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本是一处皇家园林,虽然嘉靖在这里修建了宫殿和诸多道家建筑,但却还保留着大量的景观,保存着很多原生态的湖光山色。
嘉靖今日早上起床,整个人的状态显得很好,仿佛冥冥之中有天意般。他刚刚洗漱完毕,却是多看了一眼天窗,突然破天荒地想要在西苑内转上一转。
“主子,你当真想要转转?”黄锦刚刚支使那帮宫女退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般,显得难以置信地望向嘉靖道。
嘉靖的脸色微正,显得没好气地对着黄锦严肃地吩咐道:“去将袁炜叫过来,徐阁老若是无事的话,亦让他一起!”
“奴才遵旨!”黄锦从失态中恢复过来,当即便是转身进行安排。
皇上出游,哪怕是在这西苑之内,那亦不会是一件小事。却不仅是要防刺客,皇上要经过的道路,自然是要让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
袁炜能够爬到大明次辅的位置,却不仅是凭他的一手好青词,其对嘉靖的性格摸得很是清楚,故而颇得嘉靖的欢心。
徐阶在严嵩当政的时候,就已经成功地塑造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实人形象。现在听到嘉靖的传唤,哪怕是有天大的事情,他亦是要陪着难得走动的嘉靖走上一遭。
一行人先是到了万兽园观看了灵兽,接着到金鳌玉蝀桥领略了太液池的波光粼粼,再到静谷中品茶观鱼,最后到琼华岛上的天目宝塔鸟瞰底下的无限风光。
哈哈……
袁炜是一个有趣的人,他的本性本原就放荡不羁,甚至有着老顽童的雅号,加上黄锦在旁边极力配合,将嘉靖哄得几番开怀大笑。
徐阶表现得并不出彩,甚至整个人显得有点木讷的模样,但对嘉靖的问话应答得体,言行举止恪守着臣子的本分。
如果进行比喻的话,袁炜是一个献媚得宠的臣子,徐阶是一个恪守本分的重臣,而黄锦则是千方百计讨皇上开心的奴才。
天目宝塔位于琼华岛上,有五层高,算是整个西苑的最高处。此时此刻,他们站在塔顶鸟瞰着四处的景致,隐隐有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体会。
东边是巍峨的紫禁城,西边是气势不俗的王府街,南边和北边则是太液池的无限湖光,更远处只能隐隐看到是鳞次栉比的宅子。
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天空下,站在这天目塔上,众人的心情都显得很好。
徐阶留意着嘉靖,同时观察着嘉靖的目光朝向哪一边,却是发现他朝着南边望了过去。只是不知嘉靖是望向小时雍坊,还是关注外城的天坛,亦或者是望向了东南。
袁炜一边讨好着皇上,一边则是暗暗地观察着徐阶,虽然二人目前相处还算不错,但他的心里已经将旁边这位首辅当成了假想敌。
袁炜是明代少数可以称为“神童”者之一,很小就展现出过人的天赋,十岁便开始专习八股文,读书过目则成诵。
他小时候随父亲到清道围观知县审案,因他的年龄虽小,但情神专注、气宇不凡,加之眼珠子黧黑,却是引起了知县的注意,并当场进行了考究。
县令看见道观上空有两只白鹤翩翩飞舞,便出了一对:“三清殿上飞双鹤”,袁炜应声答道:“五色云中驾六龙。”
接着县令又给袁炜出了一联:“投子四方开六面”,袁炜立刻又对出:“丈夫一德贯三才”,至此令到他“神童”之名得到宣扬。
嘉靖三年,袁炜无愧于神童之名,年仅十七岁便成了秀才。
只是在科举一途,他“神童”的光环渐渐黯然失色,却是屡次在乡试中碰壁。
反观,徐阶虽然没有神童之名,但却是货真价实的少年得志。早在袁炜取得秀才功名的前一年,年仅二十岁的徐阶已经高中探花郎,正式步入了官场。
按说,二人应该不会有什么交集,但却是造化弄人。
徐阶为他的年轻气盛付出了代价,由于得罪了张璁,直接被贬为延平府推官。好在,张璁并不为官场主流所接纳,徐阶的仕途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嘉靖十三年,徐阶担任浙江按察佥事,管理和监督省以下地方学校。此时,比徐阶仅小四岁的袁炜已经蹉跎了十年光景,仍然还是江浙宁波府一个小有名气的秀才。
徐阶是浙江的一省提学,而袁炜还是一位“老秀才”。二人虽然没有师生之实,但在某种程度上,似乎又存在一定程度的“师生”关系。
不过这种关系其实很微妙。虽然徐阶出任浙江省提学,但浙江的士子多若牛毛,甚至二人都没有打过照面,根本没有什么师生的名分。
袁炜于嘉靖十七年中探花,而后进入官场,从来没有给徐阶送上门生刺,跟徐阶亦是没有什么往来,自然算不得师生。
现在二人同为阁臣,袁炜对徐阶保持着的尊敬,但并没有什么师生之礼,更没有师生名分,更多还是想要将徐阶取而代之。
徐阶刚刚收回目光,便发现袁炜望向自己,则是温和地轻轻点头示意。他跟袁炜并没有太强的利益冲突,目前想要跟着袁炜一直保持着友好的关系,让这个“学生”本分地呆在次辅的位置上。
身穿蓝色道袍的嘉靖面对秋风拂来,看到下面光秃秃的树木,又是掠过大液池的湖面,却是望向了更远处的小时雍坊的宅子,显得颇为感慨地开口道:“在这个时节,登高望去,确实是令人心旷神怡!”
在这个时代,想要登高望远,却不是容易的事情。
对于底层百姓,只能是登上山头,领略田野风光。但对于达官显贵,更多是选择登塔,故而各地的高塔颇为流行。
黄锦看着嘉靖如此开心,当即便是陪着笑容表态道:“主子若是喜欢,奴才天天陪着主子上来!”
“如果天天上来,朕的身子可经不起这般折腾!”嘉靖负手而立,话锋一转地道:“没准再过几年,朕的身子便如严阁老般,得让人背着才能登上此塔了!”
身后的冯保听到这话,却是觉察到了不一样的味道,则是小心地抬头望向了嘉靖。
袁炜的性格历来乐观,当即便是陪着笑容进行讨好地道:“依臣之见,若是再过几年,皇上定是腾云驾雾登塔了!”
嘉靖的眼睛当即闪过一抹期待,但旋即又是怅然若失,并没有对袁炜的恭维进行表态。
徐阶一直都在观察着嘉靖,当即一本正经地拱手道:“皇上若是要天天登塔,臣则如严阁老般哪怕身体不便,亦是紧随皇上一起登塔!”
咦?
袁炜深知自己刚刚没踩到皇上的点,听到徐阶抛出忠心说辞,则是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徐阶。虽然他更能逗得皇上开心,但说到对皇上心思的揣摩,他则是要逊于徐阶。
嘉靖同样没有对徐阶的话进行表态,却是由南转西,眼睛已然是望向了王府街方向。
徐阶和袁炜看到这个举动,隐隐捕捉到了皇上的心思。
这些天,京城的形势其实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在一些人还在讨论着林晧然是出任刑部右侍郎还是户部左侍郎的时候,一则更大的消息突然从宫里传来:由于礼部左侍郎陈陞由丧父回乡守制,传闻由太常寺卿兼国子监祭酒高拱将接任礼部左侍郎的位置。
一些嗅觉灵敏的官员在得知此事后,却是从中闻到更大的政治机会。他们是悄悄前往裕王府,由于高拱得到重用,有人已经解读皇上此举是有了立储之意。
随着景王就藩已经两年,裕王世子又降世,很多臣子越来越看好裕王。现在得知高拱被重用,有官员已然准备上疏建言立储,已然是准备进入下政治赌注了。
嘉靖遥遥地望着王府街方向,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显得很是冷淡地询问道:“不知现在京城之中,谁的府邸最为热闹?”
黄锦听到这个问话,吓得脸色都白了。
“启奏皇上,据老臣所知,裕王一直平分地呆在府中,对来访的官员太多拒之门外!”徐阶的眼珠子一转,却是做出选择地跪下来道。
袁炜却是没有跟着行动,则是暗暗地望向了皇上,很希望皇上将帮着裕王说情的徐阶进行严惩,甚至直接将徐阶革职。
嘉靖仿佛忍让多时,额头的青筋突然冒起道:“纵使朕现在老了,那亦要等朕的身子进了寑陵,否则谁敢跟朕提立储之事,朕必杀之!”
最后四个字,明显透过着浓浓的杀意。跟着那些受到正统教育的皇帝不同,嘉靖是以小宗继大宗,对臣子却是历来想杀便杀。
“臣谨尊教诲!”
徐阶和袁炜放下了勾心斗角,知道最近关于立储的风言风语已经引起了皇上的极大不满,显得恭恭敬敬地施礼道。
徐阶看到皇上没有惩戒自己,则是暗暗地吐了一口浊气,眼睛闪过一道得逞的亮光。
正是这时,一个太监前来汇报道:“启禀皇上,礼部右侍郎秦鸣雷今日在街市觅得一件重宝,正在宫门外求见!”
如果在嘉靖科举历史上,谁是最大的幸运儿,那必将属于现任的礼部右侍郎秦鸣雷。
秦鸣雷是南直隶无锡人士,在嘉靖二十三年的会试和殿试之中,却是发挥很是一般,仅考得了二百多名的同进士。
按着常例,这种人注定是要外放地方出任知县或推官,只有很小的机会成为言官才有机会重返京城,而其仕途往往只能触摸到知府的天花板。
只是事情发生在嘉靖朝,很多不可能都变成了可能,就如同当年二甲进士张璁能够以极短的时间成为首辅一般,奏鸣雷的人生迎来了重大的转机。
嘉靖听到阅卷大臣定吴情为状元,却是对吴情这名字谐音“无情”不满,说自己祈雨,夜里梦见雷声阵阵,宜找一个名字中带“雷”的当状元。
如果面对有气节的阅卷大臣,定然是要对此关乎抡才大典的事情争上一争,但本臣的阁臣早已经成为摇尾乞怜的走狗,却是同意了这个荒唐的方案。
阅卷大臣对嘉靖是唯命是从,从进士中的第二名往下找,直找到二百多名之后,才找到一位叫秦鸣雷的,选作状元。
正是如此,当时流传一句打油诗:“无情举子无情帝,鸣雷恰巧拣便宜。”
秦鸣雷捡了这个天大的便宜,本该是要被发配地方,但却是以状元的身份进入翰林院出任从六品的翰林修撰,并一步步爬到了礼部右侍郎的位置上。
徐阶和袁炜听到这话,却是没有丝毫的意外。
礼部左侍郎陈陞因父亲去世,只能是辞官回乡守孝。秦鸣雷哪怕是一位“捡了状元”的幸运儿,却是能保有着野心,自然是想通过积极表现取得礼部左侍郎的职位。
礼部在权力上比不上吏部和户部,甚至比兵部还要低上一些,但却是入阁的跳板,而现任阁臣徐阶和袁炜都是从礼部衙门入阁的。
现如今,一旦能够成为礼部左侍郎,若不是平调出任吏部左侍郎,那便是六部尚书,甚至跟袁炜般直接入阁拜相。
正是如此,若是论到六部侍郎含金量的话,礼部左侍郎仅仅低于吏部左侍郎,更是一个成为朝廷重臣的大跳板,难怪奏鸣雷会千方百计想要谋得这个位置。
“今时秋风起,天意寂万物。松柏和杨柳,谁能耐冬寒。”嘉靖望着岛中的植被说了莫名其妙的话,却是话锋一转地道:“让他回去吧!他当年得到状元,那是天意,但礼部左侍郎已经是另有天意所属之人的了!”
“天意所属之人?真的是高拱?”
袁炜的脑中当即闪过了高拱的名字,因为高拱的字是“肃卿”,这“肃”跟“属”音相近,这不正是“属于你”的意思吗?
亦是到了这时,他终于明白为何宫里会传出高拱接任礼部左侍郎,大家为何纷纷跑去裕王府了。
徐阶的眉头却是微微地蹙起,原以为礼部左侍郎这个重要的位置会属于他的老乡礼部右侍郎秦鸣雷,但现如今怕是真属于高拱了
随着礼部左侍郎陈陞突然回家守孝,令到京城的官场突然发生了一个动荡,甚至令到嘉靖帝动怒。不过这一切,似乎跟远离京城的扬州城无关
在两淮巡盐察院衙门中,跪在正院中的官吏已经抬起了头,望着手持一道明黄圣旨的李公公,渴望着他宣布林晧然的去向,究竟是刑部右侍郎还是户部右侍郎。
李公公已然是知晓了答案,眼睛清晰地注视着圣旨,并对着众人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林晧然奉旨整顿两淮盐事,期间勤政奉公,打击私盐团伙,推行纲盐新法,其功至伟,深得朕心,今免去左副都御史一职……”