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听错了吧?夜静得很呢……”王玉嘴里劝着司修,但心里其实也在发毛。
“就是因为夜静,才听得到。”司修趴下,将耳朵贴在地面上:“你听,有马蹄声,真的是陈济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王玉似乎也听见了隐隐约约的号角声,那声音好像真的在靠近。
王玉心里很闷,据她所知,建康宫宫墙有三重,尚云所带领的护卫大多就住在第三重宫墙内,日夜保卫着皇城的安全;第二重宫墙内又有中书省、门下省和尚书省,每晚也有人轮流值夜;第三重才是真正的皇家内院,前为朝区、后为寝区,每个时辰都有执事侍卫巡逻。
“就算真的是陈家军来了,攻入三重宫墙也需要费些时间,侍卫们为何不及时通报呢?”王玉惊慌失措地问司修,说话时,不知不觉连声音都开始颤抖。
然而司修已经开始收拾自己,穿戴得十分正式,束了发冠,就开门出去。
门一开,寒风迎面吹来,吹得王玉浑身打了个哆嗦。
“官家……官家……”葛生从外面飞奔而来,冻得手脸通红,鼻涕都流了好长。
葛生吸溜着鼻涕,慌慌张张地向司修禀报:“武卫将军陈歆突然带兵闯进了西直门,这会儿恐怕已经快打到门下省了!”
司修惊愕地问:“怎么会这么快?尚云呢?”
葛生答道:“尚将军不知道哪去了!只有二国舅白卫尉在带人奋勇抵抗。”
王玉也大概整理了仪容,疾走出来,挽住司修的胳膊:“这可该怎么办呢?”
葛生低声弱弱建议:“要不……叫长公主出来劝劝?”
司修轻轻摇头:“若非姐姐记恨我,姐夫何以敢长驱直入?再叫姐姐来,她也不会向着我,反而更助长他们气势……”
一语未完,远处又有一个内侍疯跑着赶过来:“官家!轻车将军陈秘带兵冲进东直门,骁骑尉马达直接给放行了!他们直奔云龙门……”
“官家……”王玉扶着司修,忧心忡忡。
司修稍稍侧脸,低声对王玉说:“你们王家不是知道华林园有什么密道可以直接逃出宫吗?你现在就赶紧逃命去……不然陈济到了这儿,头一个定不会放过你……”
北风呼啸而过,王玉潸然泪下,只是拼命摇头。
“她不能走!”一个尖利的声音从风华殿北边传来。
司修、王玉扭头,只见韩夫人带着孟雪夫人等先帝妃嫔,自北面赶来。
韩夫人冷冷质问:“官家叫皇后逃走,难道陈济不会把这笔账迁怒到我们头上吗?”
司修无言以对。
“西戎校尉陈伟从北面突围,占领了华林园,直逼内宫……”有一个内侍官跑进来,边跑边禀报消息,气喘吁吁。
韩夫人瞟了司修一眼,淡淡道:“听见了吗?经历过那场万寿宴,王家人尽数溜走,你以为陈济就不知道?还能给你留着这个通道?”
王玉挽着司修,抬头挺胸,漠视着韩夫人等人:“不走就不走,本宫原也没打算走。宫中遭此大变,本宫誓与官家同生共死。”
司修也挽住王玉的手,却是心塞着难受。
韩夫人盈盈一笑,望着王玉,好似语重心长:“皇后若当真对官家情深义重,就应该自刎于陈家军面前,别给陈济留造反的借口。又何来“同生共死”呢?”
王玉恨得牙痒痒,只是想不出应对的话。
司修拉住王玉的手,稍作镇定,面向韩夫人:“就算牺牲了玉儿,就天下太平吗?难道姨母还不了解陈济?他今日敢要挟我杀妻,明日就敢要挟别的,如此下去,迟早也是削去我所有左膀右臂……孤立无援时,不还是死路一条?人命可贵,又何必做无谓的牺牲?”
站在韩夫人身后的孟雪夫人,咯咯地笑了起来:“官家这会儿倒是仁慈,当初在式乾殿,将孟氏男丁一把烧成骨灰的时候,怎么不说“人命可贵”呢?”
面对孟雪的阴阳怪气,司修毫不客气地回击:“大齐国库空虚、日渐丧失民心,留下今日这般空架子,还不是孟氏一族前些年造的孽?朕顾念孟雪夫人腹中有父皇遗孤,才容你一席之地,还望认清自己,少生是非!否则别怪朕翻脸无情!”
言罢,司修牵着王玉的手,大步往前走去,想要去看外面境况。
孟雪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
这时,又有一个内侍官跑进来,一见了司修就跪下,痛哭流涕:“官家……五兵尚书陈冲直接带人冲破端门,那些侍卫都是他手下旧人,一呼百应……不仅不拦,还跟着他一起打进来了……杀了好多咱们原永昌宫的人啊……”
司修胸口一阵猛烈的疼,如钝刀割肉一般,让他不禁弯腰,用手去摸。
“你怎么了?”王玉紧紧贴着司修,害怕极了。
司修摇了摇头,继续拉着王玉的手往外走。
韩夫人见状,也带着侍女们跟过去看。
孟雪没再跟着,别的妃嫔,有的跟了韩夫人,也有的因胆怯往别处去藏身。
司修带王玉走出风华殿,穿过式乾殿一旁的夹道,一直走到太极殿。
那太极殿原本是举行重大仪式的庄严宝殿,如今却成了屠戮场,一拨又一拨的永昌旧兵倒下,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血腥的气息。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住手……”司修最见不得这样的场面,一见着血,就流泪不止。
到处都是刀剑声、呐喊声,远近都泛着点点火光,一片混乱之像,司修也看不出陈济在何处,他只管高喊一声:“姐夫若是不够解气,就把我的命拿去吧!”
话音落,现场果然渐渐安静。
士兵们的进攻像是被下令制止了,他们左右散开,空出一条宽阔大道,再次有号角声从远处传来。
司修、王玉相互扶持着,抬头望去,终于看到陈济骑着高头大马,一身戎装,从太极殿正门渐渐走近。
后面,五兵尚书陈冲、轻车将军陈秘、武卫将军陈歆、西戎校尉陈伟、骁骑尉马达等也都骑着马,走在陈济身后。
在他们身侧,还围绕着不计其数的步兵,其中有多人举着火把,将整个太极殿照得亮如白昼,另有一人举着一面黄色的旗帜,旗子由上到下书写着四个大字:“报仇雪恨”。
韩夫人搭着丫鬟的手,从北面步入太极殿,望着马背上的陈济,一声怒斥:“先帝尸骨未寒,谯郡公就这样大张旗鼓、半夜带兵入宫,是什么道理?难不成是要逼宫吗?”
陈济勒住马头,仰天大笑,哈出的热气清晰可见。
忽而,他又止住笑声,直视住韩夫人、司修、王玉等人,含恨高声质问:“我儿枉死,官家多日不予公道,反扣押我妻于内宫,又是什么道理?”
“朕几时会扣押姐姐?是因为姐姐身体孱弱,突然昏倒,不便回家,不得不留宫医治罢了。姐姐婚后住在宫内也是常有的事,姐夫如何这样说呢?”司修忙忙解释着。
陈济又勾唇一笑,阴沉着脸,更加疾言厉色:“官家唬谁呢?我妻分明是被你二舅一拳打晕过去的,何来因病昏倒?”
司修愣住了,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自圆其说,更不知是宫内哪个走漏了风声。
陈济伸出右臂,向后摆了摆手。
有两名士兵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后面走出来。
司修定睛一看,愕然惊呼:“舅舅?”
被士兵架住臂膀的人,正是司修的二舅父白杨,他头发早已散乱,额上的血正一滴一滴往下流,看得司修的心都揪起来了。
“官家恕罪……臣……没有……看好门户……”白杨气力微弱,低着头,嘴唇微微颤动。
司修顿时满脸泪痕,放开了王玉的手,向陈济做了个拱手礼,闪烁着泪光的眼睛涌出无尽哀求:“我舅舅从来无心伤害姐姐,求姐夫放他一马……”
“我儿垂危之时,那毒妇又何曾肯放过他?你今日倒是给我一个交待!”陈济这一句吼声极大,震得四方似乎都有了回音。
在陈济身后,马达也一脸怒色,振臂高呼:“诛毒妇,报血仇!”
所有陈家兵都随之举起右臂,手执兵器,重复喊起了这么一个口号:“诛毒妇,报血仇!诛毒妇,报血仇……”
凌冽冬风吹着,那一面“报仇雪恨”的旗帜仿佛被一只大手摇摆着、撕裂着,配合士兵们的震天吼声,将那四个大字甩开了一次又一次。
王玉浑身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她咬着手指哭泣,目光的余光中,感到了韩夫人等人警告般的眼神,似乎每个人都在要求她以死谢罪,可她却不能。
她不甘心,没有做过的事,她要如何承担这份罪过?
迎着这巨大的动静,司修慢慢往前走去。
王玉惊恐地拉了一下司修的衣袖,试图阻止,却被司修无情甩开。
王玉不敢跟着上前,只能目睹司修走向那无数呐喊的人群。
司修走下太极殿的台阶,走向气势恢宏的陈家军,一直走到陈济马下,停住脚步。他仰头望着陈济,几乎眼睛一眨不眨,双手摸索着,取下了头顶的冕冠。
韩夫人、王玉都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一顶象征着帝王之位的冕冠,就这样被轻易取了下来。
陈济抬手,止住了呐喊之声。
司修双手托住冕冠,仰视着马上的陈济,艰难地开了口:“修自愧德才浅薄,不配为君,愿将此位,禅让姐夫。”
陈济一胳膊肘支撑着自己,俯下肩背,讥讽般笑问:“你以为,拿皇位就能偿还我儿子的命?”
司修望着陈济,表现出满脸的赤诚:“我知道姐夫不信,但我愿以身家性命担保,玉儿绝非凶手。然那孩子确实在我夫妇探视后身亡,我却审理不清楚这个命案,自问无能,不如让贤。”
陈济目光深邃,稍稍点头,又直起身子,慢腾腾地说:“既然官家有心“让贤”,还请正式写了禅让诏书来,择吉日举行禅位大典,才能显出官家的诚意不是?”
“一切听凭姐夫安排。”司修颔首作答。
王玉不自觉后退两步,一下子靠在宫殿墙边,心如石沉。
陈济淡淡挑着眉,向后吩咐:“陈伟,即日起,你就暂带人驻守在宫中,看好门户,务必保证“外不能入、内不能出”。”
西戎校尉陈伟领命。
陈济又吩咐陈冲:“在官家写好禅让诏书之前,劳驾五兵尚书将官家的三族眷属都请到府上去做客,待禅位大典时,再请他们来观礼。”
五兵尚书陈冲也领命。
陈济又对陈歆说:“要让你的人多在京中转转,可小心外面有什么人等着浑水摸鱼呢。”
武卫将军陈歆也领命。
安排妥当,陈济自带人出宫来。
骑马走出宫门,陈济示意陈秘走得近些,吩咐道:“你要尽快把官家禅位的消息传遍北上的驰道,明白吗?”
“郡公放心,通往北魏的驰道,多得是来往客商,最好传递消息了。而且……”陈秘陪笑着,贴近陈济,放低了声音说:“我听岚玥说,安丰侯这辈子都不可能站起来了,上下马车、出入投宿,必然耽误时间,走不快呢。”
陈济乃问:“岚玥是谁?”
“那个……是我的红颜知己,也是梅香榭的姑娘。”陈秘坏坏地发笑,轻声告知。
陈济了然,笑点点头:“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