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站在角落处的张居正是第一次见到高拱如此顶撞阁老,整个人不由得目瞪口呆起来。
郭朴对此早已经是习以为常,却是跟高拱的意见一致,显得态度坚定地抬头望向了徐阶。
林晧然对此并不感到意外,高拱立身持正,不管是为了顺利推开新政,还是要打破现在的朝政格局,都有清洗这个朝堂的动机。
只是高拱这个论调无疑侵犯了徐阶的切身利益,不说此举会重创徐党,单是承认当下的官场乌烟瘴气,便已经抹黑了徐阶这位首辅。
当初海瑞上呈的《治安疏》,虽然指着鼻子骂的是嘉靖,但其实亦是痛斥徐阶。
嘉靖不愿意接受刑部的审判结果处死海瑞,选择将刑部的审判结果压在司礼监,这个事情才不了了之,并非是徐阶出面庇护海瑞的结果。
正是如此,徐阶自然不可能接受高拱的提案,更不可能往自己的脸上抹黑,这个事情注定是要产生争执。
“严氏党羽清除,当下朝堂已经海晏河清,老夫不知道你所谓的乌烟瘴气从何谈起!”徐阶的脸色阴沉,便是强硬地回应道。
高拱早已经不介意跟徐阶撕破脸,当即厉声指责地道:“时下大明地方官员**严重,搞得民不聊生,你还敢说海晏河清?远的不说,洛阳府同知李舜贪污白银二万两之多,这地方官员还不该进行肃治吗?”
林晧然听到高拱如此发难,不由得暗叹了一声,知道高拱并不是徐阶的对手。
“高阁老,你不能如此以偏概全!历朝历代焉不有几个贪官污吏,纵使是永乐盛世,亦有陈瑛之流在其中祸乱朝政!若是你一定要说满朝都是贪官污吏,此言不仅害了文武百官之心,更是污了在场诸位的声名,亦包括你跟郭阁老的声名!”徐阶当即引经据典,最后另有所指地强调道。
张居正等人显得恍然大悟地向郭朴和高拱,想到郭朴出任过吏部尚书,高拱则担任吏部侍郎,这二人对这个乌烟瘴气的官场无疑要承担一定的责任。
咦?
高拱亦是意识到问题所在,却是不由得微微一愣。
郭朴却是暗叹一声,虽然高拱有着满腔的热血,但终究还是少了几分心计,很难在徐阶面前逞口舌之利。
看到高拱处于下风,他亦是站出来解释道:“元辅大人,高阁老并非是指百官皆为贪官污吏,而是当下的朝堂并没有十分清明,可以借此良机纠正官场之风!”
高拱的眉头微微蹙起,此话无疑已经向徐阶示弱。只是他心里亦是清楚,徐阶若是不肯承认这个官场现状,那么他根本无计可施。
“若是朝堂并非十分清明,咱们可以从长计矣,甚至将来可以让高阁老兼任吏部尚书!”徐阶展现优秀政客的一面,当即便抛出橄榄枝道。
厉害!
张居正看到徐阶这个举动,眼睛当即微微一亮。
郭朴看到徐阶已经做了退让,甚至还有意让高拱兼任吏部尚书,不由得扭头望向高拱。
高拱亦是意识到徐阶不可能承认这是一个乌烟瘴气的朝堂,更不可能将吏治写进遗诏中,却是深深地望向徐阶。
“既然是我们阁臣集议,咱们可以将态度表达出来,但亦要求同存异!”徐阶温和地表达了观点,而后趁热打铁地道:“只是现在当务之急要停止在修的道家工程,特别是姑馀殿,诸位对这个提案没有异议吧?”
李春芳的立场坚定,很是配合地站出来道:“自当如此,下官没有异议!”
郭朴和高拱交换了一个眼色,虽然他们很不甘心被徐阶牵着鼻子走,但知道姑馀殿等工程确实要即刻停下来,亦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徐阶满意地望着三人的表态,看到事情已经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而后缓缓地望向林晧然询问道:“林阁老,你对此可有异议?”
虽然大好的局面被林晧然搅乱,但凭他多年的权谋,无疑还是能够轻松地主导着事态的发展。停止在建的工程,此举无疑是最正当的举措,林晧然根本没有反对的理由。
郭朴等人亦是纷纷扭头望向林晧然,亦是不以为林晧然有反对的理由。
“诸位可曾想过,皇上修建道家建筑的害处在哪里?”林晧然迎着众人的目光,却是进行询问道。
徐阶的眉头微微蹙起,急性子的高拱当即大大咧咧地回应道:“自然是因为皇上痴迷于修道,所以才大肆修建道家建筑!”
郭朴和李春芳亦是轻轻地点头,显得疑惑地望向林晧然,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抛出这个问题。
“汉文帝亦痴迷于修道,亦修建了道家修筑,为何能够出现文景之治,更得到了世人的赞誉?”林晧然却是进行反问地道。
这……
黄锦和冯保已经来到宫外,听到这个论调不由得面面相觑,敢情林晧然竟如此庇护当今圣上,甚至是帮着皇上洗脱。
高拱是个直爽的性子,显得不以为然地道:“汉文帝虽痴迷于修道,但并不执着于大兴土木修建道家宫殿,所以自然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郭朴和李春芳都是认同这个观点,不由得疑惑地望向林晧然。
“皇上跟汉文帝做的其实是同一件事,不过当今圣上却是多做了一件,而这一件才是皇上最大的执政失误!”林晧然迎着众人的目光,显得一本正经地表达观点地道。
徐阶意识到林晧然在否定自己的提案,当即便是嘲讽地道:“林阁老,好一张巧嘴,只是哪怕你说得天花乱坠,这叫停当下的工程没有过错吧?”
郭朴等人不解地望向林晧然,至今仍然不知道林晧然葫芦里卖什么药。
“自然没有,只是我以为当务之急不是治本而是治根!”林晧然先是轻轻地点头,然后引用了医学用语地回应道。
根与本?
在场都是聪明人,在听到林晧然如此比喻之时,知道他指的“冶本”是指徐阶叫停姑馀殿等工程的提案,而“治根”则是指的其他事情。
这……
黄锦和冯保不由得面面相觑,却不想高拱刚刚败下阵来,林晧然竟然又站出来挑事,今天恐怕是不得安宁了。
郭朴和李春芳交换了一下眼神,发现林晧然每每总是给人一些意外的答案,事情似乎还真有玄机。
高拱的眼睛微微一亮,便是着急地追问道:“林阁老,不知你指的根是什么呢?”
“汉文帝并没有挥霍大量钱财,这是其一!”林晧然迎着众人的目光,显得认真地说道。
郭朴等人听到这话,发现没有新意,甚至这早已经是共识。
徐阶的嘴角微微上扬,这跟他的观点可谓是不谋而合,他此次叫停在建的姑馀殿等工程可以说是最明智之举。
林晧然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接着一字一句地道:“最重要的是,汉文帝没有加赋于民,没有向百姓屡次加征加派!”
啊?
郭朴等人听到这个论调,脸上当即露出了震惊之色。只是有这震惊过后,他们发现似乎颇有道理,已然比徐阶看得更要一针见血。
在他们专注于叫停道家修筑之时,似乎真有没的想过,这修建道家修筑本身并不是最大的罪过,而通过加征加派修建道家修建才是最大的执政过失。
“当年抗倭向东南加征提编还可以是说形势所迫,只是皇上这些年不顾朝廷财力而屡次想着向百姓加征加派来修建道家宫殿,这才是最大的弊病!”林晧然望向在场的众人,重申自己的观点道。
跟着徐阶的思维不同,林晧然将问题看得很是清楚:修宫殿其实并不是病根,通过加征加派这种方式来修建道家修筑,这才是最大的病根。
朱棣当年修建北京城所花费的银两其实更多,甚至为了保证北京城的粮食问题还要重新疏通京杭大运河,这里都需要耗费大量的银子。
只是朱棣在位期间,百姓仍然能够安居乐业,虽然让到大明宝钞彻底失去了信用,但并没有对底层百姓造成太大的伤害。
反观嘉靖帝,他并没有朱棣时期的“家底”,修建各类工程的银子很大部分是通过加征加派得来的,逼得百姓只能沦为流民而行乞于荒野。
两相比较,嘉靖修万寿宫、重修三大殿、扩建承天皇宫和紫宸新殿等工程并不算原罪,最大的病症是嘉靖朝向百姓伸出了贪婪的大手,向百姓榨取最后的财富。
正是如此,真正的拨乱反正并不是停止道家工程,而是遏制和反思加征加派的行径,这才是嘉靖政的最大过失。
这……
郭朴显得震惊地望向林晧然,隐隐看到了吴山的影子。
徐阶的遗诏侧重的是维护整个文官集团的利益,但林晧然却是看到本朝最大的病根“加征加派”,可谓是替百姓在这里诉苦。
这叫停在建的工程看似重要,但其实亦不算多么重要。不管遗诏上有没有叫停在建的道家工程,新君一旦上位,其实亦会叫停这种对他没有用处的道家工程。
反倒是大明百姓为了满足嘉靖修承天皇宫、道家修筑和北京外城等大型工程,却是一再背负着沉重的加征加派,这才是最该着处解释的病症。
如果能够在遗诏中反省加征加派的过失,那么无疑会大大地保护住百姓的利益,更是维护了整个大明王朝的根基。
李春芳和张居正眼睛复杂地望向了林晧然,不由得重新审视这位林阁老。
这……
黄锦和冯保在门外,这里听到林晧然的这一番言论,黄锦显得重新认识林晧然一般,而冯保则是激动地攥紧了拳头。
“元辅大人,下官担任过雷州知府、广州知府和顺天府尹,每地的百姓都不容易!如果我们不借此机会立下章程,一旦新君效仿皇上,那百姓又该如何自处?”林晧然的目光落向徐阶身上,当即进行质问道。
高拱不由得轻咳一声,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弟子道:“裕王殿下是位贤主!”
“我没有针对裕王的意思,只是若是现在定下章程,那么则可让百姓从此无忧!如果能够将这个事情贯彻下去,那么大明定然能迎来盛世,我等亦能留名青史!”林晧然进行解释,同时抛出诱惑地道。
且不说裕王根本不是所谓的贤主,若是没有这些东西进行约束,那么大明朝廷必定是在“加征加派”这条道上越走越黑。
一个王朝的毁灭,其实都是从它抛弃百姓开始,而这个王朝无疑正在犯这个错误。
原本他可以不理会这个事情,只是不管为笼络民心或赢得更大的声名,还是将来能够拥有更大的筹码,此时都需要抛出这个论调。
“若是现在便叫停加征加派,新朝如何解决军费问题?百官和勋贵的俸禄又如何解决?整个大明的财政又当如何?林阁老,这治理国家可不能光靠一张嘴,还要结合当前的情况而因地制宜!”徐阶有着他的政治考量,当即旗帜鲜明地反对道。
“元辅大人,朝廷的开支自有百姓的夏秋税粮,只是下官的观点已经表述得很是明白,加征加派才是最大的乱政!百姓足,君孰与不足,请与元辅大人共勉!”林晧然同样态度强硬地争辩道。
他其实知道当下的大明王朝的财政一时半会很难离开加征和加派,但长痛不如短痛,若不是现在遏制住,将来只能继续变本加厉。
最为重要的是,一旦减少对百姓的抽血,无疑能够倒逼大明王朝自身进行优化。起码令到朝廷对宗藩动的刀子深一些,而不是继续养着几十万的宗室,让到大明最后是积重难返。
当然,这些事情他现在还不能表态出来,毕竟这些是得罪人的事情,很多事情还是要徐徐图之。
郭朴等人暗叹一声,纷纷扭头望向了徐阶。曾几何时,他们一直认为徐阶不作为是林晧然的一个攻击借口,但现在看来似乎是一个实情了。
最为重要的是,这位被大家奉为“贤相”的首辅,在遗诏维护的是文官集团的利益,这叫停在建工程亦不过是混得一个虚名而已。
徐阶听到林晧然搬出圣人之言,当即脸色铁青地望向林晧然。
本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却是突然发现还是小窥了这小子,偏偏这小子远比高拱要有心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