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遗物 第十六章 最初的记忆

安德尔·道格没有关于父母的记忆。

在通常情况下，一个人在生命的最初几年，是不会留下多少完整的记忆的。因为幼年时期的大脑，还没有将大量记忆保留下来的能力。即使是这样，安德尔仍然没有任何关于父母的记忆，就连一个片段也没有。

也就是说，安德尔是一名孤儿。在那个大陆战争刚刚结束十年，社会逐步向稳定阶段过渡的时期，并不算什么罕见的事情。

而安德尔最初的记忆，似乎是在某个研究所中。

由于当时只有三，四岁左右的样子，安德尔并没有相关的知识来帮助他判断自己所处的环境，关于“那个地方是研究所”的信息，也只是长大之后，根据不完全的记忆推断出来的结果。

安德尔记得，那个研究所内，有十几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他们基本上每天在一起，被几个穿着白衣服的大人传授着基础的语言和逻辑知识，然后接受各种各样的调查和实验，有的时候实验是集体进行，有的时候是被分隔开进行。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大人的行为大概是错误的吧。不过，从自己还算健康地生存下来这一点，那些实验应该没有对自己造成恶劣的影响。但是，安德尔经常察觉到，昨天还一起说笑的某些伙伴，第二天忽然不见了，然后，又遇到了新的伙伴，再然后，新的伙伴也不见了。

反反复复，不断循环。研究所的孩子们如此频繁地变换着，直接导致了安德尔对那些人都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但是，有一个人不同。

周围的人换来换去，只有一个人始终留在那里。

这样的情况下，就算不想在意也会去在意，就算大脑还没有成熟到能够清晰地保留记忆，安德尔还是牢牢地记住了那个人的名字以及长相。

还有，他是个“优秀”的人——这个事实。

在一起学习，生活，接受各种实验的过程中，安德尔充分地体会到了这一点。那个人在体力，智力，耐力，以及从这些基本的能力中衍生出来的进阶能力，各方面，都是压倒性地优秀。

因此，安德尔和其他在他身边的孩子，因此吃了不少苦头。因为群体中有一个如此优秀的存在，不需刻意地对比，就能发现其他的个体多么平庸，无能——他身边的孩子们全都活在他的阴影之下，受到过直接的或者间接的伤害。

安德尔记得，在某个有着无数亮闪闪发光的盒子的房间里，听着四周杂乱的，人和机械发出的声音，自己有些不知所措，笨拙地往某个方向走去，但是，走了没有几步，就被一个比自己高很多的成年人拦下了。

“乱跑是不行的吧，A。”

“我……我……我……”

安德尔很难组织语言，就这么支支吾吾地说着。

“瞧你这幅样子，恶心死了。你究竟有没有记忆力？不知道现在外出活动的时间已经结束了吗？真是的，同样是小孩子，比起你来，〇〇〇从各个方面，都不知比你优秀几百倍。”

安德尔拼命地在脑中寻找着“〇〇〇”这个词的含义。

对了，自己之前听过，似乎是一个孩子的名字，在房间里面，还有周围的设施里面，见过几次的，金发的孩子。

那一头浓到刺眼的金发，只要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对了，何止是见过一次。自己在研究所后院里的赛跑中输给他，在他面前被那些大人们骂过无数次，测验的分数和他差了几十分，对了，还不知道为什么，被那个家伙用脚踩过头。

“好了，我们要去那边了，你自己一个人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吧。”

门被关上了，安德尔还听到了门上某个铁块转动的声音。安德尔想去开门，不过，当然没有办法打开，因为当时的他的身高，连门把手都够不到。

安德尔沮丧地一屁股坐到地上，感觉泪珠在眼中打转。

“瞧你这幅样子，恶心死了。”

“同样是小孩子。”

“要比你优秀几百倍。”

“…………”

安德尔当时只能猜测“优秀”这个词的含义，根据语境，应该是正面的评价吧，换句话说，自己和他比起来，是相当差劲的存在呢。

啊，是吗。我要是能够成为他那样的孩子，被大人们表扬该有多好。

安德尔幼小的心灵中，只是产生了这样单纯的想法。

但是他无论在这之前还是在这之后，都从来没有被表扬过。

然后，大概六岁的时候，他和他之前遇到的那些孩子们一样，被送出了研究所，然后被带到了海文斯市，就读市内的一家公立小学。

安德尔觉得自己在那个研究所呆过两年，或者三年的时间，具体的情况，也没有人能够告诉他了。而他当时只觉得，自己和其他孩子一样，都是差劲的存在。

只因为，那个家伙而已。

因为有那个优秀的家伙在，自己和身边的，平凡的其他人，才会被嘲笑，被无视，被放弃，被贬低得一文不值。

因此，从小的时候开始，安德尔就从心中，讨厌优秀的人类。

讨厌因为过于优秀，而剥夺了他人一切的人类。

这就是安德尔·道格人生中最初的记忆之一，这份记忆，也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而现在——

看见站在他面前的那个身影，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不会认错那金色。

比自己更浓烈，更耀眼，更强大的金色。

这是安德尔·道格从没跨越过的障壁，不知道因为何种契机，存留于安德尔心中的，关于那个人最为不堪的记忆，形成了这道残影，然后在这个概念世界中，被具现化了出来。

那个人的形象得以具现化，出现在他的眼前。

为了面对这一切，已经不需要移开目光了。

战斗的准备已经做好。

和那片“残影”，厮杀到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刻的准备。

“——来的好啊，普罗德·埃克斯伦特！”

安德尔唤出对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