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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第二百六十三章 相见难欢

作者:空谷流韵 分类: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22-11-28 16:20:13 来源:笔趣阁

俘将与征夫一样,归来的消息,总是渐次清晰来的。

一场强劲的疾雨,在落下前,须得经过风起、日隐、云暗、天昏等一个又一个步骤。

大自然并不会爽快地告诉你它的魔法,正如统治者进行游戏时,也不会教自己的子民,从一开始就轻易地明白事态走向。

即使如珩母王氏与宋若昭这般,身为钦命的五品郡夫人,住在朝廷列戟的门第中,从年尾到岁初,已经陆续从决策者身边的近臣口中得到音讯,她们最终,仍然只能等到宫中来人传旨的那一刻,心中的石头才落了地。

来的内侍叫俱文珍,既着绯衣,就是宫中资历已深的宦官。此前太子妃萧氏殁于内侍省后,俱文珍来过皇甫宅,奉韦贤妃的恩典,领着宋若昭去少阳院探望外甥李淳和李绾。若昭不顾一切地问起萧氏临终情形,俱文珍虽肃然未答,但瞧着这妇人凄怆落泪,亦觉得她是存得几分情义之人。

今日,俱文珍报完喜,叮嘱婆媳二人明日须着翟衣候于宫门下,一同叩谢圣恩。

待要走,他想了想,又回身道:“既是朝廷的规矩,说给两位郡夫人亦无妨。毕竟君臣之恩大于母子之情,皇甫大夫既是朝廷制将,回京须先进奏御前,圣主准了,方可回府。大夫今日实则已在官驿安置,二位夫人尽可放心。”

若昭明白,内侍传旨,素来谨慎,俱文珍能多说得这几句话,不免教她真心感激这已打过几回交道的中贵人的善意。

送走俱文珍,王氏坐在堂上,手抚胸口,哭了片刻,又展露笑颜,抱起孙子,举着他的小胖手摇着,一边道:“你阿爷回来了,天可怜见,你自落地来,你阿爷都不曾见过你。”

如此哭哭笑笑,动静虽都不算大,若昭却也须默默陪着。

王氏如今多少明白儿媳就是这般悲喜藏于心的性子,倒也释然了些,顾不得管她,只尽兴将自己一年半来思子欲狂的悲意尽情倾泻了,方平复下来。

“我儿,你也早些歇着,明日吾家便可团圆了。”

婆母在相处中,渐少施予压力与嫌弃,若昭能体会,并感念。只是,她行礼退下后,回到房中,又怎能睡得着。

要说渴盼见到丈夫的兴奋,也真的蕴于思绪间,但心头更缭绕的,则是时淡时浓的慄慄隐忧。

她自小习理,深知中原千百年来的正统,基于深入骨髓的君君臣臣之道,并不会真正宽容地看待俘将回归。

草原行国,游牧之邦,战士们拼杀过,便已被视作尽力,譬如清水之盟前唐廷放回去的那些吐蕃俘将,若昭在奉天城时听阿眉说过,竟还有得了赞普嘉赏、很快做上东本(吐蕃语,相当于千夫长)的。

而中原王朝,从朝堂到民间,信奉的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习惯的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要么凯旋而归、要么力战殉国,所谓“文死谏,武死战”,气节比性命要紧。

若昭自认了解丈夫。

他是个胸有闷雷的人,天气稍有变化,风雨咆哮便无法控制。在他看似超越年龄的刚勇而惜言的外表下,聚集的非议一旦涌入他敏感倨傲的心中,他或要不顾一切地又奔往那披着拯救伪装的邪恶首领去,仿佛只有那种强大而迷人的力量,才能带他挣脱枷锁、跃上云端。

皇甫珩被俘后,胡人神策军由何文哲和默沙龙带回了长安。这支亲军,在李泌的建议下,暂驻奉天行营,宦官王希迁固然仍是名义上的兵马使,将卒们实际却由浑瑊兼领。这本是教若昭欣然的安排。且不说后来突发之事出现时,何文哲成了若昭唯一想到可以隐藏她秘密的人,便是从远离普王李谊的染指来讲,也令人放心些。

此刻,在夫妻重逢的前夕,若昭又辗转反侧起来。她最希望得到的结果,一则是妹妹的冤屈得伸,二则是她仍决定相伴的男子,能带着她、婆母与讱儿离开长安,哪怕去潞州军府做个什将,也强过在乱世中处于漩涡的中心。

第一个结果,本就伴着迷雾重重,不知可还有希望达成,而第二个愿望,若昭总还想去相信当初奉天城里听到的承诺。

若昭审视着遇到这个男子后、自己四年来密集积累的人生苦乐,她亦在想象着同一个时空中,另外两位她曾经相处过的女伴,阿眉与薛涛,她们目下与将来的人生路。

晨曦穿越窗棂进入屋内,使得晦暗沉沉的周遭一点点亮起来时,若昭盯着墙上斑驳的光影,平静地承认,有的女子越来越自由,有的女子越来越陷入沼泽,机遇与本性都有原因。

阿眉像原上烈火,薛涛像林间轻雾,而她宋若昭,像一条溪流。安时处顺本是她无法摆脱的言行原则,这种原则指导着她,懵懂而迅速地进入婚姻后,也如水一般,去随着沟壑边缘或者容器轮廓的变化,改变自己的路径与形象,甚至做些违心的努力。

这条溪流因着天然出身的缺陷,与机遇的囿困,永远无法再成为宽广的大河,去拥有那摧枯拉朽或者起码能主导方向的能力。

桃叶敲开门,捧着五根钗钿的礼冠和青色的翟衣进来。

“讱儿起来了吗?”

“大郎还在睡呢,老夫人说,春困秋乏,这个时令,大郎若能多睡一会儿,就尽他睡,不必抱去城门迎接阿郎。左右今日就要教他阿爷见到的。”

桃叶是个有趣的婢子,在府中,学谁的话,那口音和语调就像谁。她今年已经快十六岁了,平素蛮机灵,却又好像将机灵劲主要用于跑腿干活和学人说话似的,旁的脑筋懒得动,这样的奴仆总是教主家欢喜的,连王氏也主动来与若昭说,须为桃叶仔细寻个入得了眼的郎君。

桃叶帮女主人仔细地梳头穿衣。

她打心底高兴,自己眼中长安城最和善最美丽的夫人,又经受了痛失手足姊妹打击的可怜夫人,今日就能和阿郎团聚了。

……

宋若昭低估了自己的自控力。

大明宫含元殿前,当她站在婆母王氏身后,看清龙尾道上与皇甫珩并肩走下来的人时,她觉得自己的心骤然间嗵嗵地剧跳起来。

那个身着大阑团花紫袍、头上金冠闪耀的人,他走过来的从容不迫的姿态,传递着自负和诡秘意味的目光,以及好像玩味着猎物的微笑,都仍和那年中秋夜宴上见到时,一模一样!

如果那一天,自己没有带明宪进宫,没有让明宪叫眼前这个阴狠可怕的王族成员追嗜入口,或许明宪如今还活着。

这种缠绕着若昭很长时间的“假如”式的自问和后悔,在此刻,从漫夜中的钝痛,倏地转为蛇豸毒牙啮咬的剧痛。

若昭盯着普王李谊。

明宪死后,若昭最难熬之事,是外命妇必须依例入宫觐见主理六宫的韦贤妃。即便若昭也猜测到,那位怀着身子、目光甚至还有些少女娇嗔天真的吴妃,未必是李谊的帮凶,可若昭见到与普王府有关的人,哪怕远远地隔着乌泱泱的外命妇们,也仍觉得寒意上涌。

若昭甚至不愿去见曾经共过患难的朋友王叔文。

虽然王侍读身为东宫近臣,很有可能比高振救下的那位少年,知晓得更多些。然而在若昭心里,这桩案子中,她认定无辜的两位女子都死了,其余的人便都仿佛带着罪孽,教她畏惧。他们上上下下,都不是雅洁飘然的雪花,而是摧残良善的冰刀,无非有先后之分、主次之别。

今日,此刻,丈夫的身边,那位毋庸置疑的主凶,就这样无所顾忌地、笑盈盈地朝她走过来,好像她和宋明宪没有任何关系,好像那被欺骗与残害的年轻生命,与他李谊没有任何关系。

人怎么可以这般寡廉鲜耻!

还洋洋得意,好像将一切玩弄于鼓掌中,好像不在乎变成禽兽一般,才是身为男子的荣耀勋章!

桃叶察觉到女主人的异常。这个小婢女本能的反应,便是呼唤立在前头的老夫人。

王氏看到普王李谊时,更确切地说,是辨别出儿子与这位亲王交谈时具有听命意味的微妙神色时,她满怀期待的神情,也瞬间有些发僵。

珩母从头至尾亦是惨剧的旁观者,无非盼子归来的激动之情,压倒了其他念头。但她也不曾料到,普王李谊,今日就这般毫无顾忌地、大大咧咧地出现在这里,仿佛一柄仗势欺人的利杵,强势地划开宁美湖面,连一丝暂时的平安喜乐都吝啬给这个家庭似的。

珩母的愠怒还来不及令她作出反应,她看到儿子已然急走几步,抢上前来,扶住了儿媳。

她遽然回头,见若昭面色苍白,闭着眼睛。

王氏身后,普王李谊不紧不慢道:“老夫人,大娘子想来是盼彦明盼得太苦,今日竟欢喜得晕了过去。老夫人放心,方才殿上,圣主已宽慰了皇甫大夫,他仍是神策军制将,是圣主倚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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