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叶拜别了司元,并没有去叫王敬,她只是绕着柳树一侧稍微走了一段,发出一阵脚步声。
幸而,王敬立刻识别出那是桃叶的脚步声,忙离了池塘边,跟了上来。
离开式乾殿之后,他们又恢复了来时的状态,一路同行,默默无言。
快要走到延明殿的时候,桃叶停住了脚步。
这样进去,也不过是像近来的每一天一样,各回各屋,各自休息。
如此无聊的拖延,有什么意义?
王敬感觉到了桃叶的停步,似乎意识到她在思索些什么,于是也站住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安静终于被打破,却是这么句话,桃叶心中又一阵酸楚。
可是人家都这么问了,她难道还要赖着不走吗?
“越早越好。”虽然说得很违心,但桃叶嘴角仍努出笑意。
“从哪里走比较好?能完成你要做的事……”王敬的语速一直很慢很慢。
桃叶能听得出,他其实是不舍的。但不舍又如何?他不还是在催着她离开吗?
“有古树的地方就可以。”桃叶不知自己此刻是哪里来的勇气,可以让她的作答如此迅速,不带半分思考。
或许,她对王敬已经太失望了,失望了一次又一次,太累太累,让她再也不想坚持了。
王敬点点头,踌躇中,神色带着些许慌乱:“华林园……华林园有很多古树。”
“那就去吧。”桃叶很镇定,她不知这种镇定从何而来。
言罢,桃叶立即换了方向,她知道华林园在哪,也知道华林园哪里有古树。
这般行径,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真的要离开了,她的态度竟然是那般决绝。
王敬尾随桃叶身后,又是一路沉默,一直走到华林园。
现在宫中没有宴席,华林园果然十分空旷,静谧的林木中,
偶有鸟叫声,被暖阳照耀着,是一个很美很和谐的画面。
桃叶想,这个场景或许很适合道别。
有一棵老桃树出现在桃叶的视野中,于她而言,所有的古树中,桃树自然是最好的。
她回头嘱咐王敬:“不必再走了,你稍等,我就取来。”
听到这句话,王敬的脚好像是被原地冻住了,呆呆站在那里,一脸的茫然。
桃叶又看了一眼那古树,约莫着距离,她走过去,大约十步也就够了。很快。
“一,二,三……”桃叶每迈出一步,都数一个数字。
她想,王敬应当能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他还是不能明白她的意思,她也实在没有办法了。
“四,五,六……”桃叶再次回头,她看到王敬脸上的肌肉在抖动,手杖也在微微摇晃,但他的脚依然凝固在原地。
这是她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他可能真的不知道这是个机会……可惜,最后一次机会也要没有了……
她心里凉凉的,又把头转了回去,她想,这便是他们的命运使然,算了吧……
她再一次向前迈步:“七,八,九……”
“桃叶……”王敬突然弃了拐杖,不顾脚的疼痛,飞奔而来,几步跑到桃叶身后,抱住了她。
“我的错真的那么不可宽恕吗?你真的要一走了之吗?”王敬的声音颤颤巍巍,有气无力。
桃叶略略回头,她看到的王敬竟是满脸泪痕,像一个失去了心爱宝贝的孩子一样那么伤心。
“我会离开京城,也会远离是非……你不喜欢的事情,我一件都不会再做了……你不能原谅我一次吗?只要一次就够了……”王敬抱着桃叶,抱得很紧很紧,就好像他一松手,桃叶就会立刻消失似的。
“你不想我走?”桃叶癔症着,像是在一堆混乱的消息中捋出了一条重要内容。
王敬摇头,形容憔悴:“我怎会舍得你走?虽然余生不长,可如果失去了你,多活一天都显得漫长。”
这句话,让桃叶心头微微一颤。她以为,他永远都不会挽留她呢。
桃叶慢慢转回身,面对面看着王敬,快乐并忧伤着:“既然如此,你在延明殿怎么不说?在去式乾殿的时候怎么不说?在来华林园的路上怎么不说?”
“说……说什么?”王敬又有些迷茫了。
桃叶很无语,她盯着王敬,想笑笑不出,想哭也哭不出。
王敬愣怔着,胡乱理解起来:“我知道,因为孟氏一族被灭之事,你一直在生我的气,我应该早些认错,我不该那样长篇大论只讲我的道理。”
“你觉得,我就只是在为这生气了?”
“不是为这件,那是为哪件?”
桃叶实在难以想象,满堂娇是怎么跟这块榆木疙瘩过了八年,她望着王敬,轻声叹气:“你那么有智慧,又怎么会这么笨呢?”
王敬呆呆站着,似懂非懂。
桃叶推开王敬,往回走了几步,捡起地上的拐杖,交回王敬手中:“你不要动不动就把拐杖扔了,如果我不高兴,不给你捡,你自己又要找半天。”
言罢,桃叶一扭头向外走开了。
王敬只得握住拐杖,跟上桃叶,一起出了华林园。
在回延明殿的路上,王敬对桃叶说:“宫中常有变故,不适合你我久居。我想着,官家如今既同意了我离京,我们还是尽早离开得好,以免夜长梦多。”
桃叶不太理解王敬口中的“夜长梦多”,不过她心里比王敬更期盼早些离开,于是点了点头。
王敬又说:“那就明天走吧?我的行装早已收拾好,都装在马车上了,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如何?”
“明天?”桃叶有点小小的惊讶,她并不是嫌这个时间早,她只是没想到王敬会说急就这么急。
“对,早走早安心,我想快点开始属于你和我两个人的生活,多滞留一刻,我都害怕会在这一刻失去你,若非今日天色已晚,不便出城,我恨不得这会儿就带着你走在路上了。”王敬说着话,双手握住桃叶的手,那种激动,桃叶能感到他的手都在打颤。
桃叶忍不住低头浅笑,从前都是她对王敬患得患失,原来王敬也会有对她患得患失的时候。
她轻声应和了句:“好吧,那就明日一早。”
王敬像是喜出望外一样,吻了桃叶的额头。
桃叶听到,他连呼吸声都是急促的。
“桃叶姐姐。”
迎面传来一声呼唤,桃叶辨识得出,那是张小宛的声音。
原来张小宛已经站在延明殿门口很久了,她一直在等候桃叶的消息。
当着旁人的面,桃叶不好意思和王敬距离那么近,就推开了王敬:“二哥,你先回去吧,我和张淑媛说会儿话,就回屋收拾行李。”
王敬知道桃叶是有些害羞,于是点点头,独自回房去了。
张小宛目睹着王敬完全离开,忙上前挽住桃叶的胳膊,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姐姐,一切……一切可还顺利?”
桃叶上下打量了小宛,好似去式乾殿之前是没有仔细看过的,现在的小宛比几年前瘦了不少,也似乎比那时长高了一点,沧桑之感更多,看得桃叶又不由自主生出悲悯之心:“官家金口玉言,说对你的过去所有都不再追究,放你出宫,还你自由。”
小宛听说,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她自拍着胸脯,不禁喜上眉梢。
“今日不知是我运气太好,还是官家心情好,我不止为你求情,也为孝宗的所有妃嫔求情了,官家竟没有嫌我多事,还都答应了。”桃叶满面春风,心中无限欢喜,谈起这些时,颇有成就感。
小宛睁大了眼睛,说不得多么惊讶:“官家要放了所有孝宗的妃嫔?连同那些出身孟氏一族的也放了?”
“她们的情况自然不如你,哪里都能重获自由呢?能留一命已是难得了……”桃叶轻声叹息着,带着一丝无奈,感慨道:“官家打算将她们重新纳入后宫,以后就算作官家的妃嫔,她们这辈子大概是没有机会走出宫墙了。”
“纳为……官家的妃嫔?”小宛愣住了,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僵住,随后消散不见。
桃叶点点头,又随口补充道:“官家后宫空虚,一直也没有纳新人的打算,空着也是空着,就招她们进去充数,反正就是做个摆设,防止她们叛乱嘛,你懂得。”
小宛虽然也附和着桃叶的话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眼神却越来越复杂。
要知道,孝宗乃是司元的弟弟,孝宗的妃嫔当然也都比司元年纪小,其中有几个比韩夫人还年轻貌美,且又不曾生育,即便现在是摆设,何以见得将来没有受宠的可能?
而小宛作为孝宗遗妃中最年轻的一个,却马上就要离开宫廷了。
夕阳已经落下,桃叶满脑子都在惦念着明日之后要和王敬一起开启的新生活,巴不得早些回屋收拾行李,她见小宛也没别的事要问了,便讲明即将陪王敬离京之事,忙忙辞别,急不可待奔回屋去了。
小宛却伫立在原地,看着桃叶背影远去,久久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