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子夜,密林中起了浓雾。
蜿蜒的商队穿梭其中,首尾不能相见。
王二手举火把,行走在商队的外侧,老练地用刀劈砍开阻挡前行的枯枝,偶尔地,他还得给几个走了神的小兔崽子们几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知道商队从昨天辰时一直赶路到现在,所有人都身心俱疲,可晚上的林子最是危险,那些豺狼虎豹可不讲武德,不会等你休息好了再来,他可不想自己这些手下因此给丢了小命。
王二原是秦家的家奴,打小就是,因为他父亲同样也是家奴。
他还记得,自己原本是叫王二的,托父亲是秦家小管事的福,他从小跟在秦家大少爷身边,吃的苦头不算多。
后来,不知是那一年,秦家的两个少爷闹着要习武,他也就跟着练了,练着练着,少爷们荒废了下来,他倒是靠着些许天份和刻苦跟着习得了一身明境后期的真气以及快三十年的横练功夫。
他刚步入明境后期那时,他娘估摸着是在和其余家奴的媳妇们扯闲话时听到的,自己这身武艺足以在每年的院试校场上拿个名次,便撺掇着想让他爹借着自己在秦家任劳任怨这么些年的情面,使些银子,求老管家出面,和秦老爷美言几句,把自己那奴籍给消了,放自己上校场上考一考,毕竟家奴可不能参加武试。
也是秦老爷心善,知道他是个有才的,便大大方方地将他的奴籍给削了,让王二变为了王二,又专门请了城防军中的小都统来,好生指导了他一番骑射乃至兵法,如此他才一举考到了个武秀才。
但事实证明,他终究还是异想天开了。
莫说是武秀才,便是文秀才,那也还是个穷秀才,考过了院试,还要考乡试,考过了乡试,还要考殿试,等当上了武进士,想要做官,你还得排队等补缺呢!
如此一来,他爷俩傻了眼,一个从小老实巴交的武者,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家奴小管事,从来也没想到过中了武秀才,也还是这般无奈。
想要在乡试上榜,做武举人,那必然是要暗境的,而自古以来穷文富武,王二他爹虽然攒了些钱,却也不敢把钱全投在这上面。
因此,王二再次被托关系送去武馆里做了个学徒,由于不是从小在馆内长大的,他也因此饱受排挤,苦熬了几年,依然不见破关。
他私下倒是又去找过当年被秦老爷请去秦家的武教头,只可惜那教头也年纪大了,不愿意再收徒,只是指点了下王二,若想破关,只有投军一条路。
但仅仅是武秀才的话,他现在去投军,加上他没什么门路,不仅可能被分配到边军不说,甚至可能也只能做得个不入流的什长,连九品的百夫长都需要他立下战功才能升上去。
得知独生子准备去边军打战的王二爹娘直接急白了头发,好说歹说才劝下了王二,只说当年是他们痴心妄想,只想儿子飞上枝头做个凤凰于飞,如今看来倒是大错特错了。
王二他爹只好再转头去求秦老爷,那老爷倒也只是个一心经商的,家里子侄多是纨绔,自然没一个习武从军的,这也是王二他爹说了此事,他才晓得其中缘故。
但他倒也没为难这父子俩,他虽说不习武,但经商这么些年,秦家商队的护卫们最多也只凑了七八个从军中退下后没有着落的暗境军士,这还是他托了大人情给请来的,如今能有一位明境后期的武者主动来投,他自然不会拒绝。
王二绕了好大一圈,再次回到秦家,做了个护卫队的小头领,每个月的月例钱给足了,也足有六十两银子,如此,王二也算是安分了下来。
在秦家商队干了足有十年之久,手脚算是极为干净的他,平日里老实巴交,沉默寡言,用秦家大少爷的话来说,他就是一个极为闷的男人,因此这样的他也颇受秦家重用,这些年足足攒了个五千两银子,其他武秀才能做得到吗?
知足常乐的他这些年过得也算是开心,娶了个不美不丑的女人,父母身体也还算安康。
走上密林深处,他不知怎的,便回忆起了这些,逐渐露出来满意的微笑来。
冷风吹过,密林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在舞动,他抬头望去,乌云遮月,眼下四周凄清,不禁诗兴大发。
要知道,他这几年护卫着秦家两个公子,各种诗词酒会出入的多了,看多了各种文人骚客吟诗作对后,他也有一种向往之情,若是自己当初被发现的不是武学天赋,而是写诗作文的天赋,自己是不是能走上另一条路,改变命运呢?
此情此景,他开口准备赋诗一首:“真他娘的冷啊!啊?不对!”
王二突然停了下来,冷汗直冒。
不对啊,自己平日里总被秦家大少爷骂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怎么会突然想着开口吟诗呢?
自己为什么走着走着,非但不知道疲倦,反而心里还想着自己这些年颇为平静充实的生活,反而感觉幸福了起来呢?
商队这般在这林子里走着,都走了快一天了吧,队伍为什么不停下?
从乡口镇到林镇的脚程,出发之前明明问了,分明只有半天才对,为什么,如今都走到子时了,却还没走出去。
王二真气裹向眼睛,望着被浓雾包裹的最前方,依稀能看见两个黑影举着火把,一蹦一跳地在走着路。
霎时间,王二的冷汗湿了衣裳,心里有些颤抖。
我们这只队伍……前面……前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带路?
王二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他面无表情,心里却在直骂,不是说这建州是仙人居所吗?我怎么反倒觉得,这林子里不仅没有仙人,反倒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作祟。
他左右看看,发现商队中的护卫、小厮全都在行进中慢慢没了言语,一个个地低着头,咧着嘴,反复沉浸在了什么美梦中,只知道这么行尸走肉般地跟着队伍走着。
王二一时也没了注意,他感觉自己能清醒过来也只不过是个意外。眼下他倒是想过偷偷离队溜走,可默默念起秦老爷的恩情,他还是选择了留下,蹑手蹑脚地向前走去,秦老爷就走在队伍的中间,他打算先过去探明情况。
这秦老爷唤作秦言,家在越京,生意做得颇大,家资在整个大越一京十三州中只怕都是数一数二的。
因此,他秦家平日里往来的不说没有白丁了,就连那些家道中落的贵族破落户们同样无法踏进他家门半步。要知道,他秦家交往的大人物中,最大的那可是王爷啊。
只不过这次从越京来建州做生意,也倒是让王二见识到了,自己心中神通广大的秦言秦老爷在一些人眼里同样也算不得有多厉害。
此次去建州,按理来说就透着古怪,秦家向来做的是南方生意,可从来没去过建州经商。
而久居越京的秦言这次非得不仅仅是亲自出马,更是将自己年龄最大的两个二十余岁的儿子乃至自己的二弟都给带上了。
要知道,他们这些人全走了,留在越京的那些人可没有一个能掌握全局了,可秦言依然毅然决然地把他们都带上了。
秦言说是要去大越最北边的建州,收一些元武国来的器物,这在越京最为紧俏。
同行的商队成员还都以为秦言是发了失心疯了,就连整个越京的商人们都如此认为,但王二却知道,这不过是秦言的托辞罢了。
秦言自然不会和他说这些,秦家大少爷脑袋灵光,二少爷心机深沉,这俩人同样也不会说,可秦二老爷却是个嘴上没把的,王二陪他夜里在建州城四处喝花酒时听他抱怨过。
说自己兄长带着他们来着建州城是为了什么仙缘,要拜访一位被称作李化元的长辈,可这长辈,秦二老爷三十年来却从没听自己兄长提起过,如今突然这般千里迢迢地跑来见这位李伯父,也不怪他心里会不悦。
这可惜,王二他们这两个月在建州城元武国器物倒是买了不少,可却从未见秦言带着自己家人前去见什么长辈,只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他叹气的次数愈发多了,天天私下里叹道:“无缘得见化元伯父啊,怎会闭关了呢?”
王二偶尔听了去,也毫不言语,只当自己不知道这回事。
秦言离家久了,也担心起家里的生意来了,最后只好带着一干人打道回府了。
建州人烟稀少,除了建州城,便只有乡口镇算得上是繁荣,贯通大越南北的乡鲁大运河,那条由越武王着手修建的沟通大越两条东西走向的大江的运河,其北方的源头,正是在这乡口镇。
此镇以渔夫、纤夫和船只繁多而闻名。
此番北上,因为不知要在建州城呆多久,因此秦言便一早遣散了带他们逆流而上的船夫们,准备届时再另租便是。
只可惜当他们到了乡口镇后,才晓得,这里的船已经尽数被鸿胪寺和追风堂征用。
鸿胪寺,八百年前,大越立国时的九寺之一,如今被废置其四,剩余者并称五寺。
鸿胪寺卿湛明台,三品,主管招待外宾事宜。
追风堂,两百年前由越武灵王所创,由分散各州的追风捕头组成,只听命于越王,平日里在各州除了抓捕逃犯外,还负责私下搜集百官的罪证,负责抄家与斩首。
追风堂总捕头,那更是二品高官,仅次于他的三大名捕,也同样有三品之高。
而此刻,鸿胪寺卿湛明台与三大名捕之一的巫马仲康齐聚于乡口镇,似乎是要迎接大量重要的来使,而且事出突然,因此他们一口气征用了乡口所有的船。
而求上门去的秦言,想着自己往日在王爷那也有几分薄面,不如趁机拜访一二,也能求得个几条船,方便自己返京,可正是那个看上去能在越京呼风唤雨的秦言,却在这两位实权高官的面前吃了个闭门羹,也让王二明白了什么叫人外有人。
秦言也是有苦难言,想想自己平日里交往的也都是王爷和那些功勋贵族、富贵商人,只能感叹终究自己一介商人,还是入不了这些大人们的眼。
鸿胪寺要等的使节还未到达,秦言离家已久,思家之情渐起,便只好在乡口找了两位熟悉山林地势的老人做向导,领着自己这票人往大运河更下游的林镇赶去。
却未曾想一入密林之中,王二等人却着了这般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