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快去吧,晚了达萨莫夫又要回来了,本督还要等着他回来呢。”文祥淡淡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大帅,何必呢?”莫总兵站起身,想去拉文祥。
“我和你不一样,”文祥闭着眼睛摆了摆手,阻止了他,“我要忠于我的大清。我不想死在他们的刀枪下,更不愿意投降于他们。我之所以选择今天这么个做法,只是为了告诉告诉巴鲁什卡、达萨莫夫之辈,他们不该小看我们,我们不是什么都不会干。他们错了,完全地错了,他们要为此付出代价。”
莫总兵点点头,转身要走。
“等等……”文祥仰靠在座椅上,咳了一声,而后长叹一口气,“告诉那边儿的他们,不要为难城内的满人,但凡有什么罪过,文某一个人都一肩承担了。如果……如果以后老弟还有机会的话……麻烦老弟代我给太后送个话儿,这种特别区是搞不得的,搞不好是要灭种的,灭种的……”
莫总兵黯然地点点头,出了大堂,他的身后,忽然飘来了总督大人的吟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闲暇时总喜欢唱上两句,细品起来也是颇有一番风味儿的总督大人,今天的歌声之中,却满是压抑不住的苍凉。
面临绝境,文祥用釜底抽薪来报复巴鲁什卡和达萨莫夫,为自己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所承受的那一切不公正待遇,讨回一个公道。从一个大臣和满族人的角度上,他称得上是上对得起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太后,下对得起他的民族。
而同样身临其境的那位古团首,此时想到的依旧是要与威海共存亡。文祥曾经点示过他,他作恶多端,如果没有了威海,那将会有多少人要和他来清算这一切?古团首自己心里比谁都更明白。常言道,民不与官斗,换了是在别的地方,古团首无论如何不会敢与一个封疆大吏做对头。可今天不一样,这里是威海特别区,说了算的是洋人,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东正教教徒。
莫总兵由总督府衙门后门走了没有多久,已经歇斯底里的达萨莫夫,就被古团首从正门引了进来,后面,跟着一群气势汹汹的全副武装的士兵。
码头被封锁,达萨莫夫不得不又把第一团的乱兵们带转回城内,紧紧地关闭了东门,外面,丢下的是那群还在茫茫然,不知进退那边儿是好,哭天抢地的豪绅老小。
一下大门台阶,刚刚绕过前面的影壁,走在最前面的达萨莫夫脚下一滑,险些摔倒。他连忙用手中提着的马刀稳住身子,狠狠瞪了眼似乎想上来搀扶他的古团首。
他已经看见了对面大堂正中石像般坐在那里的文祥。战局如此艰难,而就在这种关键时刻,这个混蛋的大清总督竟然不是同心同德,却要采取反叛的行径,怎么能不叫他怒火中烧。他再次迈开了脚步,他要冲进去,要亲手劈死这个该死的猪猡。
啪的一声,达萨莫夫兴许是步子迈的太大,又感到脚底下一个出溜。这次,他没有来得及做任何反应,四脚朝天,踏踏实实地摔在青砖地面上。
与此同时,他身后蜂拥跟进来的士兵们,也包括那个古团首,纷纷跌倒。
真他妈的晦气到家了。直到摔倒在地的那一刻,达萨莫夫也没有想到为什么会摔?当他挣扎着坐起来,双手扶地准备起来的时候,他才感到地面上似乎有些奇怪。他的手摸在地上感觉粘粘的,又有些滑腻腻的。
大堂内的文祥一动没动。
地上有油!达萨莫夫心里一惊。突然,他联想到了刚才总督府大门口的那个被他狠狠地踹了一脚的门丁,门丁手里举着火把,脸上满是诡秘的笑。他又想到了一进门时就曾经闻到,却没有仔细琢磨的那股子奇怪的气味儿,还有……对,还有大门里面堆积着的茅草。
“轰……”现在想起什么都晚了,亮光一闪,随即,整个总督府衙门被大火淹没……
看到威海城中突然冲腾而起的这把大火,当划破夜空的激扬军号声,在玄武门方向响起,随后串联到西门、南门,陆地上再度枪炮声大作的时候,海上的巴鲁什卡知道自己应该,或者是说是必须要怎么做了。
沙俄驻华派遣军第三舰队旗舰“察里津号”率先挂起了白旗。
“这不是什么荣誉不荣誉的问题,军人也有生存的权利。当战局已经注定没有方法逆转,当你连军舰上的炮都不敢再打的时候,除去投降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这是巴鲁什卡的原话。
是啊,军人有生存的权利,他巴鲁什卡也有选择生存的权利,他说的不错。可是他唯独没有想过一点,在威海,你给了手无寸铁的中国的老百姓以同样的选择了吗?
米山镇的大道上,每天都开始有从威海方向撤下来的,一队队的天朝红军经过。每到这个时候,高老贵总是要拄着拐棍儿,站在镇口的那株老槐树下。他的面前摆着一张木桌,上面放着十几个大碗,旁边儿的几口大锅里,是成锅的绿豆汤。
“孩子,多喝点儿,解解暑气。”看到马上的将士们舒坦地喝着自己的绿豆汤,高老贵满意地笑着。
“谢谢了老爹,我不渴啊。”
每当遇上这样的红军士兵,高老贵就会把拐棍在地上使劲儿地顿顿,灰白的山羊胡也开始翘动,“小心马鞍子沾上了你们的屁股。”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不乐意地咕哝着。
做着上面这一切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睁得大大的,左顾右盼,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亲近的人知道,这个眼下已经没有了儿女,放弃了诺大的家产的老人,在等待着那个他熟悉的小个子红军。
看着老人每天怀抱着希望而来,每天又带着无尽的惆怅回去,人们善意地劝着,军队白天晚上随时都有可能经过,也许保不齐哪天晚上他们已经过去了。
高老贵不相信这个。我是老了,可是眼睛不瞎,耳朵不聋。
红军的队伍,过得越来越少了,高老贵不知不觉中上起了火,饭也吃的不香。他真的喜欢那个救过自己,生龙活虎的小个子兵,多少次梦里他成了自己的儿子。这个孩子,身上带着那么重的伤就走了,千万不要有过三张两短啊,人老了,他太需要一个寄托了。
终于有一天,镇长陪着几个红军来到了他的家。领头的那个他认识,是个红军的大官儿,当初也住过他的家。
“老爹,我们替徐芳来看看您老人家。”
程铭坐在炕沿儿,握着高老贵的手,“他去执行守护任务了,不能脱身。”
呵呵,难得啊,难得这孩子还真是在想着俺,高老贵几天来感觉肿胀的牙顿时舒服了好多。
“天下未平,难以为家。告诉他,有时间的时候,一定要回来看看,我等着他。”
“您老人家也要好好养好身子骨,以后的日子好着哩,要好好享受享受啊。有什么困难,镇里会帮您的。”
“呵呵,那还用说,俺的身子骨好着哩,还能活上二十年。”高老贵得意地笑着,“俺和镇里都说了,俺别的活计也许干不了了,可俺要给镇子里办个学堂,俺就天天给学堂看看门,照顾照顾先生还是能行的。”
打那以后,高老贵倾其所有,给镇子里建了一个小学堂,他真的成了一个学堂的看门人。每天,他迎来花朵一样活泼可爱的孩子们,就在教室门外,听着里面欢快的读书声,脸上笑满了皱褶。
他一直在期待着徐芳回来的那一天,每年的年夜,镇子里谁来请他,他都不会去,就是自己守候在自己那间小小的房子里,小炕桌子上,摆放着两副碗筷儿,其中一副,是留给也许又会像当年那样,突然间就会闯进来的那个孩子的。
许多年以后,老人弥留之际,威海驻军的几个军人围绕在他的病榻前,其中一个军人把一张大大的照片放在老人的手里。
那上面,是一块安睡在苍松翠柏中的洁白的墓碑。
“孩子,你终于回来了……”高老贵把照片紧紧地贴在胸口,面露安详,“其实……其实,俺早就猜想到了……要不……要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