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双子门 第七十七回 赞风雪熊虔丧邦国 恃兵威姬夷失霸业

诗云：茫茫衰草没章华，因笑灵王昔好奢。台土未干箫管绝，可怜身死野人家！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晏婴忽见自己随从被楚人所执，刚欲发作，忽悟此必又是楚王计策，于是复又安坐，举杯独酌，冷眼旁观。楚灵王见晏子不动声色，便有些意兴阑珊，只得打起精神，依计问道：“此所被缚之人，曷为者也？”侍卫奏道：“是齐人也，坐盗。”灵王闻此，便目视晏子问道：“齐人固善盗乎？”晏子放下酒爵，侧身避席答道：“晏婴闻之，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今民生长于齐不盗，入楚则盗，得无楚之水土，使民善盗耶？”楚灵王呆怔片刻，乃自嘲笑道：“圣人非所与熙也，寡人反取病焉。”乃命释齐人之缚，始对晏子改颜相向，执礼甚恭。

周景王十五年，楚王既灭陈、蔡，又迁许、胡、沈、道、房、申六国于荆山。由是中原百姓流离失所，怨声载道。灵王自谓天下唾手可得，只差齐、晋尚强，吴、越未服。乃使薳羆同蔡洧奉世子熊禄居守郢都，亲自大阅车马，东狩州来，次于颍水之尾。又发车三百乘伐徐，大军屯于乾溪，以为声援。时当冬月，天降大雪，积深三尺有余。楚兵常在淮南，不耐北国寒冬，且身披铁甲，手执兵器，顶风冒雪，愈加难挨。灵王身穿腹陶裘，外披翠羽披，头顶皮帽，足踏豹皮靴，立于中军帐前，连声赞道：“好雪景也！”士兵闻而心寒。右尹郑丹见将士渐病，又恐京都出事，便劝班师。灵王初时不肯，后见冰天雪地，新鲜劲已过，也无甚好玩，便即心动，于是听从郑丹。正欲传令拔营，却见传驿来报，说司马督伐徐大捷。灵王大喜，以为徐国早晚可灭，于是便止班师之事，竟至冬去春来，留连忘返。

便在此时，正如郑丹所料，郢都果然出事，发生巨变。你道何事，说得如此郑重？列公稳坐，且听说话人道来。话说自蔡国被灭，楚公子弃疾被灵王封为蔡公。蔡国大夫归生之子名唤朝吴，表面臣事弃疾，暗地谋复蔡国，与其家宰观从日夜商议。观从者，乃蔡故大夫观起之子也。因父亲观起于二十年前被楚康王车裂，观从故对楚国恨之入骨，欲报此仇。朝吴对观从极力厚待，使为家宰，故而共议复蔡灭楚，同志一心。这一日，二人又于内室密议，朝吴说道：“楚王伐徐，驻兵乾溪，远离郢都千里之外，我可趁此谋复蔡国否？”观从献计道：“可也。但欲要复蔡，须先乱楚。今楚王黩兵远出，久而不返，内虚外怨，此天亡之日也。当初熊虔弑侄郏敖而自立，其弟子比、子皙、弃疾三公子心皆不服，独力不及，只得屈从于其下耳。公子今被蔡公信用，若诚假以弃疾之命，召子干、子皙共谋，则楚必乱也。逆虔子围在外，巢穴已毁，归之不得，不死何为？及楚国易主，蔡国可复矣。”

朝吴赞道：“卿真乃奇才也。”乃依观从之谋，伪造蔡公弃疾密书，遣心腹家人为使，分别前往晋、郑二国，呈送子干、子皙。二公子览书，见其中言道：“侥父王之幸，长兄阴灵护佑，弟得为陈、蔡二公。今逆兄虔率军攻除不下，远离郢都，此诚千载良机，不可失也。弟愿以陈、蔡之师，迎二兄归楚，以拒逆虔，复夺父兄之位，并报兄子郏敖之仇。书不尽言，见使之面，速来蔡国相会为要。”子干、子皙逃亡在外多年，早欲返国，览书大喜，皆随信使至蔡。朝吴已带家甲及车乘在蔡郊相候，对二公子倍加礼敬，以君臣大礼参拜。

子干不见兄弟弃疾，惊奇问道：“我弟蔡公何在？”朝吴再拜请罪，谓二公子道：“迎接二位公子入蔡，还于楚都夺位，其实乃是在下之谋，蔡公实未有命，且不知其事也。”子干、子皙闻而大惧，欲走无路。朝吴说道：“二公子休慌，且听在下详说利害，再议是否当为可也。今楚王佚游不返，率大军远离京都千里之外，天气酷寒而不恤三军，徐国又久攻不下，则将士离心，其事必也。因大军在外，国中便即空虚无备。蔡洧名助楚王世子守城，然其与楚王有杀父之仇，必以楚国有事为幸。二子既来，若与在下共同说服蔡公，以陈、蔡之众袭楚，则取郢都如同探囊取物，楚王之位，惟你兄弟三人议之可也。”子干、子皙深以为然，乃请与朝吴歃血为盟，誓书中更以蔡公为首。盟罢，加书于牺牲之上而埋之。

朝吴遂引二公子入蔡，来见蔡公。弃疾正在早餐，猝见二兄长入堂，又见朝吴带兵随后，不由大惊，便欲趋避。朝吴直向前执其衣袂，说道：“事已至此，公将何避？”子干、子皙亦大哭道：“逆虔弑兄杀侄，又放逐我等，十二年矣！今其无道，天怒人怨，已遭天弃也。我二人此来，便欲借汝陈、蔡之兵，报兄侄之仇而已。倘若大事成就，情愿将王位归属贤弟，我二人愿为臣属。”弃疾自幼害怕灵公，还在犹豫。朝吴遂道：“臣以蔡公名义，召二公子自晋、郑回，并歃盟于郊，坎牲载书，不容更改矣。此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弃疾闻此，叹道：“此是不曾渴睡，反被人抱上床榻者也！便听命二兄，朝吴筹划而行便了。”朝吴大喜，乃大发檄文于蔡人道：“楚王虽灭我国，蔡公许复我祀。惟助蔡公复楚为君，方免宗祀沦亡。我等蔡人，自备兵戈，一同入楚！”蔡人闻此，来日俱集，各执器械，集于蔡公之门。弃疾至此，真个不得不发。遂聚合蔡人之军，并子干、子皙部从，起兵先发；复遣观从为使至陈，往调穿封戍兵马。观从至陈，方知穿封戍已死，乃用夏徵舒玄孙夏啮为将，率陈人来会。蔡公便使朝吴率蔡人为右军，夏啮率陈人为左军，星夜望郢都进发。

楚都守尹斗成然闻说蔡公带兵伐郢，立即倒戈，率本部军迎于郊外。令尹薳羆欲敛兵设守，早被蔡洧大开城门，将陈、蔡之师放入进来。楚国人皆恶灵王无道，乃空巷列队，以迎蔡公。薳羆不能入宫，只得回家自刎而死。蔡公引兵入王宫，杀王世子禄及公子罢敌，奉子干为王。子干固辞不肯，弃疾固让道：“长幼之序，不可废也！”子干乃即楚王之位，欲使弃疾为令尹，弃疾不肯，复将令尹让予子皙，自愿为司马。朝吴见此，私谓观从道：“蔡公之智，非其二兄所能比者。其不肯为君，且让令尹于二兄者，因灵王犹带大兵于乾溪也。此后争战，若灵王胜，则子干、子皙作为谋逆首恶，蔡公为胁从；若灵王败，则蔡公为司马，军权在手，子干、子皙是为傀儡也。蔡公之智，岂其二兄所能相比之哉！”

观从知会朝吴之意，乃献谋于蔡公道：“今王师在外已久，将士必然思归，臣愿请世子禄及公子罢敌首级，潜往乾溪军营，离散其军。则公子复以陈、蔡大军继之，楚王可擒也。”蔡公深以为然，乃许其议。观从遂往乾溪，潜入灵王军营，告其众将道：“蔡公弃疾已入楚都，杀王二子，奉子干为新王矣。今新王有令：出征徐国诸将士，先归者复其田里，后归者劓之。有相从逆王子围而不还都反正者，罪及三族；或以饮食馈献昏王者，罪亦如之！”众将正对灵王不满，闻言皆都星散，或还朝向新君投诚。军士闻之，一夜间俱都散尽。

灵王当晚大醉，一夜醒来，见军营皆空，不知何故，便问左右侍卫。当时尚有数名随从在帐，便即答道：“闻说是公子弃疾率陈、蔡两国兵马造反，攻破郢都，已杀太子禄及公子罢敌，立公子干为君。众军闻讯，皆都散矣！”灵王听罢，嚎陶大哭，悲不能抑。左右上前劝慰，灵王终拭泪道：“我非自悲，悲我二子也。太子与人为善，因何遭此恶报？”未料随从顺口答道：“君杀他人之子多矣，能无此报？”灵王闻言无语。此时宠臣郑丹入帐，进言道：“主公何不还都至郊，以观国人举止？”灵王道：“不可！国人见我，皆欲食肉寝皮，岂肯相容？”郑丹又献计道：“投奔诸侯，请兵讨逆，再复君位，不亦可乎？”灵王复摇头道：“亦不可。诸侯皆被我得罪，不杀我已属天大人情，其谁又肯助我？”

郑丹泣道：“则如此，臣亦无计可施矣。”于是倒身再拜，出营乘车而去，不知所终。楚灵王此时果然便成孤家寡人，更无一人相随。由是手足无措，徘徊釐泽，三日饮食不飨，只得出来觅食，又不幸饿倒路旁。挨至傍晚，忽听脚步之声，抬头看时，见一人匆匆路过，认出竟是郢都守门之吏涓畴。灵王有气无力叫道：“畴，不识寡人乎？可救我一命！”涓畴听声辨貌，见果是灵王呼唤，只得上前叩头。灵王求道：“寡人饿三日矣，卿可为寡人觅饭延命！”涓畴曰：“新王有令，以饮食馈献前王者死，故无从得食也。”灵王叹息，因有气无力，以手招涓畴近前，命席地而坐，自头枕其股睡去。涓畴惧被人看见，便取土块以代己股，起身逃去。须臾灵王醒来，手摸所枕土块，知道涓畴已去，遂又哀哀痛哭。

正哭之间，却有一人乘车而过，因见有人哀恸于道傍，甚为好奇。下车视之，认出乃是灵王，乃拜倒在地道：“大王为何到此地位？”灵王流泪满面道：“卿何人也？”来者奏道：“臣申亥，芋尹申无宇之子。臣父两次得罪，蒙大王赦而不诛，因临终嘱臣，王若有难，必舍命相从。臣闻郢都已破，子干自立，星夜奔至乾溪，追寻到此，不期竟在此地相逢！”言罢亦哭，乃扶灵王上车，还于棘村家中。申亥将灵王延请至其农庄之家，筚门蓬户，跪进粗茶淡饭，灵王虽饥饿至甚，却也难以下咽，只进些汤粥而已。眼见天色已晚，申亥又让出自己卧房，使亲生二女铺床叠被，并且侍寝。灵王回想章华台上无限风光，此时哪还有丝毫浓情蜜意？乃衣不解带，一夜悲叹，至五更时分，见申氏二女沉沉睡去，自己悬绦于梁，自缢而死。二女听到动静，即时惊觉，急启门报于其父。申亥不胜悲恸，乃为灵王殡殓，并杀二女殉葬。可叹！昔日诸侯之霸，今死无葬所；可恨！为报昏王之恩，枉殉韶华二女。

按下灵公已死，却说郑丹离了军营，寻思无处可奔，只得前往上蔡，来投蔡公弃疾。原来弃疾自让位于子干，便与朝吴等一班群臣，复回封邑，并掌陈、蔡军马师徒，未与朝班之事。蔡公忽见郑丹，便问灵王下落，郑丹说以大军星散，灵王身侧更无一人，如今不知何往。朝吴闻此，便献计于蔡公道：“楚王势穷力敝，无处可去，多半死于沟渠，不足再究。但国人皆知楚王引军在外，未知其具体下落也。公子何不乘此人心未定之时，假称大王引兵归来，声讨叛逆；然后再如此如此，借机夺位？臣闻楚先王当初最喜公子，祖庙拜璧之时，公子虽在嬖人怀抱之中，却能再触其璧，便当即太子之位。因年纪幼小，故让于长兄。常言‘天赐不取，必受其咎’，子干无才无德，岂能久守祖宗基业？宁予他人，不如自取也。”

蔡公闻之，深然其言，乃命朝吴依计行事。朝吴乃发兵两路，先遣观从，后派斗成然，各领一军，往郢都进发。先说观从，引领蔡卒百余，诈作败兵模样，奔回郢都，绕城呼道：“我等乃蔡公部下也。楚王怒蔡公杀死太子，另立子干，故破上蔡，诛杀蔡公；随后便至郢都，欲诛子干、子皙矣！”国人信以为实，莫不惊骇。时隔未久，斗成然又率一支败兵驰至，向城上喝道：“我来救大王与令尹出城，速速开门！”守城者不敢不从，打开城门放入。斗成然直入内宫，故作惶悚之状，来见子干及子皙，惶悚言道：“楚王怒甚矣，先杀公子弃疾，然后来攻郢都。臣不能敌，因此败回，二君须早自为计，免致受辱！”

子干眼望子皙道：“我兄弟三人，皆被朝吴所误也！若在晋、郑不归，焉有今日？”兄弟相抱而哭。忽闻宫外乱喊：“大王兵已入城，杀入宫中来耶！”却是观从引领蔡卒，在楚宫前后叫嚷，以乱人心。子皙长叹一声，先拔佩剑自刎，子干亦效而自刭，宫中大乱。斗成然见状，便命宫人扫除尸首，自出宫来接蔡公。原来公子弃疾，早已便装微服，隐在败兵之中，混入城矣。蔡公升殿，喝令擂鼓撞钟，召集众卿大夫，国人方悟灵王带兵杀回是假，蔡公回京夺位方是真也。到此不得不服，于是拥立弃疾即位，是为楚平王。

司马督围徐，久而无功，不敢归楚，列营相守。及闻平王即位，乃解围班师，行至豫章，被吴公子光率师要击，司马督与三百乘悉为俘虏，公子光乘胜攻取楚州来邑。至此楚灵王大举攻徐，最终倒是便宜了吴国，亦实为可笑也。楚平王公子弃疾即位，乃出榜安民，大赏群臣。楚都国人依旧不安，尝有谣言说灵王欲要带兵杀回，屠城灭国，致一夕数惊。楚平王为此犹如芒刺在背，便派斗成然带领人马，前往乾溪沿路，寻找灵王。临行前暗嘱道：“若是见到灵王，二话不说，便即当作盗贼杀死，舆尸来见，孤必有重赏。”斗成然领命而去，遍寻灵王不见，只在林野间找到被其所弃衣冠。因不敢就此回奏，遂选一位貌似灵王平民秘杀之，为其穿上灵王衣冠，假称找到灵王尸体，带回郢都。国人见到尸体身穿临出征前王服，这才相信灵王已死，由此人心始安，谣言随即渐息。平王却认出尸体乃是假冒，但不欲声张，只得将错就错，草草殡殓下葬。三年之后，因谣言再起，只得重金访求灵王尸体。申亥此番出首，指点埋骨之所，才找到真正灵王尸体，并以王礼重新下葬，此乃后话不提。

楚平王安集楚众，一改灵王之时政令，录功用贤，力振朝纲。遂以斗成然为令尹，阳匄为左尹，伯州犁子郤宛为右尹，薳掩弟薳射、薳越为上大夫，朝吴、夏啮、蔡洧为下大夫，以公子鲂勇敢善战，使为司马。因伍举敢于直谏，本欲重用，奈何已死，便重用其后人。乃封伍举之子伍奢于连邑，号曰连公；奢子伍尚封于棠，号曰棠君。其他薳启疆、郑丹一班旧臣，官职如故。因观从言其先人观开曾为卜史，求为卜尹，平王从之。

只因伍氏由此成为楚国旺族，便说伍举平生之事。伍举世为楚臣，乃楚大夫伍参之子，伍参初为楚庄王嬖人，并非世家出身也。伍举后因封于椒（今安徽省阜南县焦陂镇），故又称椒举，庄王时任右司马。据《史记·楚世家》记载：庄王即位三年，不出号令，日夜为乐，令国中曰：“有敢谏者死无赦！”当时伍举只有十余岁，昂然入见，以隐语劝谏庄王，曰：“有鸟在於阜，三年不蜚不鸣，是何鸟也？”庄王曰：“三年不蜚，蜚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举退矣，吾知之矣。是为成语“一鸣惊人”出处，其后齐威王事，乃为抄袭。

楚庄王十七年，晋楚邲之战，嬖人伍参说服庄王“改乘辕而北之”，最终取胜，立下大功，由此一跃而为楚国大夫，但得罪时为求和派之令尹孙叔敖。因父亲伍参被令尹孙叔敖排挤，伍举避祸奔郑，遇到好友蔡声子，表示欲投晋国。蔡声子使楚，便谓令尹子木道：“昔楚才逃晋者，都被晋国重用，并给楚国造成极大危害。今椒举在郑，若果奔晋，是为楚国之大患也。”令尹子木大悟，急遣伍举之子椒鸣将其父接回。伍举后为楚灵王重用，促成诸侯与楚会盟，并以战功著名于世。灵王筑章华宫，伍举谏而不听；后谏灭陈、蔡而欺诸侯，灵王又不听；再谏灵王出兵伐徐，仍不听。于是在灵王屯兵乾溪之间，伍举郁郁而终。

闲话道罢，书归正本。却说平王大封群臣，众卿大夫谢恩，惟有朝吴与蔡洧辞官不就，欲归蔡邑。平王问其推辞之故，朝吴奏道：“我二人本系蔡人，辅吾王兴师袭楚者，欲复蔡国之祀也。今王大位已定，而蔡之宗祀未沾血食，臣何面目立于大王之朝？昔灵王贪功兼并，致失诸侯之心，天下恨怨，故兵败之时无国可投，无处可逃，以至身死国灭。臣为大王之计，宜反灵王所为，方令人心悦服，天下归楚也。大王果欲反灵王所为，莫如复陈、蔡之祀。始不敢言，因王垂问，又不敢不答。”楚平王称善，使人访求陈、蔡之后，得陈世子偃师之子妫吴，蔡世子姬友之子姬庐。乃命太史择吉，使二人归国奉宗祀，并复其封国。封妫吴为陈侯，是为陈惠公；姬庐为蔡侯，是为蔡平公。于是朝吴、蔡洧随蔡平公归蔡，夏啮随陈惠公归陈；楚平王原为蔡公时所率陈、蔡之众，命各从其主归国，厚加犒劳。前番灵王灭国时所掠重器货宝，悉给还之；所迁荆山六国，悉令还归故土，秋毫无犯。平王如此处置，陈、蔡及六国君臣欢声若雷，如枯木再荣，朽骨复活，无不感戴，且大赞朝吴助其复国之功。

此时乃为周景王十六年，蔡平公归于上蔡，为附楚国，便将都城迁于古吕邑，此后称为新蔡。楚王于是年灭房，迁房国贵族于房渚。许灵公由城父回迁至叶，复求为楚国附庸。越明年，楚平王“城州屈以居茹人”，是为防止吴国进攻，在临湘一带设立防卫基地，安置茹人以居之。是年越人游湖，持桨而咏《越人歌》，以怀念楚令尹子皙，并呼之为鄂君。当子皙为令尹时，曾于越地举行舟游盛会，当时百官缙绅，冠盖如云，故越人怜而念之。

景王十七年，吴王夷昧身患重病。临死之前，因重申父兄之命，要季札接替王位。季札再度辞让，并逃到边邑延陵，躲藏起来。夷昧无奈，只得传位于己子僚，是为吴国第二十三位君主。吴王僚继位之后，便派从弟公子光率兵伐打楚国。公子光战败，且丢失先王座船。因惧怕获罪，便偷袭楚军，夺回王船后才敢回军。楚平王击败吴军，以为攻过于父兄，于是开始骄奢淫逸，耽于享乐。平王长子名建，字子木，生母乃蔡国郧阳封人之女。因见熊建时年已长，平王乃将其立为世子，使连尹伍奢为太师，大夫费无极为少师，并兼东宫司马。费无极亦作费无忌，乃吴郡人，早在平王做公子时便为其家臣，善于贡谀。平王宠之，因而即位为王后任其为少师。太子建鄙视费无极为人，因重伍奢而薄无极，无极由此衔恨。

按下楚都，复说晋宫。晋昭公新立，欲复悼公霸业，使人征朝于齐。齐景公欲观晋昭公为人气度，乃亲自应征如晋，国相晏婴随同。晋昭公以礼相待，设宴享之，以大夫荀虒相礼，齐国是晏婴作为傧相。酒酣耳热之余，晋侯提议投壶赌酒，齐景公应之。晋侯先投，举矢在手，荀虒进辞曰：“有酒如淮，有肉如坻，寡君中此，为诸侯师。”晋侯投矢中壶，晋臣皆称千岁。齐侯举矢，亦效其辞祝曰：“有酒如渑，有肉如陵，寡人中此，与君代兴。”脱手投去，亦中其壶，与晋矢相并。齐侯大笑，晏婴亦呼：“千岁！”

荀虒谓齐景公曰：“君侯今日辱贶敝邑，以我寡君世主夏盟之故也。君曰‘代兴’，是何意也？”齐侯愠怒不语，晏婴代为答道：“盟无常主，惟有德者居焉。昔齐失霸业，晋方代之，若晋有德，谁敢不服？如其无德，吴楚亦将迭进，岂惟敝国哉！”叔向笑道：“晋已师诸侯矣，安用壶矢之祝辞以证哉？此乃荀伯之失也！”晏婴暗赞叔向，荀虒嘿然不语。齐侯次日辞行，叔向谓晋侯道：“自祁宫建成，臣观诸侯将有离心。齐侯图霸之心，已见于其君臣话语之间也。若不以威胁之，必失霸业。”晋侯深以为然，乃大阅国中甲兵，计有四千乘，甲士三十万人。于是遣使如周，请王臣出席；又遍请诸候，约以秋七月会于平邱。

诸侯奉檄，本欲不去；及闻有王臣出席，看在周天子面上，只得赴会。至期，晋昭公便留韩起守国，率诸世卿大夫，集荀虒、魏舒、叔向、羊舌鲋、籍谈、梁丙、张骼、智跞等辈，尽起四千乘车驾，二十万众，望濮阳进发，连络三十余营，百里内皆是晋兵。至平邱之地，周天子王臣卿士刘献公挚已到，率齐、宋、鲁、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十二路诸侯，出城以迎晋侯。诸侯见晋师如此之盛，以为文、悼复生，人人皆有惧色。

晋昭公入城，率诸侯登台，直入盟主正座，宣布盟会开始。晋正卿叔向捧盘盂以进，对诸侯说道：“此前弭兵，与楚通好。楚虔无信，自取陨灭。今晋君欲效践土故事，徼惠于天子，以镇抚诸夏，请诸君同歃为信！”诸侯皆都俯首盟道：“敢不听命！”于是晋侯先歃，齐、宋以下相继，刘挚王臣监临其事。歃盟已毕，邾、莒二侯向盟主状告，说鲁国不尊此前盟约，屡屡仗势兴兵侵伐。晋侯遣叔向辞问鲁昭公，执其上卿季孙意如，送往绛都，使韩起监押。鲁大夫子服惠伯私谓晋卿荀虒道：“鲁地十倍邾、莒，晋若因彼二小国弃之，鲁将改事齐、楚矣，则于晋何益？且楚灭陈、蔡之时，晋为盟主侯伯，因何见死不救？今陈、蔡皆背晋而附楚，晋侯又欲复弃兄弟之国乎？”其辞软中带硬，不卑不亢。荀虒然其言，以此言归告晋侯，昭公乃寄书韩起，使暗纵意如奔归。诸侯闻知，益不服晋，晋不复能主盟矣。

平邱会盟已毕，诸侯皆散，王臣刘挚回归洛阳王城。齐景公回到临淄，虽然是愤愤不平，又颇有些暗自心喜。因见晋昭公倾巢而出，只为主盟受歃，已知其无远大之谋。看透此节，景公遂有恢复桓公霸业之志，乃谓相国晏婴道：“寡人欲与晋侯平分秋色，使其霸西北，寡人霸东南，卿以为可否？”晏婴奏道：“当武王分封之时，齐便为诸侯之长，可代天子祭祀，并得专征伐。主公欲复祖宗霸业，有何不可？晋霸五世，终失诸侯者，是劳役于兴筑祁宫，不恤民力也。君欲图伯，莫如以恤民为先。”景公问道：“恤民者何？”晏婴奏道：“省刑罚，则民不怨；薄赋敛，则民知恩。古先王春则省耕，补其不足；夏则省敛，助其不给。君何不法之！”景公称善，乃命晏子革除烦刑，发仓廪以贷贫穷。国人感悦，齐国复兴。

期年之后，国富兵强，齐侯于是征聘东方诸侯。徐子以为自己曾力抗强楚，故此不肯奉命，置之不理。齐景公怒，乃出兵车三百乘伐之，以田开疆为将。田开疆身高丈八，乃齐之勇士，由是帅师南下，与徐国之军战于蒲隧。交兵只一合，田开疆奋其英勇，便斩徐将嬴爽，并获其甲士五百余人。徐子因而大惧，急遣使行成于齐，纳币约降。齐侯允准其请，乃约郯子、莒子，同徐子结盟于蒲隧，徐以甲父之鼎赂之。齐侯会盟东方四国之事，旋即天下诸侯皆知，皆都惊讶。晋国君臣虽闻其讯，而不敢遣使责问。齐国自是日益强盛，渐与晋国并霸中原。正是：使楚归来便图霸，从此谁敢小晏婴！欲问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