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双子门 第五十回 合诸侯重耳盟践土 尊天子晋文伐新郑

诗云：弟友臣忠本无间，何堪歂犬肆谗言？从来富贵生猜忌，忠孝常含万古冤！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楚成王继位之后，眼见若敖氏强大，远远超过屈、蒍二族，于是渐起不安猜忌之心。若敖氏当时不但完全把持楚国大权，还可自由挑选令尹，任命族人当职，已对王权形成极大威胁。此番与晋国争霸中原，楚成王既不欲成得臣战胜晋国，致使若敖族裔继续坐大，当然也不想见其战败，丧师辱国。故此自晋侯出师救宋之际，成王便极力阻止与晋师开战，多次命令成得臣撤军，无奈子玉个性刚强，屡次不听，终遭此覆军之败。

其实以成得臣之智，对此岂有不知之理？但此时已是骑虎难下，亦只欲侥幸取胜归来，以回敬蒍、屈二族对其谗言诬陷也。事已至此，此仗已然不可避免，而晋文公又采纳先轸之策，同时争得齐、秦相助，已在外交中尽占先机，楚军已无甚胜算。于是楚王只好牺牲成得臣，尽量保存实力，未将主力付之，只以西广、东宫数千王卒相助，任其仅以一军之力，与晋、齐、秦三国之师相抗。如此成得臣即使战败，亦只损伤若敖氏实力，于王室无甚大损。于是成得臣败于城濮之后，四大家族实力复又趋于均衡，于楚国实乃败中求胜之道。

事已至此，成得臣只好出动所有若敖私卒，亦即宗族亲军。共六卒，每卒兵车三十乘，则总计兵车一百八十乘，战士约二万余，是为中军。再加陈蔡郑许四国及申息两邑为左右二军，楚联军计约五万。晋三军有兵车七百乘，战士约三万人，再加齐秦两国盟军，晋联军亦约五万，双方势均力敌。但楚军内部派系众多，兼且四个盟国战力微弱，故未开战，胜负已分。但成得臣虽然战败，却只损失楚国地方部队与陈蔡郑许等盟军，而若敖私卒大部主力未失。楚成王逼成得臣自杀，便导致若敖族与楚王室彻底决裂，及数年之后，成大心终助楚太子商臣发动政变，弑杀成王。成王虽然善谋，亦终玩火**，不亦悲乎？此乃后话。

按下楚王，复说晋公。却说晋、秦、齐联军既败楚师，占领楚寨，只见寨中粮草广积，辎重无数。各军各取所需，资之以食，皆相戏道：“此楚人馆谷于我，当向南拜谢楚王之厚赐也。”齐、秦军帅及诸将皆来向晋侯称贺，晋文公辞谢道：“子玉非甘出人下者，其虽身死，后人必来报仇。所谓胜不可恃，寡人能勿深为戒惧乎？”众人称是，皆谓晋侯高瞻远瞩，处于安逸，不忘忧患。于是大犒三军，将所得粮草辎重大半分赐齐、秦二国之兵。盛宴三日之后，国归父、小子憗辞归，奏凯而还。宋大夫公孙固亦归本国，代宋公再三致谢晋侯。

齐、秦两国之兵既返，晋国大军屯留有莘三日，亦便下令班师。行至南河，见渡般不备，晋文公欲令军士四下搜捕民船。先轸奏道：“南河百姓闻吾败楚，皆都震恐，若使搜捕，必然逃匿，不若以厚赏募之。”文公称善，悬赏军门，百姓争以舣船应募，大军遂渡黄河。行不数日，遥见一队车马，从东迎面而来。前队栾枝迎住，来者便问：“前面可是晋侯兵马乎？吾乃周天子卿士王子虎也。闻晋侯伐楚得胜，故天子亲驾銮舆来犒三军，先某前来报知。”栾枝急下车以礼相见，即引王子虎来见晋侯。文公闻说天子亲来，不敢相见于平野，乃请王子虎回报襄王，当于衡雍践土连夜起造行宫，后引列国诸侯迎驾，以行朝见之礼。

王子虎大赞晋侯知礼，遂与约以五月之吉，于践土接受周王会见，然后辞去。于是文公下令，大军转向衡雍而进。途中又见一队车马来迎，却是郑国大夫子人九，奉郑伯之命，特来议和行成。晋文公怒道：“郑伯率中国诸侯之先，弃周天子盟于楚夷；今闻楚败而惧，前来约成，实非出自本心。俟寡人觐见天子之后，当亲率师徒，至于新郑城下。”子人九闻罢，连连叩首求恕，体似筛糠。赵衰见状，趁机进言道：“自主公出师以来，逐卫君，执曹伯，败楚师，兵威大震，诸侯莫不归附，非独多于郑伯一人也。郑有助平王东迁之功，今虽获罪，奈劳师何？子大夫既来请成，主公务必许之。待觐见天子之时，若郑伯坚心来归，赦之可也。如其再有反复，讨之未晚。”文公闻此，亦恐郑复附楚，乃许其成，子人九称谢而去。

大军至衡雍下寨，使狐毛、狐往践土筑造王宫；同时派栾枝入郑城，与郑伯为盟。郑伯亲至衡雍，致饩谢罪，文公复与歃血订好。狐毛、狐偃照依明堂之制，筑王宫于践土，又别建诸侯止息馆舍数处，月余完工。晋文公验阅已毕，乃传檄诸侯，俱要五月朔日聚于践土。至是日之前，诸侯陆续皆至。都有哪些诸侯？乃是宋成公王臣、齐昭公姜潘，此为旧盟；郑文公姬踕、鲁僖公姬申、陈穆公妫款、蔡庄公姬甲午，都是楚党，至是惧罪，亦来赴会；邾、莒小国，自不必说。惟许僖公姜业事楚最久，不愿从晋；秦穆公嬴任好从未与中国会盟，迟疑不至；卫成公姬郑出在襄中，曹共公姬襄见拘五鹿，尚未复国，亦不与会。

卫成公时在襄中，亦闻晋文公将合诸侯，并朝见天子于践土，便谓大夫宁俞道：“晋侯征召诸侯会盟践土，而不及于卫国，是其怒尚未息，不许我复国也。寡人不可留此，不如出奔他国。”宁俞乃卫康叔姬封之后，称宁武子，向谓多智，乃进言道：“主公若以卫国之君身份出奔，则有何国敢于接纳者？不如让位于叔武，使元咺佐之，向晋侯乞盟于践土，主公便可以公子身份逊避流亡，诸国无不可纳矣。叔武若与诸侯会盟，则卫自此便得复国；叔武素来孝友，岂忍代立为君？必当还位于主公，则亦谓主公复国，有何不可？”卫侯到此地位，无可奈何，便使孙炎以君命托付国事于叔武，让位于彼，孙炎领命而去。

孙炎去后，卫侯又问宁俞：“寡人今欲出奔，适楚何如？”宁武子答道：“臣以为不可。楚虽是我婚姻之国，实为晋国之仇，且主公前已寄书绝交，不可复往。不如适陈，陈将事晋，我可藉陈为通晋之中介也。”卫侯道：“我谓不然。前番寄书告绝于楚，并非寡人本意，楚王亦必谅之。晋国今虽暂处上风，楚国必来复仇，将来之事未可料定。今使叔武事晋，而寡人托身于楚，此后不论晋楚孰强，我皆可两途观望，不亦立于不败之地乎？”于是不听宁武子，当即离开襄中，出奔楚国。不料刚至楚国边境，便被楚国守将逐之，并以恶语相詈，说其乃反复小人，拒而不纳。卫侯只得改道适陈，于此始服宁俞先见之明。

复说叔武闻说卫侯欲以君位让己，乃谓孙炎道：“我守国摄政可矣，焉敢受兄长君位？”于是权摄卫国政事，即同元咺赴践土之会。又使孙炎回复卫侯，再三叮嘱道：“卿归报我兄，只说我见到晋侯之时，必当为兄乞怜求复。卫国君主之位，早晚必归还之。”元咺也道：“臣奉主公之命以佐公子，权代卫君之位。既公子果要将君位还之，臣恐主公性多猜忌，若不遣子弟相从为质，难以取信也。”乃使子元角伴孙炎去见卫成公，名为问侯，实则留质。公子歂犬见此，私谓元咺道：“国君此番去卫逃亡，其难以复国已可知矣。子何不便以其答应让国之事明告国人，与众臣拥立叔武，自己为相？晋侯因恼主公附楚，喜叔武代之，因而必全力支持大人为相。大人挟晋国之重以临卫政，其实是与叔武共为卫主，有何不可？”

元咺闻言不悦道：“是何言耶！叔武不敢无兄，吾敢无君乎？公子且请勿作是言。”歂犬语塞而退。转念复思其事，恐卫侯一旦复国，自己未免得罪；乃私往陈国，密见卫侯，反诬告说：“元咺已立叔武为君，谋会晋伯，以定其位。”卫成公半信半疑，便问孙炎，有无此事。孙炎亦知成公多疑，不敢直面回答，便婉转答道：“元咺拥立叔武之事，臣因不知，不敢枉奏。但元咺既派其子元角伺候主公，料必并无此事也。况若元咺怀有异谋，其子元角必与闻，主公可召其问之。”卫侯信以为然，遂问于元角，元角确言并无此事。

宁俞见卫侯犹疑难信，于是言道：“主公不必疑惑。元咺若不忠于主公，焉肯遣其子出侍为质乎？”卫成公口中唯唯，只是难以坦然。公子歂犬因谄言未能生效，便复又私下来见卫侯道：“元咺遣子前来侍从，非是忠于主公，而是窥伺主公动静，而与其父传递消息，为防主公归国也。主公不信臣言，可使人前往践土打探卫国动静。若使元咺欲乞怜于晋，以求复主公君位，则必推辞会盟，不敢使叔武与诸侯同列。如其奉公子叔武要求前来与会，则已拥立叔武为君，信为实矣。君其察之。”有道是谄言甘耳，卫侯果信其谄，阴使人前往践土打听。不几日使者回报，说元咺果奉叔武代卫国与会践土，卫侯闻罢，惊怒交迸。

公元前632年，周襄王二十年，五月丁未日，天子驾幸践土。晋侯率诸侯于三十里外迎接，驻跸王宫。襄王御殿，诸侯谒拜稽首，起居礼毕，晋文公献所获楚俘于王，被甲之马百乘，步卒千人，器械衣甲十余车。襄王大悦，亲慰劳嘉勉道：“自伯舅齐侯之后，荆楚凭陵中夏，皆赖叔父仗义翦伐，以尊王室，厥功甚伟，诸侯不及。”晋侯再拜稽首道：“臣皆仗天子之灵，幸歼楚寇，臣何功焉？”襄王乃设醴酒以享晋侯，命诸侯作陪。

至次日，周襄王使上卿尹武公，内史叔兴策命，诏封晋侯为方伯，赐大辂之服，服敝鸟冕；戎辂之服，服韦弁；彤弓一，彤矢百，玄弓十，玄矢千，秬鬯一卣，虎贲之士三百人。乃宣命曰：“俾尔晋侯，得专征伐，以纠王慝。”布告于诸侯。癸丑日，襄王会鲁公、晋侯、齐侯、宋公、蔡侯、郑伯、卫子、莒子，盟于践土。复命王子虎册封晋侯为盟主，合诸侯修盟会之政。晋侯于王宫之侧设下盟坛，诸侯先至王宫行觐礼，然后各趋会所，王子虎监临其事，晋侯先登，执牛耳，诸侯以次而登。王子虎宣读誓词道：“凡兹同盟，皆奖王室，毋相害也；有背盟者，明神殛之，殃及子孙，陨命绝祀。”诸侯各歃血为誓。

盟事既毕，晋侯欲立叔武为卫君，以代成公。叔武涕泣固辞道：“昔宁毋之会时，郑子华以子奸父，齐桓公拒之。今君侯方继桓公之业，便乃令叔武以弟奸兄乎？君侯若嘉惠于武，赐之矜怜，乞复臣兄姬郑之位。则臣兄此后奉事君侯，岂敢不尽心哉？”元咺亦叩头替卫侯姬郑哀请，晋文公方才首肯。于是践土之盟既罢，晋文公便继齐桓公成为春秋时第二位中原霸主。人谓宋襄公及秦穆公亦曾称霸，则宋襄公称霸不果，秦穆公只霸西戎，后世论之，便有分歧。据司马贞《史记索隐》所云：“五霸者，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也。”此为当今历史学界与历史教科书上通用说法，但说话人总觉不甚恰确。

便说以上被司马贞所评五位霸主，其在成就霸业期间，无论文治武功，外交攻伐，都与一人有关。此人不霸而霸，功业相较于五霸，或为相抗，或为奠基，甚或犹有过之。列位看官！你道此人却是哪个？便是楚成王也。楚成王在位四十五年，平生灭国十一，又曾打败宋国、齐国，并将郑、鲁、曹、卫、陈、蔡、许等中原诸侯都纳入麾下。其赫赫功绩，实不弱于齐、晋、秦、宋，而且楚国在其孙楚庄王时能成为超级大国，楚成王实乃奠基者也。

春秋五霸之中，除继承者楚庄王之外，其余四霸无不敬畏楚成王。召陵之盟，楚成王克制北上野心，与中原诸侯联军议和请成，方才成就齐桓公霸业。若双方真要开战，正如楚大夫屈完所说，鹿死谁手还很难讲，就算齐国获胜，也将遭受重创。故此齐桓公终其一生不惹楚国，其对楚成王之敬畏忌惮，可见一斑。又泓水一战，宋襄公惨败于楚，并由此伤重而亡。宋襄公虽在临死之前，认为自己是谨守军礼，奉行仁义，不肯认错，但其内心深知，宋楚实力相差甚远，自己若与楚成王争霸，实在是自不量力。故此，宋襄公非但敬畏，而且深惧楚成王。又若非楚成王将重耳护送到秦国，秦穆公也不能扶持其为晋侯；又若非楚成王将贤才百里奚让予秦，秦国也不可能独霸西戎。故此，秦穆公其实也对楚成王心怀敬畏。

晋文公对楚成王之敬畏，更是如刻如画。此从城濮大战之前，晋侯当夜所做恶梦，便可一眼洞察也。若非狐偃牵强附会，胡说八道一番，恐怕晋文公果要引兵回国，再无城濮大捷，更无践土会盟，称霸中原矣。当初晋文公流亡楚国之时，受到楚成王盛情相助，并以诸侯之礼相待，故此答应复国后，若非与楚交战，自当退避三舍。当时顺口说出这等承诺，其实便是变相告诉成王，自己终生不欲与楚为敌。楚成王既诚心相助重耳还国复位，自然也不欲与晋文公正面交手，若非成得臣违命出击，亦必不会有城濮一战矣。闲言少叙，书归正本。由此便说楚国未去参加践土会盟，又自成得臣自杀身亡之后，楚国权力开始重新洗牌，蔿氏家族升任令尹，得掌大权，若敖族就此失势。晋文公闻此消息，大喜过望，对众臣说道：“人莫予毒！蒍吕臣实为令尹，奉己而已，不在民矣。我若击其外，楚必诛其内，内外相应，则楚王焉能与我争雄哉！”如此说法，因深知蒍氏在楚国基尚浅，谅必难以镇服若敖族也。

成得臣之死，其实并未对若敖族伤筋动骨，反而使其家族团结一致，渐与楚成王离心。蒍吕臣虽为令尹，却难以控制若敖氏，并遭斗勃、斗般、成大心、斗宜生等人一致反对。蒍吕臣为相不到一年，便因抑郁而死，由斗勃代为令尹，政权由此复落若敖氏之手。楚成王当时自感年迈，渐渐精力不济，欲立太子，便召来令尹斗勃，征求其意见道：“我楚国地处江淮，因不按周公之礼，故常被中原诸国示为蛮夷。今我欲立太子，若依楚国风俗，当由少子嗣位；若依周公所定‘宗子维城’世袭之制，王位继承人当属长子商臣。为利于北上图霸，我欲改楚风，依周礼，以示尊周诚意，也可免去宫闱之争。卿谓如何？”

斗勃因与世子商臣有隙，因而奏道：“主公春秋正盛，且多宠妾，其后必然子嗣旺盛，绵延不绝，更有贤能者出。今若早早立嗣，将来一旦君意改易，再要废黜商臣，另立太子，则必生祸乱。我楚国册立太子，常择其幼，是为定制，已历百年，何必定依周礼！且臣观商臣为人，目似胡蜂，声如豺狼，性情残忍，更无君主度量，王不可使其为太子。”成王闻而不悦，一时犹豫不决。商臣闻说父王将欲立嗣，又得知斗勃之论，于是深恨入骨，并加紧动作，欲要夺位。因商臣年纪最长，故与诸弟相比，颇多心计。于是常将珠玉环佩等物，贿赂成王身边近臣，得以知道宫内一切消息。自己则借进宫请安之机，在父王面前十分勤勉恭谨。楚成王满耳所听，都是近侍称赞熊商臣之语，满眼所见，又是长子商臣谦谦有礼，立商臣之意乃决。于是召集众卿，宣布册立熊商臣为太子，并命潘崇为太子傅，同日迁往东宫。

周襄王二十一年，践土会盟之后，郑伯果生反复之心，复又亲楚，遣使往楚郢都求成约盟。晋文公闻而大怒，乃与周天子及齐、鲁、宋、秦、陈诸侯再度会盟，谋攻郑国。来年春，晋文公会合诸侯侵郑，一边派出间谍前往探察，以观其可攻与否。便在此时，翟狄闻说齐侯随晋文公出兵伐郑，知道其国中必然空虚，便于是年夏举兵侵齐。齐昭公姜潘闻报大惊，遂请于晋侯，自率本**马归还临淄，据城以守。翟狄闻说齐国有备，乃劫掠边境以归，齐国之事按下不提。九月甲午，晋侯与秦伯联手围郑，以其无礼于晋，且贰于楚也。

当时晋军扎营函陵，秦军驻于氾南，声势浩大，郑**民一夕数惊，皆都抱怨郑伯首鼠两端，反复无常，以致此灭国之祸。郑伯至此自然后悔不迭，乃聚众臣，商议退兵之策。大夫佚之狐进言道：“郑国危矣，悔之何及。当今之计，只有请烛武出面，先使其往见秦君，秦师必退。秦师若退，晋军孤掌难鸣，亦无能为力矣。”郑伯问道：“烛武是何人也，有如此本事？”佚之狐道：“若论此人，实乃世之奇才，因时乖命舛，不为我王所知，煌论重用。无姓，名武，因生于烛地，故名烛武，见为京城圉正。”郑伯道：“埋贤于野，是寡人是过；然埋贤于市，是令尹之失也。此人果是怀才不遇，请先生为我请来，寡人必重用之。”

佚之狐应诺，便赍重礼，往养马圈来请烛武。于是二人相见，便在厩外叙礼，于棚下坐地。佚之狐看那烛武时，见已年过古稀，须发皆白，身形佝偻，毫无士人风度。烛武闻罢佚之狐来意，又扫视地下财礼一眼，有气无力道：“臣之壮时，犹不如人，今老矣，更无能为也。”佚之狐长揖求道：“先生大才，除在下之外，世人皆都不知，故不见用于国，亦不能尽怪君主公卿也。虽说不在其位，不干其政，然子生于郑，亦受郑人供奉之惠多年。今秦晋来伐，郑人危在旦夕，先生焉忍坐视，不施以援手乎？”烛武闻言道：“诺，惟公所使。”于是随其来见郑伯，拜见已毕谢道：“恐臣老迈，不中君侯之用。”郑伯慰道：“我不能早用先生，今急而求之，是寡人之过也。然郑亡，子亦有不利焉，望休辞辛劳。”烛武再拜道：“是臣无才，不干君侯之事。既蒙佚大夫谬荐，主公不弃，臣愿使秦，劝其退兵。”

郑伯问道：“卿与秦侯有旧乎？”烛武道：“无旧。”郑伯又问：“既无故旧，卿因何说去退秦，而不说晋？”烛武笑道：“来伐我者，晋侯也，秦侯随之而已。秦之所联晋以攻我者，是秦穆公不欲晋文公独霸，亦需向东扩张也。自周天子将南阳四邑赐封，秦侯时刻不忘东来，但因晋国为阻，不能畅意。晋侯以主公为仇，故臣以利害说秦，其必退兵。”

郑伯大喜，遂待以盛馔，当夜以自己车驾送至城头，命以绳筐将烛武从城上放下。好个老烛武，真是一片赤心为国，乃趁着星光徒步十里，来至秦军大营求见。秦伯闻说城中有人夤夜前来，知有要事，遂命入帐。待看清是位老叟，已风烛残年，便不以为意，命坐问道：“先生奉郑伯之命前来，是欲求成乎，或欲求降耶？”烛武说道：“秦、晋两国合力围攻，郑国已知将要灭亡，降与不降，亦无谓矣。老朽此来，不是为郑，却是为秦。”

秦穆公闻言大奇，乃从座起，拱手言道：“既是如此，请道其详，寡人洗耳恭听！”烛武奏道：“君侯乃为西戎之霸，晋侯是为中原之伯。今二公联手东来，灭郑必矣，并无疑惑。臣为明公析之，若灭郑对秦有利，则臣不必来此，劳烦明公诸臣引荐也。臣故冒死并不惮劳苦，来见明公者，是因知郑灭，将大不利于秦也。明主请想，郑与晋连，而与秦不邻。既便郑为秦国所有，则中隔晋国，以郑为秦东境，明公以为其可能乎？则早晚亦为晋国所吞之。既如此，君侯又何必非要灭郑，而凭白增加晋国土地哉？晋之国力雄厚，秦之国力自弱，此理既妇孺亦皆知者。假如明公放弃灭郑，而命郑伯为秦国东道之主，则秦**队及使者往来，有郑国随时供给军资，有何害处？况晋人无信寡义，明公早已深知。当年晋惠公受明公恩惠，曾允割让河西五城，然早晨渡河归晋，至晚便筑城拒秦；且趁秦国之饥，而欲伐之。晋国贪婪无厌，有何可满足者？若灭郑国以为东疆，则其后必欲扩张西界。但若不侵损秦国，晋国何求西方之土哉？若灭郑国，损秦而益晋，臣不知其利害为何，惟君侯思之！”

一席话说罢，满座皆惊，诸将无不频频颔首。秦伯思索再三，深以为然，便遣使随烛武趁夜入郑，与郑伯暗地签订盟约。郑伯大喜过望，对秦使再三致意，再四立誓，声称愿奉秦国为盟主。于是立下誓书，歃血为盟。秦使赍盟书回报，秦侯大喜，遂命拔营起寨，班师归国；同时派杞子、逄孙、杨孙为将，分一半兵马留屯原处，名为助晋伐郑，实助郑伯守城。秦军将发之时，天已渐明；且数百乘兵车行动，岂有不泄机者？因此早被晋国探马发觉，并打听明白内里实情，急飞报晋侯，说郑国已许郑伯之盟，引兵返国。晋国诸将听罢，一齐大哗，咬牙切齿。狐偃上前，密献计道：“秦侯既与郑盟，便是背我。主公何不便趁其移营之际不备，引兵击之？必可一战而定，连秦地也一并归我所有矣。”晋文公道：“不可！假使当初没有秦侯支持，岂有寡人今日哉？昔我弟夷吾忘恩背义，以致晋国大乱，几乎丧邦失国；今秦乃晋之强助，若因区区郑国而失此同盟，何其不明智也。另以我整军攻彼散乱之伍，又胜之不武。天不使我克郑，则我其归也！”于是令将郑公子兰送归郑国，许郑议成。

列位看官！你道郑公子兰因何在晋军营中？原来如此，前文已经略表。郑公子兰乃郑文公之子，乃燕姞所生。郑文公原有三位夫人，共生五子；但又宠妾很多，庶子成群。后嫡夫人陈妫去世，其所生太子华便失文公宠爱。子华恐失太子之位，便欲弑父夺嗣，未料行事不秘，被郑文公得知其谋，便杀太子华及其同母弟公子藏；又恐诸子生乱，便又杀数子，余子都赶出郑国。其中公子兰逃亡到晋国，因在晋国长大。其后成为晋国大夫。公子兰聪明有才，对晋文公非常尊敬，细心谨慎侍服，甚得晋文公欢心。此番晋文公起兵讨伐郑国，欲用公子兰为先导，公子兰恭敬奏道：“臣闻君子虽在他乡，不可忘记父母之国。今主公伐郑，乃我父母之邦，臣不敢同往。”晋文公闻之，不但不怪，反而赞其不忘宗国，心中更喜。

便说郑文公既与秦侯缔约，闻秦军果然退去，于是大喜，便重赏烛武，欲拜其为上大夫。烛武以年老不能胜任辞之，并道：“今秦军既退，晋侯便孤掌难鸣。虽然如此，我亦远非晋军敌手，主公可另派使臣去晋营求和，尽量应其所提条件。晋侯得此台阶，全其脸面，则必退兵，郑国得安也。”郑伯从之，遂遣使出城，入晋营请成。晋文公果然提出条件，要郑伯迎公子兰回国为太子，方可准和。郑使以此回报，文公颇为犹豫，议于众臣。大夫石癸劝道：“姞姓先祖后稷，其后必有昌者。今欲晋侯退兵，只有答应其请，且立公子兰为嗣，亦利于国也。”正是：烛武智可退秦师，晋侯挟郑更出奇！欲知郑伯允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