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沽河西岸,尸陈狼藉。战后的余烟中,一批批灰头土脸的满清兵丁,在红军士兵的押送下,带着疲倦,不少还带着疑惑的眼神儿,离开了这片令他们心伤的战场。这些来自莱州,当初没有赶得上去救援平度城的满清兵丁们,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他们最后的归宿。
他们显然是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结局。难怪,大批的红军不都是正在莱阳城下吗,怎么偏偏这里又冒出来了这许多的人?其实,令他们更想象不到的是,就在他们离开莱州城,就在他们抱着增援莱阳的幻想,赶了一天的路,却在半途中被围歼的过程中,他们的背后,大泽山西麓却有一支仅仅千余人的红色铁流,如同是神兵天降般的钻了出来,突然出现在他们的老巢莱州城下。又是一个措手不及,又是一个出乎意料,莱州眨眼间易手。
为了掩护红一军及教导旅的长途奔袭行动,一进胶东,与潜踪蹑行的红一军及教导旅恰恰相反,红十军是越打声势越浩大。与即墨县城围攻战同时展开的登莱门户平度州城一战,韦正打得狠,打得快,利用各路清军只图自保的心理,顺利踏进胶东。
之后,夺取了即墨的南线部队,立即又马不停蹄地进逼胶东中心重镇莱阳城下。刚刚被红一军及教导旅“扩红了”的海阳,数万饥不果腹的百姓毫不迟疑地离开了他们暂时栖息的窝棚,涌上莱阳前线。莱阳成了一个巨大的诱饵。因为,莱阳不能丢,莱阳一失,原本就已经被孤悬起来的胶东,将一点陆地的依托和回旋都没有了。
于是,围城两天后,唇亡齿寒的莱州清军果然坚持不住了。韦正不仅调动并在大沽河西岸成功地伏击了这支满清援军,而且已经用行动公开地告诉了还盘踞在各地的所有满清势力,天朝红军此次是大举动进,谁也别抱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莱州丢了,莱阳朝夕不保,招远、栖霞飞向登州登莱青胶道衙门的紧急求援文书一天之内,就如同雪片似的接连而至。“太平赤匪十数万人马大举东进,号称十天拿下登州府”,登州的满清大员们,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些火急求救公文,恐慌之余,又不自禁地“气恼”了起来。真是闹不明白了,他们不是叫喊着要打俄国人的吗,怎么却一股脑地都奔着咱们来了呢?
不管理解不理解,赶紧调动军队才是真的,总不能坐等人家来把自己赶下海喂了鱼鳖吧?于是,当初被俄国人从威海轰出来,留在福山、牟平的清兵们,纷纷集中登州府城——蓬莱。同时,沿海开始征集各种船只,预备用于随时载上各种家私、官眷,向天津疏散。
在红二师的威逼下,文登营里的百多名守军不得不出来缴枪的当天晚上,那又是一个月朗星繁的夜晚,不时地,有一阵阵凉爽的晚风吹过,带着特有的海的气息。在夏日的海滨,这绝对是一个理想的安眠之夜。
然而,如果从天空俯瞰下去,就会发现,今晚绝对不会是一个宁静的夜。因为,在通向威海卫、荣成的所有北进的道路上,如今涌动的都是一股股的,与大地同色的人流。尽管他们偃旗息鼓,尽管坐下的马蹄子也被厚厚的布裹起,失去了往常那种清脆的步伐。但是,千军万马踏出的同一个节奏,却很难隐去。对于急进中的天朝红军将士们来说,这个威武的节奏,就像是一曲暂时憋闷在心里,而无法抒怀高唱的战歌。正是有了这曲战歌,从他们那一张张布满风尘的脸上,从他们那一双双闪亮的眸子里,你丝毫也看不出来连日长途行进的疲惫,更想象不出他们还经受着饥饿的折磨。
五渚河畔的温泉汤,得名于汉代开始就能从沙滩中涌出来的几眼泉水。在这里,热气腾腾的泉水,源源不断地汇成一股清澈的溪流,之后再汩汩地融入五渚河中。即使是数九寒冬的冰天雪地里,那潺湲的泉水,蒸腾的热气,也是一样的依然如故。
不仅如此,温泉汤周围还有群山环抱,崖层岫衍,绿树掩映,风景如画。再加上又地临交通要道,如果放在平时,这里就是“车水马龙,无日无之”。到了黄昏,那更是“行人络绎,熙来攘往,另成一番景象”。
可现在不行了。自从威海特区一建立,现在的温泉汤不仅是拱卫威海卫军港的战略要地,还是沙俄兵们自己的乐园。
凉爽宜人的山脚下,建起了一排排漂亮的度假村似的营房,东西的交通要道上,专门用来盘剥过往商旅的哨卡更是林立。白天,“车水马龙”已难见,晚上,这里更是中国人连做梦也做不到的地方。
沙俄威海驻防军第六团一营,在这里已经舒舒服服地享受了半年之久。对于他们来说,今天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吃饱喝足了,去泡泡美妙的温泉,之后,带着一身的躁动,幺幺喝喝地在营妓门前排起长龙,相互间还永远都忘不了调侃上一些最粗俗、最无聊的鬼话。直到种种的疲惫把他们最后送入梦境,开始了他们的梦呓,温泉汤终于安静了下来。
山上,饱览过这一幕幕肮脏的郁郁葱葱的树木,在阵阵晚风的吹拂下,发出阵阵无奈的低吟,像是在抽泣。奔流的五诸河水,背负着禽兽们身上剥离下来的,带有膻腥气的杂物,打起一个个漩涡,发出沉闷的低吼,拼力挣扎着,似乎是要将这些污染了自己的烂货远远地抛弃。最终,留下的只能是她一声声的哀叹和永不停息的泪水。
后半夜一点多了,还有一间屋子里亮着灯火。第六团一营的营长左手拥搂着自己独自享用的俄国女子,右手掐着酒杯,还在和他的副官聊着时局。白天在百里外的文登城出现的那场大战,由于红一师和教导旅的前出,消息一时还到不了这里。不过,文登境内有不法分子蹦星儿地出现,这种“传言”,无论如何他们也通过一些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的人的嘴里得到了。没办法的事情,这块土地上的人喜欢传言,知道的越多,本事越大嘛。
“少校大人,”副官的面前没有酒杯,他是个在沙俄军伍中极少见的那种不嗜酒的人,“您判断那些谣传中的乱匪会是从哪里来的?难道就是一些曾经被我们打得走投无路,最后都躲藏进大山里的那些乱民吗?”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哦。”营长摇摇头。
“那么是他们?”副官的嘴朝着南边的方向努了努,似乎有些不理解,“难道是他们的先头人马?应该不会来的这么快啊?”
“在战场上,永远就没有应该和不应该。”营长狠狠地喝干杯中的酒。
副官嘿嘿地笑了笑,看着搔首弄姿的营妓给少校大人斟满酒杯,“大人说的是,不过,司令部不是说和谈就要开始了吗,而且,而且其中一条,就是要保证我们俄国人在和谈前所获得的全部利益?”对他的少校大人,他还是相当钦佩的。尽管少校大人已近五十,可少校大人才算的是个真正的军人。
少校大人曾经参加过一八二八年开始的,那场为时一年多的俄土战争,并与众多的沙皇斗士们一起,使得沙皇不仅获得了多瑙河口及其附近岛屿和黑海东岸,还迫使土耳其承认格鲁吉亚、伊梅列季亚、明格列利亚并入沙皇俄国版图的英雄之一。在眼下的威海驻防军中,能有少校大人这种显赫战功的人已是寥寥无几。
“谈判?谈判要是就能够得到想要的一切,还要我们这些沙皇军人干什么?”营长晃动着肥大、**的上身,一张毛脸涨红着,“巴鲁什卡和达萨莫夫这两个懦夫,除去天真的幻想和贪婪之外,他们还懂得什么……”他开始发泄起自己的不满。是啊,不满太多了,出生入死几十年,军阶却像是进了终点站的列车,再也不会动弹。看着一个个那些从来就没有做过一天军人的人,如今却都可以扬眉吐气地高居自己之上,不满不行。看着手底下这些人渣,提不起来、扶不上去的烂货们,他甚至都欲哭无泪。以前的他可不像现在这样,他曾经为自己骄傲过,如今,进了这个大染缸,想不变都不行。
听着少校大人发泄够了,副官无奈地叹口气,“我们所处的这个位置太重要了,一旦打起来,就是首当其冲。如果……如果出现万一的情况,唉……”
副官说着,看了看窗外,那意思很明显,就依靠如今住在外面的那些“大爷们”,能打仗?唉,到时候能拿起枪站稳了,大概就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营长也下意识地把目光停在了窗口片刻,声音里带有一些凄凉,“海上打得一塌糊涂,却咬着牙喊自己谁都不怕。守军港,呵呵,看看陆地上面哪有一个屏障。费尽了心机,早晚都是给别人预备的。”
“唉,我是有些累了。”营长转回头,看着副官,“一会儿你要亲自查看查看所有的哨位,不能叫那些人渣抱着枪一个个地养神玩。从明天开始,全营不许再脱衣服睡觉,告诉那几个混蛋连长,谁要不听我的,那就是想和死神去接吻了。”
“是!”副官站了起来,“大人,还是再和司令部要求要求,把那几个惹不起的爷换走吧,有他们在,这个营带不好。”
“换?”营长咧嘴一笑,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十倍,“我就没有看到谁还能算上是好的!”
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杯,牙齿猛地一咬,狠狠地把酒杯摔在地上。
“啪!”一声脆响。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副官停顿了一下。他回头看看地上破碎的酒杯,看看眼睛被酒精烧得通红的少校,再看看那个大张着嘴,双手死命撕扯着自己那一头黄不黄、白不白的长发的女人,他摇了摇头。因为,他现在才明白,他所听到的这声脆响,不单单出现在屋子里,还有外面。
“唉,又有乱放枪的。”
“去看看是哪个杂种、混蛋干的,狠狠赏他十个耳光!”营长跳着脚大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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