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山的云 第三百零八章往事清零

人来到这个世上，有许多的选择，小到吃饭走路，大到事业婚姻，都是在选择。

有许多选择，我们可以自身做主，可有些选择，我们根本无法做主。

我们哇哇哇从母亲胎盘落地的那一霎间，我们无法选择由谁来扶养我们长大，也无法选择以怎么样的方式学着爬起来。

尚云就是在这种无法选择的家庭中长大的，过去的日子，苦难一直伴随着他，宛如一条条藤蔓，一直捆绑着他，折磨着他。

他曾经以为一切苦难，都源自于家庭的贫困，他用一次又一次的忍受，换来了留在那个让他伤心流泪的家。他无数次诅咒该死的贫困，可从来没有诅咒过他的父亲母亲。

无数个数九寒天，全家里人坐在热乎乎的土炕上取暖时，他要拉着毛驴去坑坑洼洼的小河边取水。

幼小的他，宛如一个随风飘荡的小草，身体晃来晃去，但根子不能倒。

他的个子低，为了能够把毛驴脊背上的两个铁桶灌满水，只能在脚下垫支一块又一块大石头。他的年龄小，端不起一脸盆水，只能用马勺一马勺接着一马勺往两个铁桶里面灌水。

有一次，那是他七岁那年，那是一个滴水成冰的三九天，那是一个西北风呼啸而过的冬天，山里的小鸟纷纷钻进土窝窝不敢出来。

那天他拿着斧头和铁马勺，穿着三姐穿过的旧棉衣棉裤，拉着毛驴向小河边走去。

寒风穿过那破烂的衣服，钻进他的骨头，他感到钻骨的冷，他浑身颤抖不止，他的手已经肿胀，为了取暖，他拼命扯着毛驴在跑，在跑……

来到小河边，取水的地方已经结了厚厚的冰，他只能拿起斧头，不停地捶打，不停地捶打……

终于凿开了一个冰窟窿，为了驱寒，他加快取水的速度，靠着自身的运动驱寒。

就是那次，他由于太急，脚下一滑，跌倒在岩石上，昏死了过去。

在悬崖石洞里面住着的胡石匠救活了他，用柴火暖和了他冻僵的身子。他失踪了三天，毛驴驮着半桶水自己回到了家。

他醒过来时，见到了和他一样大的胡雪儿，胡雪儿偎依在胡石匠的怀抱里，用忽闪忽闪的眼睛看着他，看着他……

苏醒过来的他，浑身像散了架，他忍住疼，挣扎起来，问胡石匠见没有见他拉着驮水的毛驴。

他可以死，但毛驴不能死，毛驴脊梁上的铁桶也不能有事。他曾经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吃饭碗，父亲拳打脚踢了他一顿，还罚他用大狸猫的碗吃饭。

大狸猫吃饭的碗是一个碎碗，三分之二已经被大姐打碎了，剩下的三分之一只能盛半勺汤饭。

父亲说，以后他只能用大狸猫的吃饭碗吃两碗面，只到有一天他有能力卖回来一个吃饭碗。

他没有钱，没有钱就买不回一个吃饭碗。许多个日子，他偷偷摸黑爬下土炕，偷吃大狸猫吃剩下的残饭。许多个日子，他仰望星空，渴望天上能够给他掉下来一个吃饭碗。

那次，他没有挨打，他不敢回家，是胡石匠将他送回去的，胡石匠宛如他的保护神，让他避免了拳打脚踢。

胡石匠的话让他记忆犹新：“尚家老头，你也太造孽了，放着三个女子不叫下沟驮水，让这个小不点下沟。”

“他三个姐姐要去上学当官，他就是没有人要的野种，我给他一碗面吃，就是我的慈悲！”

虽然父亲那样说，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是一个弃儿。父亲骂他总是脏话连篇，他也就听习惯了。

生活就是这样，他不想说，也不想提。提起，有人说他矫情，有人说他为了博取别人的同情。他也不想去想这些事，但今天因为父亲打来的电话，他还是不由自主再一次想起了。

小学，他本来是上不了的，父亲让他赶着一群羊满山跑，他上了学，就没有人去放羊了。后来村里的马老师找父亲，村上的干部找母亲，最后包村干部给父亲母亲施压，父亲终于让他上了小学。

为了能够飞出这个苦难深重的家，他发疯学习，小学六年来，他年年班里第一名。

一个个奖状换不来父母的笑容，却换来了父亲母亲让他放学后去干农活。无数个黑夜，他要摸着黑给毛驴割草。

村里人总说晚上有鬼，害怕晚上出门。一个个黑夜，他在空荡荡的山谷，看见了一个又一个闪动的黑影子，他听到了一个又一个夜行动物的叫声和脚步声。

他最初是恐怖的，他吓得浑身啰嗦，他不想死，他不想被小鬼拉走，他也不想被野兽吃了，他的人生刚开始，他想好好活下去。

为什么要活着？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想死！他就是想活着。

后来，他渐渐爱上了黑夜里晃动的影子，也爱上了黑夜里从身边经过的夜行动物。

它们帮助他驱走了黑夜的孤独和恐怖，它们就是他的朋友，它们就是他的兄弟姐妹，它们就是他的爱恋。

黑夜锻炼了他的目光，让他比别人多了一份穿透黑暗的视力。为了生活，为了弄个吃饭碗，他学着挖草药。

黑夜给了他黑色的眼睛，还有星星一样的光芒，他不再害怕黑夜，也不再害怕小鬼。

他还常常跑到死人的坟墓前，躺在坟墓旁边，想把坟墓里面的鬼拉出来和他说话。

他一次又一次的躺在死人的坟墓旁，呼唤着坟墓里面的鬼，可除了寂静的夜，鬼并没有从坟墓里面跑出来。

原来小鬼也不理他，他学着对大山说话，对飞禽走兽说话，对脚下走过的蚂蚁说话。

渐渐地他发现，每一个飞禽走兽，它们都是有思想的，也是有感情的。

曾经他在黑夜里遇到了一个偷走庄户人家母鸡的老狐狸，他一直跟着老狐狸，来到了狐狸洞。

四个小狐狸看见嘴里叼着母鸡的母亲，欢呼着从土窝窝跑出来。为了分配公平，为了能够让它的四个儿女都能够吃上肉，老狐狸把叼回来的母鸡用嘴分成了四块。

黑夜中，星光下，四个小狐狸分吃了一个母鸡，老狐狸蹲在小狐狸身边，一直用蓝幽幽的目光望着他。

后来，他爱在黑夜中去拜访这个狐狸之家，他幻想着眼前的狐狸能够摇身一变，变成美丽的仙子，变不成仙子也行，能够变成一个能和他说话的精灵也好。

有一次，他睡着在了狐狸洞外的一片荒草上，他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梦中他走进了狐狸的家，狐狸给他管了一顿丰厚的晚餐，有肉也有汤，他吃得好香好香。

他是被老狐狸用舌头舔醒过来的，露水沾湿了他破烂的衣服。他睁开眼睛，感觉到了一阵冷。

他抬起头，发现天已经麻乎乎了，东山头已经露出了鱼肚皮，他的面前蹲着一个雪白的狐狸，正在用软软的舌头舔着他乱蓬蓬的头发。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小白狐狸，两个花狐狸，一个灰色狐狸。四个小狐狸围在他的身边，用眼光看着他。

“你们是不是想吃了我？”他说道。

老狐狸听见他的声音，带着四个小狐狸钻进了丛林。他爬起来，匆匆忙忙背起落满露水的苜蓿草，向家跑去。

没有人在乎他的死活，他回到家，父亲母亲已经下地干了活，三个姐姐也上了学，他背起书包就往学校跑。

学校的老师对他总是那么好，让他想起来心里暖暖的。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是善良的，他们用他们的善良照亮了这个孤独的人间。

他四年级以前，还没有为在校学生免除学杂费的政策，他的学费是张校长垫支给他的，他的一日三餐也是张校长给他解决的。

他很幸运，从五年级起，“两免一补”政策在学校全面实行，他终于可以不用为钱的事发愁了，也不用为吃的问题发愁了。

社会赐予了他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的机会，他像一个贪恋的孩子，如饥似渴地吸收着来自于知识海洋里面的营养。

物质上的缺乏可以让人干枯，精神上的贫穷可以让人卑微。他已经长大，他已经摆脱了物质上的贫穷，他正在努力改变着自己精神上的贫穷。

往事不堪回首，岁月悠悠，过去的已经过去。只有把往事清零，才能更好地前行。

他听见了脚踏过草丛的“沙沙沙”声，他转身看见雪莉莉踏着矮草向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