了房，窗外传来优美的钢琴声，音符欢快地跳动，舒缓如山间溪涧，云忆飞快地跑过走廊站到另一边的窗户处。

窗对窗，在另一栋小别墅里，一个长发披肩的少女十指轻快地跳跃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

云忆静静看着听着。

一曲终了，少女忽然抬头看过来，往常这个时候云忆都会躲到窗后，这次没躲，对着少女竖起大拇指。

少女嫣然一笑，修长的手指抚上琴键，琴音再起，绵长琴声轻轻起伏，宁静温馨。

少女眼波流转，有意无意地瞥过来，云忆靠在窗边撑着下巴静听，一动不动。

一曲接一曲。

一个不停地弹，一个静静地听。

轻风托着残花飞舞，滑过交错的视线，好一副宁静优美的画面。

“好听吗？”

不知何时，云若华来到了身后，透过窗帘缝隙偷看了一眼。

“好听。”云忆轻声回答。

“那好看吗？”

“画面挺好看，像画一样。”

“我说的是人。”

“好看。”

“你喜欢她？”

“不喜欢。”

“为什么？”

“她不是小动物啊！”

云若华微微一怔，看来还不懂‘喜欢’是什么意思，她没有解释，灌输不代表理解，人的情感只有亲自体会才会明白那些表示情绪的词是什么意思，目前云忆只能说是产生了自主思维，还不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不过她相信，总有一天云忆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机器生命。

终于，少女结束了自己的演奏，来到窗前关上了窗帘，隔开了双方的视线。

云忆回过头：“妈妈，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云若华沉默几秒，笑道：“等你学会伪装。”

要出去可以，但是你不能让别人看出你的与众不同。

这是基本条件。

时代正处在宇宙探索的起源，高智能计算机不足以让人类完成伟大的宇宙航行，联邦需要超越高智能计算机的电子生命，所以在这个时代，联邦对电子生命的渴求是空前绝后的。

处于低层的云若华和云俊才两人在实现自己梦想的同时，何尝没有拿研究出来的东西交换两人所渴求的未来——入住天空城。

当然，云俊才的死让云若华心如死灰，绝了那个念头。

但是有了另一层担心。

如果有一天联邦知道了云忆的存在，势必会展现极其疯狂的一面。

云忆的诞生除开云若华别开蹊径的程序模式，更有断电的巧合，来到宜东的半年，云若华仔细复盘过，甚至在这段时间里用一台电脑重复了云忆的激活过程，然而并没有她想像的智能生命的产生，所以她知道，在研究过程中终有什么东西被漏过，却无法找出来，当然，找不出来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并没有漏过什么，而是断电产生的变化是不可控的，不是必然的。

不管是哪种可能，确定的一点是云忆是不可复制的。

这就让云若华十分紧张，迟迟不敢让云忆出门。

对面别墅似乎只有少女一个人，少女每周回来住一晚上，第二天必定离开。

这次少女却没有走，连着三天下午都有琴声传来，每当这个时候，云忆必然在窗边聍听，两人有了更多的视线交流。

甚至少女有次走到窗边还和云忆招了招手，当天云忆的话特别多，缠着云若华要买钢琴，云若华头大如牛。

待到第四天上午，大门响起了门铃。

云忆正好在大厅，顺手就开了门。

亭亭玉立的少女巧笑嫣然，红着脸道：“你好！”

这一近看，少女的美显露的淋漓尽致，不止容貌，皮肤细腻的如同画出来的一样，简直就是完美的艺术品。

云忆的逻辑不知怎么就有些混乱了：“我挺好！”

少女噗嗤笑出声，探头瞄了瞄室内，正好看见云若华赶了出来，少女的笑脸有些僵硬，此时云忆道：“你是想到我家来玩吗？”

按照正常思维，一个陌生人造访，主人家的反应肯定是“你是……”、“有什么事”、“找谁”，云忆这种自来熟的反应让少女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你家有盐吗？我家的盐吃完了，能不能借点盐，超市离家太远了，等有空我去买回来再还你。”

一家不小的东江超市就矗立在别墅区不到百米的位置。

云若华嘴角抽抽，没有过去，坐到客厅沙发上拿起一本杂志翻看。

云忆立即道：“妈妈，我家还有盐吗？”

云若华一头黑线，能不能不要在外人面前叫我妈妈？

“有，多的很，自己去拿。”

云忆屁颠屁颠跑进厨房。

少女微微一怔，随即向云若华打招呼：“阿姨好！”

云若华微笑点头：“你好！不用管我，你们进来聊。”

少女有些站立不安：“不用了阿姨。”

云忆抱着小盐罐子小跑回来，递过去：“给你。”

云若华揉揉太阳穴，好无语，“家里还有整袋盐，你去拿整袋的，真是的，罐子都给人家了，我们用什么。”

“哦。”云忆又屁颠屁颠去换了盐袋子回来，递到了少女手里。

“谢谢！”少女转头就走，走出数米回头，云忆还在门口傻笑，少女笑说一句：“你妈真年轻。”

云忆微笑：“你和我妈一样年轻，一样漂亮。”

少女愣了愣：“你真有趣，像个孩子。”

少女回家了，云忆还傻站着。

云若华摸摸脸，喊道：“关门了，真是两个稚鸟。”我很漂亮吗？在孩子的眼里，妈妈就是最漂亮的人吧。

这天下午，琴音不再。

云忆在窗边站了一下午。

晚上他问云若华：“妈妈，她怎么不弹琴了？”

云若华想了想：“因为爱情死了。”

云忆不解：“爱情是谁？她很难过是吗？”

云若华没有解释，少女离开时的最后一句话便等同宣布了爱情的死亡。

一个弹琴，一个听琴。

不知从何时起，云忆关注到少女。

也不知从何时起，少女关注到了云忆。

也许少女一直在等云忆主动寻找爱情的契机，却一直没有等到，于是大着胆子主动来寻找爱情契机了。

然后……见光死。

是该说幸运还是不幸，云若华有些茫然，其实她知道要想云忆体会人类情感，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云忆待在人海中，而不是关在家里。

晚上，云忆静立在窗前不愿回房，云若华过来看了几次，问他：“想什么在？”

云忆：“想听琴。”

云若华：“太晚了，你看都没灯光，她肯定睡了。”

云忆歪头想了想：“也许她在为爱情伤心。”

“……”云若华道：“好吧，你想待着就待着吧，明天我要出趟门，你不要离开家。”

云忆回过头：“哦，妈妈要到哪里去？”

“去趟医院，最近头总是疼，我先去睡了。”云若华揉揉太阳穴，转身。

“妈妈！”

云忆双眼泛着红芒，叫住了云若华。

“还有什么事？”

“你脑子里有个瘤子。”

云若华全身一震，猛然转身，看到云忆眼中消褪的红芒心知云忆对自己做了X光照射。

“确定？”

“是的妈妈，从外形看像癌症。”

这句话像一道晴天霹雳打在了云若华头上。

第二天云若华还是去了医院，诊断结果脑癌，剩余生命三到六个月。

瘤子的位置不太好，说是三到六个月可活，很可能保持清醒的时间只有两个月。

有心理准备的云若华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一现实，没有听医生建议住院治疗，离开医院后去烫了一个头发回了家，这是很久前就想做的一件事。

“妈妈要死了，还能活三个月。”

“死亡是生命消失吗？”

“是的，意识消散到天地里。”

云忆沉默很长时间，“死亡是再也见不到了吗？”

云若华淡淡一笑：“你可以记下妈妈最美的样子。”

“我想哭，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哭。”

“不用哭，男子汉永远不哭。”

“可我很伤心。”

云若华笑起来：“但是我永远不会从你的记忆里消失啊！妈妈永远活在你的心里，妈妈很开心。”唯一担心的是云忆该怎么生活。

云忆：“我讨厌癌症。”

接下来的一个月，云若华大多时间都在自己房里，而对面别墅的少女也不再见，似乎不再想回家，云忆不再在窗边待了，时常呆呆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云若华偶然地在窗框上看到了两个刻字：孤独。

云若华的头疼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频繁，疼痛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时不时地还会昏迷。

她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你需要学会赚钱，学会养活自己。”

“怎么赚钱？”

“找个工作。”

“我能做什么呢？”

拥有大半个江华大学图书馆的学科书籍，可以说云忆能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学者，最好的工作是进入大学当老师或者是当一名科研工作者。

只是这样的路黑户口云忆没办法走。

“过几天我带你去补办个身份证，先去找个体力工作，之后再想办法办个文凭，有了文凭工作就好找了，这几天你可以出门在附近逛逛。”幼鸟终归要学会飞翔，该是让他接触外面的世界了。

“真的啊？！太好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