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吉听菲利克斯说“教授”有一种很神奇的魔法工具,名叫冥想盆,盆子里盛放着液体和记忆。当使用者将头埋进冥想盆里的时候就会进入那个记忆中,能看到过去发生的事,可是记忆中出现的人事不能发现使用者的存在的。
但是一个盆子里装的水比不上一个水桶,一个水桶比不上一条溪流,一条溪流比不上一个湖泊,一个湖泊比不上大海。
哈吉看着眼前的小湖泊,湖泊里有两只天鹅,它们和几只黑头鹅一起在池塘里悠闲得划水。
这个公园里到处都是斯芬克斯,而且是不同的造型,有的一眼看就是埃及样式的,还有一种则是长着少女的脸和上半身,她们的背上骑着一个小孩,那一种斯芬克斯的发型都梳着法国式的卷发。
“奇怪的地方。”哈吉胆战心惊得说。
“下午好。”一个人在哈吉的身后说到。
哈吉转过头,即便是他这样见怪不怪的人也不由被眼前的人给吓了一跳。
他穿着长袍,却不是普通的那种长袍,准确得说他穿了一件僧袍,留着光头,伦敦也有寺院,也就是说,打扰哈吉清净的是个法国和尚。
“下午好。”哈吉也用英语说。
“我从格尼费夫人那里听说了你,你打算将儿子送来学芭蕾。”和尚问。
“我在考虑。”哈吉打量着和尚“你也是来欣赏芭蕾的?”
和尚笑了起来“你知道这个花园是怎么来的?”
“我听说是玛丽安托瓦内特修的。”哈吉说。
“事实上她和阿图瓦公爵打了个赌,这地方是公爵出资修的。”
“哦。”哈吉木讷得说。
“你喜欢这个地方吗?”和尚问。
哈吉本想客套。
“不。”哈吉回答“我觉得很烦。”
“为什么?”
“这些都是假的。”哈吉说。
“为什么你会那么觉得?”和尚说。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当过兵……”
“第一执政也那么觉得。”和尚打断了哈吉的话“我看到他的眼神,觉得他与其花钱把它重建,更想把这里给毁了。旁边有个跑马场,比起欣赏芭蕾,他更愿意去那边看人赛马,有时他们会赌点小钱。”
哈吉想起了英国的赛马场,回忆着赛场中观众们的喝彩声,觉得放松了不少。
“她很擅长奉承,我听说她在塞弗尔陶瓷厂订做了一张陶瓷桌子送给他当生日礼物。”和尚说。
“谁?”
“塞弗尔夫人,或者你可以称呼她为王妃,那张指挥桌(commandtable)第一执政可以用来放地图。”和尚叹了口气“她将他定位为指挥官(commander),虽然约瑟芬称呼第一执政为将军。”
“那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奉承人?”
“我告诉你关于指挥桌的故事,你还是不明白吗?”和尚问。
哈吉懵懂得看着他。
“第一执政的元帅指挥棒会点在放在桌子上的地图上,你想象你自己也是那个姿势。”
“哦!”哈吉恍然大悟。
“这也是不喜欢赌博的第一执政同意他们在他眼皮子底下赌马的原因。”
“我不觉得这些是一个和尚该了解的。”哈吉说。
“第一执政不喜欢无神论者。”和尚说“康德认为,道德目的论是为了弥补自然目的论的缺陷才建立的神学,它能建立的基础是一种鬼神学。”
哈吉愣了。
“你相信天堂和地狱吗?”和尚问。
哈吉不知道怎么回答,和尚却自顾自得说下去“人死后才会上天堂或者下地狱,同样佛教也是那么认为的,人死后的灵魂会进入六道轮回,如果人死之后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灵魂的存在,也就没有鬼的存在,那么不论是天堂地狱或者是六道轮回都无法让人保持敬畏,活着的时候做不做好事都不会对死后的判决产生影响,我们畏惧着死后的世界,畏惧着无所不知的神灵,它们会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这样人就要做符合道德的事了,现在当教士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所以我选择了当和尚。”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哈吉问。
“你我不会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在什么地方当兵?”和尚问。
“高加索。”哈吉说。
“去过阿尔卑斯山吗?”
哈吉摇头。
“我去过,而且还是冬天,连当地人都呆在屋里不外出活动。”和尚说“国王和议会都不给贵族驱逐令,这让我们无法越过边境线,许多人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逃亡到瑞士、意大利和德国去,阿尔卑斯山到处都是密林,我们就像野兽一样被围捕,如果我们被抓住,就会被带回家,然后送上断头台处决,舒瓦瑟尔和其他一些不幸的人都因为船舶失事被抛弃在诺曼底,国际法不足以保护他们,但他们得到了民众的怜悯,暂时保住了性命,我在山里失去了妹妹,当时我尝试着救她,不过她踩在了冰块上,下面是万丈深渊,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哈吉沉默着,等待着和尚继续开口。
“一个强盗也许可以接受特别法庭的审判,一个流亡者却会被当场枪决,连最简短的法律程序都不会用到。当我经历了这一切,再回到这个花园的时候,我也有这种感觉,它一点都不真实,是虚幻的,这时候我想起了佛教,佛陀让人们看破红尘,我看了一个传教士翻译的‘一行’和尚所写的书,在一个雨季,阿难佛陀提出了一个苦恼的问题,人之所以有苦恼是因为有生死才存在的,有死念是因为有生念,这些妄念都是因为有‘我’这个独立的个体存在,有我的妄念来自于执取,执取是因为爱欲,我们被困在六根六尘的接触中,心不能保持清澈平和,在同一个雨季,有几个婆罗门合谋诬告佛陀与一个女子有染,那个年轻貌美,名叫轻斜的女信徒每天都来精舍听讲,她总穿着一身美丽的纱丽,手捧着一束鲜花,脸上带着微笑。数日后,她的肚子逐渐大了起来,有一天佛陀说法的时候她忽然当众站了起来‘乔达摩师傅,你这么有口才,地位又那么尊重,但你对我这个被你弄大肚子的女人却完全不理,我的孩子是你的,你愿意为你的亲生骨肉负责吗’,众人一阵骚动,每个人都看着佛陀,佛陀却微笑着说‘姑娘,只有我和你才知道你生成的是否属实’,众人无法按耐自己的惊讶,几个人怒气冲冲得站起来,轻斜忽然感到害怕,生怕别人打她一顿,便想要逃跑,在慌乱中她不小心跌倒,就在她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一块又大又圆的木块从她的肚子堕到了地上,然后她的肚子也平坦了。佛陀没有追究她的责任,等她走后说到‘信众们,就如同光明驱散黑暗,觉悟之道可以拉倒无明之堵,像狮子吼般悉破无数的妄见邪说,让邪说震惊,让无明和昏聩的人立时醒觉起来’,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练习‘狮子吼’,你现在想打我一顿还是想听我继续说下去?”和尚问。
“我为什么要打你?”哈吉问。
“我告诉你,我是流亡者,我们之所以不顾一切得想要逃离就是因为这个国家对我们不再安全,有很多人想要伤害我们。”和尚平静得说“我失去了一切,我家庭的财富都被人给瓜分了,而我也不想要回来,也不想和其他人一样复仇。”
哈吉没有回答。
“如果放过了一个贵族,那些雅各宾派就会全部被送上断头台,就像他们曾经对贵族做的,但第一执政取缔了这一杀人如麻的法令,并且允许一部分特赦去荷兰边境,我想他和普通的雅各宾派不同,前提是他要求流亡者们不再武装对抗共和国。”
“我听说有流亡贵族去了英国。”哈吉说。
“没错,那些人不会放弃的。”和尚说“我从小就被教育,要忠诚,忠于国王,但是现在我的家人们都忠于了第一执政,我想我不出家的话会发疯的。”
“你不是说你的妹妹死了吗?”哈吉问。
“也许是因为我刚才说的一切都是在骗你。”和尚说。
“和尚可不会骗人。”
“但我不是和尚,我结婚了,还有了两个孩子。”和尚说。
“你疯了。”哈吉不耐烦地说。
“人所以有苦恼是因为有执念和爱欲存在的,我现在没有,所以我是没有苦恼的。”和尚笑着说“你不羡慕我吗?”
哈吉看着和尚。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我梦见自己躺在一个溪流里,可是等我‘一觉醒来’我还活着,自杀的人可是会下地狱的,所以,我是在地狱里吗?”和尚问。
“我觉得你该去看看心理医生。”哈吉说。
“我在这里服侍过路易十六一家,当时他们看起来很幸福。”和尚说“现在我又在服侍新的王室,他们看起来也很不错,尤其是赛马的时候很高兴。”
哈吉想起了那些被路易十八枪决的波拿巴分子,还有那些被驱逐跑到美国去的人们。
“这是个繁花似锦的地狱。”哈吉说“鲜花后面藏着的是陷阱。”
和尚笑了。
“那些芭蕾女孩儿都是第一执政的‘间谍’,她们是探听后台演员们的政治立场而培养的,如果你是个聪明人的话,就别送你的儿子或者女儿来这个学校。”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哈吉问。
“就因为你听我说了那么久。”和尚微笑着说“如果你中途离开了,就不会知道我最后的建议了,这是我们的缘分,更何况谁会相信那些小姑娘是间谍呢?”
哈吉看着那两只天鹅。
“你想离开这儿吗?”和尚问。
“你知道离开的方法?”哈吉问。
“不。”和尚说。
“那你还问?”哈吉不耐烦得翻了个白眼。
“这就是有些人选择留下,而不是逃跑的原因,因为他们不知道如何离开,也不知道怎么翻阅阿尔卑斯山。”和尚说“即便他们随时可能上断头台或者被关进大牢里,他们不知道怎么突破封锁线。”
哈吉又看向和尚。
“他们冒着生命危险逃离,只是为了安全和向上帝祈祷的自由,为什么他们那么虔诚,上帝不保护他们呢?”和尚问。
“上帝经常不睁眼。”哈吉冷笑着“它不会随时监视我们。”
“不包括第一执政,他的警察经常在住家附近监视我们。”和尚笑着说完,然后转身走了。
哈吉愣了一下,环视着四周,好像在寻找那双监视的眼睛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