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慕只是静静坐着,看着王敬,没有说话。
“白夫人……白夫人不应该是在永昌吗?”桃叶一头雾水,她觉得她好像猜到了什么,又似乎还没想通。
王敬轻笑道:“这个,正是我想问徐大人的呢。”
徐慕站起,走到小屋的窗前。
王敬又笑着说:“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不会有人偷听,徐大人可以放心。”
徐慕回头看了王敬这个瞎子,不禁发笑:“你倒是比谁都“看”得清楚。”
“其实,徐大人真的不必瞒我,我只有一个女儿,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他们小夫妻过得好。即便你只是利用我侄女做个障眼法,但这门婚事毕竟对我们家也有些好处,我和我兄长都不会怪你。你那些事,迟早会告知太子,玉儿也就会知道,你何必不信任我呢?”王敬的态度又缓和了许多。
徐慕点点头,就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在风中摇曳的竹影,“你可知……白夫人这半生,活得确实委屈。官家能转危为安、永昌能安定臣服于他,白家才应是最大的功臣。可是,前有发妻沈氏,在官家心中不可磨灭,后有表妹韩氏,日日吹枕边风。白夫人十几年鞍前马后,何曾在官家那里有一席之地?”
桃叶望着情绪激动的徐慕,似乎也在心中默默为白夫人不平,虽然在永昌四年,她从没见过白夫人。
“你猜得不错,白夫人确实在交州。”徐慕转过身来,面向王敬:“太子文弱,且生性纯良,而内外劲敌实在太多了。白夫人知道,官家一定不会同意册立她为皇后,所以才故意提出这个要求,以成为不入京的借口。
为金蝉脱壳,白夫人在家谱中杜撰了一个姓名,声称为自己的双生姊妹,已出嫁交州。然后她又冒名这个双生姊妹,在交州训练了十三支敢死军。这十三军的首领,对外诈称兄弟,表面上全都在交州经商,实际上深入各行笼络人才,以备后用。
当我得知陈济定要陈亮去交州为官时,我就疑心是被他发现了端倪。世间之事,只要做了,都不可能完全无迹可寻,虽然白夫人行事已经很隐蔽,但只要足够用心,仍有被发掘的可能。
可是,陈济如此用心调查白家,不正说明他确有谋逆之心?他对司蓉公主的感情全都是在做戏!太子的未来岌岌可危呀!”徐慕的声音铿锵有力,说话间双臂向外张开,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散发着无穷的热量。
王敬和桃叶亲眼目睹了陈济追回他们时的一言一行,当然知道陈济对司蓉公主根本谈不上几分真心。
但王敬此刻更担忧的,是他女儿将来的安危。
他轻声问:“据你所知,白夫人那十三军,可能与陈家军抗衡?”
“你们还记得先前永昌每个山头的山贼吗?”徐慕的目光拂过王敬和桃叶,“他们都是十三军的人。”
“哦……”王敬恍然大悟,这一点,他很意外,但回想当年在永昌,那些山贼那么有秩序、有原则,确实不像一般山贼。
这也就是说,白夫人并非在司元离开永昌后才开始行动,而是早有预谋。
“但是,陈家军太多了。”徐慕叹着气,又说:“若只是京师的陈家军,倒还有些胜算。可陈济之父陈温的旧部……实在太多了……遍布东南西北。那陈温,毕竟是当年差点就能取代显宗的人呐!”
王敬默不作声,他儿时也听父亲王逸说过,当年陈温手下兵多粮广、猛将如云,许多将士都有怂恿陈温取代显宗之意,所以显宗才会挑拨陈家兄弟矛盾、诱使陈熙弑父夺位。而后,陈温的部下,有的以为陈温壮烈殉国,继续追随陈熙;有的从陈亮口中得知真相,不齿陈熙之举,于是情愿解甲归田。
至于陈温究竟有没有篡权之意,谁知道呢?
徐慕满面愁容,好似那颗忧虑的心已经快在他肚子里装不下了,“我刚才跟你说陈亮在交州集结旧部、招兵买马,那可不是唬你的!现在,只要陈济一句话,那些昔日忠于陈温的猛将,恐怕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到时候就天下大乱了。”
这些话,听得桃叶浑身发憷,心里也乱糟糟的,她知道王敬此刻一定在担心他的女儿。前两天,王敬还跟她说什么一旦太子即位,他就带她离京,经过徐慕这番谈话,估计就不作数了。
屋内陷入一片静默之中,徐慕、王敬、桃叶,各自担忧着各自的心事。
夜渐深,徐慕不便久留,告辞而去。
桃叶按捺不住自己涌动的思绪,她不能这样不明不白、没有期限地等待着王敬去处理他的一件又一件家务事。
于是徐慕前脚离开,她就要立刻跟王敬问个清楚:“我听田姑娘说,官家这几个月昏迷比清醒还多,多半是熬不出今年了。你才说过等太子即位,我们就离开京城……”
“我会说话算话,你放心。”王敬知道桃叶今晚整晚都在担忧着什么,不必等桃叶说完,他已经给出了答复。
桃叶很意外,按照她以往所了解的王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他一向看待女儿的安危最重才是。
“你过来……”王敬朝桃叶招招手,他知道桃叶站的位置。
桃叶还迷惑着,走了过来,王敬拉住她的手,她就顺势蹲在了王敬的轮椅前面。
“如果你是想问我,是选择陪着玉儿,还是你?那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我选你。”王敬说话的样子非常正式,每一个神情都在桃叶意料之外。
桃叶不知有多么惊诧,从未似今日有这般受宠若惊之感:“为什么?”
“上次,你差点要离开这里,我差点永远再也见不到你。知道吗?那一刻……让我觉得,哀莫大于心死……如果我还有能力去决定一些什么,我最想要做的事,就是再也不要让你我分开……”
听到这样的话,桃叶感动得一塌糊涂,不知不觉已是泪流两行:“可是……你不担心玉儿?白夫人的十三军,多半干不过陈家军啊……”
“玉儿是我唯一骨血,也是我的责任,岂能不担心?”王敬握住桃叶的手,声音微弱而坚定:“但到了太子即位之后,情况与现在完全不同。真刀真枪,我们王家多是文人,留下也无济于事。尤其我……连腿脚行动都不能,等人人自危逃命时,我的存在反而会拖累玉儿。”
“那该怎么办呢?”桃叶的担忧比方才更多,虽然她害怕失去王敬,但她也害怕王玉有危险。
王敬答道:“去北魏找满湑。这是唯一的办法。”
桃叶愣了一下。
王敬又说:“白夫人的十三军,莫要说难以对付陈家军,就算有胜算,他们先保的也是太子。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陈济和我有宿怨,到了生死关头,难保白夫人和徐慕他们,不会唆使太子把玉儿推出去以求自保。”
桃叶闷闷地问:“可你不是说,满湑从不理你吗?”
“满湑自然不会管我,但他会救玉儿。满湑和阿娇兄妹情深,当年一直看待玉儿如亲生女儿一般。”王敬蹙眉,又轻叹道:“不过,魏王的儿子太多了,满湑只是其中一个,能做主的事也很有限,我们还要好好部署才行。我父亲或许有办法。”
桃叶点点头:“所以,我们还是要尽早去北国,跟你父亲会和。”
“不止如此,还要按你所说,我们也要寻三弟……”王敬的手慢慢伸长,抱住了桃叶,让桃叶靠在他的肩上:“也许三弟已经医术大有长进、结识了许多名医呢?我要努力多活几年,才有时间好好补偿你这些年为我的付出,相信我,某天可以站起来……我也可以照顾你……”
桃叶的眼泪再次滚落,她只是虚晃着靠在王敬肩上,因为她知道王敬臂力不足。虽然这样很累,但她很快乐,就算王敬永远都站不起来,就算他再也不能生活自理,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们不会分开,她就会觉得很幸福。
在桃叶心里,从来都是希望每个人都能健康长寿、好好活着,但司元是个疑心极重的人,只要司元活着,就绝不会允许王敬去北魏。
不过,即使是这样,桃叶也不会盼望司元早死。
然而,司元的病大约真的到了回天乏术之时,司蓉几乎日日进宫探望,陈济在家中的自由时间也就越来越多,方便他暗地里做许多事。
他很快就把王家为王环送嫁队伍的名单弄清楚了,其中除了王家本来的仆人,果然还有两个人。
陈济又命方湘去调查这两个人的身世来历,叮嘱重点是要找出两个人的共同点。
方湘花了两三日功夫,前来向陈济汇报:“这两个人,都是市井百姓,他们的邻人都说是临时被王家雇佣的,充数而已。要论他们的共同点,那也多得很。第一,他们家里都挺穷的;第二,他们都在西市做生意,一个卖菜、一个卖鱼,据说王家也是他们的主顾之一;第三,他们都有老婆,也都各有一个儿子。也就这些了。”
陈济摇了摇头,这些答案显然让他一无所获:“这些都是废消息,除了王家,他们一定还跟别的官宦之家有牵扯。你再去查,查他们老婆的娘家、亲戚家,他们儿子的同窗好友之类的,都要一一弄明白。”
方湘只好遵命再去,多找了几个弟兄,前后用了十来天,最后总结绘制出了两张亲属图,将这两个人的远亲近邻、以及妻子儿子的亲人朋友,所有名单都写在纸上,弄成了两个长册子,呈给陈济。
陈济翻阅一一看去,发现此二人的儿子的同窗有好几个姓名相同之人,忙问:“他们的儿子在同一家学堂念书吗?这么些共同的同窗好友?”
方湘答道:“他们两家本来就认识,住得也相距不远,那一带的孩子,都在同一家学堂念书。”
陈济又忙问:“哪家学堂?”
“好像是叫……大风书院。”
“大风书院?”陈济重复了一遍:“这名字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
陈济拿着那两本长册子,缓缓坐在书桌前,又去细想,猛然想了起来:“大风书院”这个名字,不就是徐慕给取的吗?徐慕从前在永昌就是个教书先生,来京之后,主持增开了好几个书院。
想到这里,陈济顿时心头一把火,一掌拍在桌上:“好一个徐慕,难为当初我还在孟太后的万寿宴上救过你一命,你竟敢背后暗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